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俊杰
在我國近現代的畫壇上,謝稚柳(1910—1997)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藝術家。“少耽格律波瀾細,老去粗豪是本師”,這是他回顧平生的總結,也是其縱覽畫史、參悟造化的真知灼見。而他的山水畫“追摹古人得高趣,別出新意成一家”,這是因其山水畫先從學習范寬的畫格開始,取其雄寬偉美,再轉從燕文貴與王詵,領悟其俊爽清峭、含蓄溫婉的藝術神髓,走著一條扎實的師古之路。特別是后來對徐熙所創立的“落墨法”,他不僅深入研究,且付諸實踐,進而移神取貌、水到渠成地實現了自己畫風的突變,呈現出典雅貴氣的風格。
我們在欣賞大自然景色的時候,山川河流本身就是一種波瀾壯闊的景象。如果一個畫家沒有博大的胸懷,則很難展現出畫面的真實感和氣韻。謝稚柳在近60年的藝術探索之中,其山水畫往往采用大塊山石鋪滿畫面,給人一種迎面而來的壯觀之氣。在構圖上則并不像其他畫家一樣委婉地延伸過去,而是直接取一部分景物直接刻畫,讓欣賞者感覺到畫面之外的山川,仍然是大氣磅礴。謝稚柳更注重山的氣勢和山的骨氣,雖有的筆觸雋秀,但表達出來的藝術語言卻是厚重的。尤其是年過八十創作的作品,畫面協調、章法奇特,不僅具有形式美,也增加了畫面的氣韻美。
氣象萬千的《仰高圖》
謝稚柳30歲后開始致力于山水畫的創作,并一開始就從北宋入手。他先是傾心于巨然的江南畫派,同時又致力于范寬、李成、燕文貴、郭熙的北方畫派,大山大水,千巖萬壑,氣象雄偉。筆法則謹細嚴密,絕無明清山水草草率筆的習氣。如這幅《仰高圖》(圖1),筆墨森嚴整肅而不失靈逸瀟灑。圖中既有李成、范寬雄渾壯美的北派風骨,也有董源“遠視之幾不類物象,近視之景物燦然”的江南韻致,可謂筆法端嚴、氣象萬千。
此幅謝稚柳早年山水佳作,整幅畫高遠構圖,畫中情景優美靜穆,丘壑層巒疊嶂,不乏險峻,令人產生高山仰止之感。從山頂到山腳之間的嶺穴叢林、瀑布流水、山居松柏,相與映發、彼此呼應。圓弧的山形,點子皴的樹葉與苔點,赭石點染的坡岸、房屋等,融洽無礙,機巧成趣。整幅筆墨蒼勁穩重,以淡筆重復皴染山石,用筆綿密卻無絲毫瑣碎呆滯之相;設色清新俊逸,氣勢高雅,瀟灑出塵,獨具一格。全圖融北宋李成、范寬的宏大清峭,與董源、巨然的平淡天真融于一爐。其筆墨蓊蓊郁郁,饒有蒼茫深秀的韻味,層巒疊嶂,復復重重,分明是李、郭的山川意象;而瀟灑空靈、蒼茫深秀的意境,顯然從董源、巨然的“江南山水”演繹而出。全畫最后一道工序,焦墨苔點,是全畫的點睛之筆,點苔筆觸極輕快,落在山頭上、山壑間,雖繁密卻不見其厚重,反有一股清穆之氣,最見功底。謝稚柳師法古人而創變,雅韻中實多風骨,華滋清潤之氣撲面而來。
溫文爾雅的《江村消夏》
謝稚柳早年的山水以宋元為宗,此幅《江村消夏圖》(圖2),雖名曰“效梅道人法”,其實在繪畫風格上秉承了五代的董源、巨然,宋代的李唐等畫家的風格。
以皴法講,謝稚柳用的是較為單一的披麻皴,卻把這種皴法的內涵表現得淋漓盡致;無論遠山近石均能極好地表現出其細部的紋理,卻不會使畫面顯得呆滯。而從設色上講,其用色溫文爾雅,絲毫不遜于古人,表現出他的高度藝術技巧。
出筆非凡的《云壑松風圖》
