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的法理困境

2021-08-06 18:22:15趙磊于晗

債券 2021年6期

趙磊于晗

摘要：新證券法及《全國法院審理債券糾紛案件座談會紀要》對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地位予以明確，但在司法實踐中，因對債券受托管理人的適格訴訟地位存在頗多爭議，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的設計功能難以有效發揮。同時，由于其中的法理依據尚不明確，債券受托管理人這一角色在司法實踐中發揮的作用甚微。本文從訴訟代理制度、訴訟擔當理論與信托法律制度入手，重新審視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的法理困境，系統梳理債券受托管理人與債券持有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并提出破解這一法理困境的建議。

關鍵詞：債券受托管理人 ?債券持有人 ?訴訟代理 ?訴訟擔當 ?信托關系

自2014年“11超日債”事件發生以來，我國債券違約事件增多，進入訴訟程序的違約案件也越來越多，但作為債券違約處置中的關鍵角色，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一直未能在司法實踐中發揮應有的制度功能，尤其是其訴訟地位是否適格往往成為案件爭議的焦點。盡管新證券法及《全國法院審理債券糾紛案件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會議紀要》）確認了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地位，但其中的法理依據尚未明確，該角色的法律性質尚未界定，債券持有人與債券受托管理人之間的法律關系也處于模糊狀態。下文將在分析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現實困境的基礎上，探討其與相關制度及理論的邊界，明晰其訴訟地位的法理依據。

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的歷史演變與現實困境

從2003年《證券公司債券管理暫行辦法》1（現已廢止）中的“債權代理人”，到2007年《公司債券發行試點辦法》2中首次提出債券受托管理人和債券持有人會議，再到2015年《公司債券發行與交易管理辦法》3中界定債券受托管理人的勤勉義務、增加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職責，我國為保護債券持有人權益逐步建立了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一直難以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未能很好地保護債券持有人的權益。究其原因，一方面，此前的處置機制往往以剛性兌付為主，能夠進入司法程序的債券違約案件較為稀少;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關于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的模糊規定僅停留在部門規章層面，在司法訴訟中難以對現行法律制度有所突破，這導致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發揮的作用甚微。

2019年，新證券法正式頒布，其中一大亮點就是在立法層面對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主體資格予以確認，其第九十二條第三款規定，“債券發行人未能按期兌付債券本息的，債券受托管理人可以接受全部或者部分債券持有人的委托，以自己名義代表債券持有人提起、參加民事訴訟或者清算程序。”202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會議紀要》，其第五條第一款明確規定，“受托管理人根據債券募集文件、債券受托管理協議的約定或者持有人會議決議的授權，以自己名義代表債券持有人提起、參加民事訴訟，或者申請破產重整、破產清算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這再次認可了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主體資格，充分保障了債券受托管理人履行統一行使訴權職能，為債券受托管理人維護債券持有人權益提供了明確的司法依據。

新證券法及《會議紀要》對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的認可，破除了民事訴訟法對訴訟主體資格和相關程序資格的限制，更有利于維護債券持有人的權利，對于債券違約處置機制的完善具有重大意義。然而，立法層面并未明確債券受托管理人的法律性質，也未解決理論界關于債券受托管理人與債券持有人之間適用何種法律關系的爭議，暴露了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的法理困境，凸顯了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現行訴訟制度及信托法律制度的沖突。因此，有必要從既存的法律規則體系出發，對比分析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訴訟代理制度、訴訟擔當理論及信托法律制度，重新審視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的法理依據，系統梳理債券受托管理人與債券持有人之間的法律關系。

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訴訟代理制度

民事法律領域的訴訟代理制度是指代理人基于法律的規定、法院的指定或訴訟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委托，以當事人本人的名義代為進行民事訴訟活動、實施民事法律行為，且該行為在權限內對被代理人發生法律效力。一方面，代理人不能以其自身名義成為訴訟的原告、被告;另一方面，訴訟代理制度應當遵循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的規定，當事人、法定代理人可以委托一至二人作為訴訟代理人，包括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當事人的近親屬或者工作人員，當事人所在社區、單位以及有關社會團體推薦的公民。也就是說，被委托的訴訟代理人應為自然人。而在實踐中，債券受托管理人一般由信托公司、銀行、證券承銷商等金融機構擔任，尚未出現由自然人作為債券受托管理人的情形。因此，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現行訴訟代理制度并不相符。