謝稚柳的繪畫藝術取法古遠,眼界寬廣,在當時的畫壇中甚為罕見。尤其是他作于上世紀30至70年代的全景山水與工筆花鳥,包括60年代末始創的落墨花鳥、山水等,造型嚴謹,筆墨精妙,精工典麗而恢宏沉著。而這幅取法巨然的《云壑松風圖》(圖3),謝稚柳自述:“時予方研治巨然畫,所目有所染,不覺筆沖”。
畫面采用平遠法,分為三個組成部分:第一層為叢樹與近處的坡石,第二層為屋舍掩映、山巒起伏,第三層則是遠處的遠山與江景。滿滿一幅,毫無充塞感,相反卻是空谷有清音、林密起松風。而在叢樹處理上獨有用心,虛實相生:其一,左右兩側的樹以點葉法為主,勾葉法為輔,正是這兩棵勾葉的樹起了重要的作用,以虛帶實,使處于同一平面上的樹產生了前后的空間感;其二,近處的大樹與中景處的叢樹形成鮮明的對比,前者姿態萬千,后者郁郁蔥蔥,遍布整個山巒,從而增強畫面橫向的走勢。由此可見,大師出筆必是非凡,僅在樹法上都能作出如此文章,何況其他。
清新婉麗的《青綠山水》
張大千曾在謝稚柳的畫作中題詩評價說:“天下英雄君與操,三分割據又何人。”在張大千的眼中,能和他在畫藝上頡頏雁行、并駕齊驅的,就只有謝稚柳。張大千的豪邁、謝稚柳的溫婉,成為了畫壇的一道亮麗風景。同時謝稚柳也是用色的高手,他筆下的“綠”,用得清新婉麗,如雨后初春,綠色逼人,入心入魂,美到窒息!
這是謝稚柳作于1959年的一幅《青綠山水》(圖4),畫面青山相連,林木郁郁蔥蔥,山石亭臺布局合理,樹木整齊有序,青綠赭石各種顏色運用自如。尤其點苔,輕重交錯,疏密有致,實屬不易。整個畫面一片寧靜的山峰,小橋流水的山谷,簡略而富有情趣的亭子,茂密清幽的松柏,曲徑通幽的山路,飛流直下的瀑布,好一派青山綠水景色。
典雅藴藉的《峨眉金頂》
此為謝稚柳50歲時在上海所作(圖5),可尋當年與徐悲鴻、于非闇、黃君璧等畫壇翹楚壯游之行跡。其山石、煙云、接體、皴筆、叢樹、屋舍用筆精到,胸中寫丘壑,山水畫寫生,奠定了他在畫壇吐納風云的地位。陳佩秋老先生曾點評此畫“精妙絕倫,是謝老四五十歲時候的高峰之作,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大氣之品?!?/p>
得典雅蘊藉之美的《峨眉金頂》,是謝稚柳將秀美儒雅的筆墨和神秘端莊的峨眉金頂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溫潤情致。金頂寺廟集中,佛教興盛,作者沐手繪金頂,宛如將佛家和儒家的精華結合在一起,繪峨眉金頂之偉貌,具碧嶂千仞之勢,屹然霄漢。畫幅下方刻畫煙云密林萬樹,細致描繪一草一木。山勢為左,山崖之右虛白留空,云蒸霧靄,表現峨眉山終歲云煙杳靄之勝。觀青綠山水,筆法謹細,設色高雅,展現謝氏細路山水畫風之精妙。
意蘊豐富的《草原牧歌》
此作用青綠設色描繪出淡雅簡遠的意境,將內蒙古草原牧歌的春日生機盡致呈現(圖6)。低緩的丘陵上,二人馬上騎行,人馬勾勒筆法精嚴,神貌一絲不茍,在雋秀典雅之中融會古法。謝稚柳一生畫風多變,此畫為其工筆細寫時期之作。畫面構圖出新意,中下部大面積鋪展草原圖景,地勢高低起伏,變化微妙豐富,滿目青蔥。上方留白處天空所占比例則較小,給人以野曠天低、一目澄然的暢懷意象。風和日麗,駿馬驍騰,靜觀此畫予人以寧靜之感。畫面溫婉雅麗,深具中國傳統文人畫風骨。畫家熱衷于古畫觀摩,將濃郁的人文氣息與自然山水完美結合,使得畫作具有宋元繪畫的樸拙氣象并自成風貌。
以清雅的水墨設色來表現美學意境,以層層漸進的著色和濃郁的筆墨描畫草原的生機和壯闊的《草原牧歌》,在虛實轉承中構筑出天人合一的和諧之貌。畫面中,騎馬二人將觀者引入一個寂靜虛空的場域,讓人可以凝神于一草一木的詩意和靈性,如同置身于廣闊宇宙之中的微觀描繪。在運筆方面則采用工筆細寫,細膩卻不失大度,行筆之間盡顯張力。整體畫面被布局為三個層次,中間的山巒草原占據視覺主體位置,筆墨鋪陳出山巒丘陵的俊美。地勢起伏,滿目蔥蘢,草甸如毛發般順暢,一片生機盎然。畫面下方是略微泛青的黃色土地,間或一簇草木豐隆,昭示生命的綻放,山體和草原以石綠淡染,局部山巖和裸露的土地則施以赭石,形成冷暖對比。畫家在天地之間僅以留白皴染處理,讓伏馬二人成為整體畫面點睛之筆,以靜穆的氛圍反襯自然的力量,同時也展現了蒙古族灑脫自由的生活方式。
整體而言,土石、草木、丘壑的圖景轉承氣韻貫通,在抑揚頓挫之中勾勒出天地的廣闊蒼茫之貌與天人和諧之境。
鋒芒內斂的《粵北錦江山色》
有人把謝稚柳的畫風類比李商隱的詩,縱然有風流氣,內里還是端穩的,一筆一墨都是苦心經營。如此1963年的一幅《粵北錦江山色》(圖7)。
作品畫的是粵北丹霞山“色如渥丹,燦若明霞”的奇絕風景,畫上樹木蔥蘢,瀑布如白練,飛入一江碧水,兩岸峰巒像錦屏展開。畫家用筆灑脫極了,深深淺淺的絳和晶瑩疊翠的綠相映成趣,點染出一派含煙帶水的秀潤氣息。然而即便細節處揮灑才子風流,高峽幽谷的構圖仍恪守宋人山水的工整。這畫被視作謝稚柳的山水代表作,他的筆墨趣味在此一目了然:鋒芒內斂,落筆絕不過分夸張,偶爾看似出格的揮灑,其實全有嚴格的章法作底子。
渾厚壯觀的《廬山高》
謝稚柳自1969年開始研究的落墨法,開辟了其繪畫的又一新領域,而他的落墨畫既可看作是對其成熟畫風的升華,亦可認為是對他個人風格的完善。他之研究落墨法,緣于主客觀兩個方面的因素:突患眼疾和腦血栓使他視力大減,精力驟退,暫時難為精工之畫,與此同時他卻因禍得福,得閑賦居家,潛心繪事。主觀上則因他久已對南唐徐熙的野逸畫風情有獨鐘,同時更對畫史上極具神秘色彩的徐熙落墨畫格具有濃厚的興趣。
這幅創作于1979年的《廬山高》(圖8),作品表現豪邁、恢宏、充滿了生機與活力??v觀畫作,筆墨蒼雄,設色明麗,氣勢恢宏。近處以山巖、蒼松、盤石,隱于林木深處的寺廟入眼,時而勾勒,時而點厾,時而皴擦,更多的是墨色與青綠的潑染疊壓。其以斧劈皴染與成片青綠重色比襯滲透,表現出廬山的崢嶸瀟灑和雄峻詭異,給人以渾厚壯觀的強烈感受。遠處以江流、村落、平原對角構圖,水墨淋漓之處,越過留白的江面,村落平原從沉睡中透出氣來,煙籠霧繞,依然透出清新。明潤的氣格,一片安寧,倒有幾分詩情、幾分畫意了。
淡定從容的《黃山雪霽》
謝稚柳山水一生中有三種風貌:上世紀40年代以工整為世人稱贊;上世紀70年代拈出徐熙落墨法并施之于創作,面貌新穎;晚年易工整為放浪,濃墨重彩,獨樹一幟。該圖作于1980年,蓋于展覽之需,為其為數不多的大尺幅精品之一(圖9)。與上世紀70年代的作品相較,其用筆更趨奔放,墨色蒼秀;而大片重色的運用則形成強烈的對比效果,完美地傳達了雪景的氛圍。筆法變化豐富多彩,山石輪廓果斷瀟灑,而渲染的層次和厚重度則非一般的作品能媲美。在畫面的上部,遠景山巒聳立,以淡墨渲染,下方的近景松樹則講究穿插,而在空間的布置上亦可謂臻于完美。