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訴訟擔當理論

傳統的當事人適格理論認為，實體法上的權利人和義務人是訴訟當事人，對于特定的訴訟，當事人有資格以自己的名義成為訴訟的原告、被告，其基礎是當事人所享有的實體權利或承擔的實體義務。訴訟擔當則是對傳統當事人適格理論的突破，是指在某些情形下與案件有直接利害關系的當事人因故無法參加訴訟，由與案件不存在直接利害關系的其他第三人獲得當事人的訴訟資格，為了自己的利益或代表他人的利益就所涉糾紛以自己的名義行使訴權，判決結果對原當事人有效。

訴訟擔當理論又可分為法定訴訟擔當與任意訴訟擔當。前者是指法律關系以外的人對原當事人的權利或事務享有的管理權是基于法律的當然規定，如破產法規定的破產管理人;后者則是權利義務主體通過相關的意思表示將訴權授予他人。

任意訴訟擔當需要類型化界定已是學界的共識。日本學者福永有利認為，任意訴訟擔當可以分為“為了訴訟擔當人的任意訴訟擔當”與“為了權利主體利益的任意訴訟擔當”，日本學者谷口安平等教授則主張“與實體權一起進行訴訟委托的訴訟擔當”與“僅僅就訴訟進行委托的訴訟擔當”的分類。我國學者普遍采用肖建華教授的觀點，將任意訴訟擔當分為法律規定的任意訴訟擔當和擴大適用的任意訴訟擔當。前者是法律明確允許一定類型的案件可以由他人進行訴訟擔當，后者則是解決除多數人訴訟以外的其他形式的訴訟擔當問題。

任意訴訟擔當的功能定位在于突破實體法對訴權的限制，擴大參與訴訟的當事人的范圍，更好地發揮解決糾紛和保護權益的作用。然而，司法實踐對于任意訴訟擔當往往不予重視或嚴格限制。例如，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搜索“任意訴訟擔當”這個關鍵詞，發現截至2021年5月29日，僅有9篇與之相關的裁判文書。筆者通過分析發現：一方面，法院在裁判理由中一般不會引用“任意訴訟擔當”這一概念;另一方面，這9篇裁判文書主要圍繞起訴資格的適格性問題，特別是專利被許可人是否為適格原告。在專利權轉讓的案件中，被轉讓人往往可以通過專利權人在轉讓許可協議中的授權取得訴訟主體資格，這本身就是任意訴訟擔當的體現。然而，囿于我國民事訴訟法沒有因權利人的授權就可以自己的名義單獨或者共同提起訴訟的規定，法院對任意訴訟擔當往往十分謹慎，并主張為了訴訟擔當人利益而設定的任意訴訟擔當在滿足以下兩個條件的前提下，司法實務應予認可：一是得到權利人的授權并與權利人共同起訴;二是案件審理的結果對該被授權人會產生影響4。正如某高院法官所述，“訴訟擔當只是理論對法律具體規定的歸納和總結，而不是法律創設。”5

但筆者認為，新證券法第九十二條第三款及《會議紀要》第五條有關債券受托管理人如何取得訴權的規定恰恰是任意訴訟擔當中法定任意訴訟擔當的體現，即法律明文規定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權利來自與債券持有人事前的約定或事后的授權。盡管任意訴訟擔當的價值本意在于擴大適格當事人的范圍，集合多數人分散的利益，便利訴訟，更好地促進糾紛的實質性解決，但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對起訴資格的規定及相應的司法實踐過于依賴實體法律關系，且過于強調被擔當人的授權，導致司法實踐對訴訟擔當的不予認可與回避。

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信托法律制度

在某高院審理的一宗債券受托管理人訴債券發行人的案件中，一審裁定書對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能否適用信托關系進行了一些分析，結論是其并不適用，理由在于：其一，我國信托法規定的信托必須以委托人將其財產委托給受托人進行管理、處分為前提，本案中當事人之間簽訂的協議未提及設立信托，也沒有轉讓財產的約定;其二，根據信托法第十一條的規定，專以訴訟或者討債為目的而設立的信托是無效的6。盡管司法實踐中尚無債券受托管理人主張其與債券持有人適用信托關系的先例，但該案反映了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信托法律制度無法銜接的問題。

債券受托管理人在債券交易過程中所擔任的角色與信托關系中信托受托人的角色非常相似，例如債券受托管理人可以代持擔保物權、進行債務重組、履行信息披露義務等。同時在訴訟程序中，與信托關系非常類似的是，債券受托管理人可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而一般的委托代理關系無法支持。因此，有不少學者認為債券受托管理人和債券持有人之間構成信托關系，債券受托管理人作為信托受托人，對債券持有人（受益人）負有信義義務，對于債券受托管理人和債券持有人之間的糾紛，應當適用信托法來調整。美國《1939年信托契約法》體現了這種觀點，認為債券受托管理人和債券持有人之間是信托關系，債券受托管理人作為信托關系中的受托人，并不需要債券持有人的授權就可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