展開這幅謝稚柳描繪的《黃山雪霽》畫作,最令人驚心動魄的定是落于紙面濃烈的色彩。色彩的表現是客觀的,它是光影、原色的再現;色彩也是主觀的,它更是畫家內心情感的流露與生發。“霽”,雨雪落后初晴也。當陽光照射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群峰上時,由于陽光的折射與周遭景物的反射,所表現出的不正如畫中謝稚柳描繪的那樣絢爛。石青石綠的溫潤,洋紅的濃烈,加之墨色的浸潤,大千世界的玄妙與不可思議被他轉化成了可能與美妙。云霧繚繞群峰,愈見壯闊;古松虬曲盤旋更增靈秀之致。絢爛歸平淡,我們不僅讀到了畫中山水間的絢爛,還有畫家駕馭波瀾壯闊的一份淡定與從容。
神完氣足的《萬壑松風》
此幅落墨山水(圖10),以墨筆為骨架,賦以淡彩(汁綠、赭石色),正反映了落墨的特點“以墨為格而副之以雜彩,其跡色不相映隱”。而從落款可知,此時謝稚柳對于落墨法在山水畫中的運用已經了如指掌,“易工整為放浪”,從原來的細筆轉為粗筆,甚至是潑寫。
以落墨法表現山水,長久以來成為謝稚柳繪畫創作的一大夢想。而他的《萬壑松風》,松樹造型工穩具體,姿態各異,顧盼有致。山石先潑寫再勾勒,或邊勾邊落墨,十分注意山體的陰陽向背,塊面多,線條少。看似闊斧大筆,非胸有丘壑者不能為之。整體章法上以高遠法為之,分為三個部分,前后以云霧相隔,前景以松石為主,后景置一小亭,配以瀑布,最后則用淡汁綠烘染出遠山,整合加工后展現出“工寫相融,神完氣足”的畫風。
秀色可餐的《瓊樓玉宇圖》
作品有題畫詩“瓊樓玉宇不勝高,羅帶凌空云影飄。此地只應仙境是,黛眉螺碧四時嬌。”在寫景之外暗含了一個典故,即隋煬帝的寵妃吳絳仙畫眉。該圖正是謝稚柳以秀色可餐之景,以隋代典故入詩,寫景之中更懷古。謝稚柳是20世紀重要的傳統學者型書畫家,在書畫創作、鑒定、繪畫史研究諸領域都有杰出的建樹。他的繪畫取法五代兩宋甚多,若從繪畫史的角度來談論他的繪畫,則具有較多的古典傳統面目。
由于謝稚柳自1964年全國第一次書畫鑒定工作開始,便無暇于繪事,1969年謝稚柳因患目疾,回家休息治療。他的目疾在1970年后,經過治療雖有所好轉,但視力已大不如前。因此,他晚期的細致精品較少。而作為謝稚柳晚期青綠山水精品的《瓊樓玉宇圖》(圖11),還是一如既往地彰顯了他作畫時嚴謹的態度、高超的水平。
相得益彰的《晴窗攬勝》
謝稚柳在山水上師法李郭,他自身“秀”的秉性與文的滋養是取法李郭的成因。同時李郭畫派的畫法完備、技法豐富,又是謝氏取法的一個原因。畫面中的中景山頭,卷云皴法,造型頗似李成;而遠山的處理又酷似王詵的《漁村小雪圖》,彩墨淋漓,可說在山水上謝稚柳對李郭這派情有獨鐘。
而他的青綠山水較之水墨山水,自然更顯得靈秀。其樹石先稍作勾勒,然后施以赭石色打底,再用赭墨、汁綠等分染,染出山石的陰陽向背,接著罩以石綠、石青,最后用墨提醒。難在色不礙墨,墨不礙色,墨與色相得益彰。再細觀該幅《晴窗攬勝》(圖12),由于是謝老的晚年作品,所以墨線的筆力、節奏等都顯得有些遲鈍,在染色上也較之以往的青綠山水淡薄;但整體卻非常和諧,淡則透出雅,薄則顯得透。
在繪畫上,如果一個人胸襟寬廣,那么他的畫必然會呈現出博大之氣,即使用筆雋秀仍然呈現出寬博之象。謝稚柳就符合這樣的審美,所以說他的畫不僅僅是一種技法的表現,也不僅僅是獨特的美感追求,還是他博大胸襟的體現。他人品高潔、胸襟寬廣,真正做到了人畫合一。當我們欣賞以上謝稚柳創作的山水畫的時候,不僅僅被他的技法精湛所欽佩,更為畫面的氣韻而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