然而，與英美信托法將所有權分為普通所有權與受益所有權相比，我國債券持有人的所有權是完整的，實踐中難以將其轉移給其他當事人行使。因此，我國的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和信托的受托人制度尚存在明顯的矛盾，具體表現如下：

一方面，就授權而言，債券受托管理人的授權制度比信托關系更為靈活和分散。債券持有人將其全部或部分的訴訟權利授予債券受托管理人，債券受托管理人雖以自己的名義起訴，但并不改變持有人實質享有的訴訟主體地位，同時，債券持有人仍然享有對債券的處分權利。與之不同的是，依照信托關系，在債券持有人設立財產權信托時，債券是被當作信托財產交付受托人，此時受托人直接成為債券持有人，與當前的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恰好相反。

另一方面，我國債券受托管理人的權利來源是債券持有人的授權，債券持有人在發行階段、預期違約階段、違約之后均可對債券受托管理人進行授權，在已經出現違約的情況下，授權的目的就是向發行人進行追償或者提起訴訟。然而，根據我國信托法第十一條的規定，專以訴訟或者討債為目的設立的信托無效，這導致違約發生時的授權與信托法律制度不能銜接。

破解債券受托管理人訴訟地位法理困境的建議

第一，適時擴大對任意訴訟擔當的引用。作為對傳統當事人適格理論的突破，任意訴訟擔當使得在實體法上不具有權利義務的當事人經授權而取得訴訟資格，簡化了訴訟程序，提高了訴訟效率。在司法實踐中，無論是通過法律規定而統一適用的法定任意訴訟擔當，還是由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根據個案情況進行辨別擴大適用的任意訴訟擔當，都應當適時擴大對任意訴訟擔當的引用，除重視授權外，也要兼顧正當性和經濟性。正當性是指債券持有人委托債券受托管理人參加訴訟實現自己的權利是否必要，是否符合訴訟擔當的功能定位;經濟性是指債券持有人將訴訟資格授權給債券受托管理人是否更加經濟，是否能夠更好地維護債券持有人的權益。基于上述考量，如果引用任意訴訟擔當理論可以簡化訴訟程序，實現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則此種形式應當得到司法實踐的認可。

第二，促進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信托法律制度銜接。一方面，重點修改信托法中對以訴訟或討債為目的設立信托進行限制的條款，在解釋此二類信托時，也要予以一定的限縮解釋，保證該條款的合理適用，使債券受托管理人在違約發生時不會因為訴訟信托或討債信托而面臨信托無效問題;另一方面，可以參考借鑒美國的信托契約制度，由債券持有人和債券受托管理人簽訂債券信托合同，在合同中規定債券受托管理人的勤勉盡責義務，對利益沖突的防范義務以及在債券發行交易中的保全、清算等義務，從而依托信托法律框架，有效解決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信托法律制度的銜接難題。

總結

為了更好地管理證券市場，監管部門通過監管規則創設了債券受托管理人這樣一個抽象角色，由債券受托管理人與發行人簽訂受托管理協議，對這一關系加以明確并在證券交易中予以具體化，旨在解決債券持有人人數眾多而分散、難以維權的問題。縱然新證券法及《會議紀要》對債券受托管理人的適格訴訟地位進行了確認，但其內部法律關系尚存在爭議。經過對比分析，筆者認為：首先，由于以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自然人作為訴訟代理人與實踐中由金融機構擔任債券受托管理人存在沖突，以訴訟代理制度解釋債券受托管理人的訴訟地位幾無可能;其次，盡管司法實踐中對于訴訟擔當理論均持回避或謹慎態度，但新證券法及《會議紀要》的有關規定實際上恰是任意訴訟擔當的證成;最后，囿于我國信托法對信托成立的嚴格規定，債券持有人與債券受托管理人之間尚不能確立為信托關系。因此，可以在司法實踐中適時擴大對任意訴訟擔當的引用，并適當修改信托法，促進債券受托管理人制度與信托法的規定相符。

總之，只有厘清債券受托管理人的法理依據，明晰其與債券持有人的法律關系，并配合完善制度設計，才能更好地發揮債券受托管理人的作用，促進債券市場的良好運行。

注：

1.詳見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令第15號。

2.詳見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令第49號。

3.詳見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令第180號。

4.詳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京知民初字第01943號。

5.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9）最高法民終1502號。

6.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9）最高法民終1502號。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

責任編輯：董暖 ?印穎 ?劉穎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