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味道

何極輕

街角巷尾，一個簡陋的小攤，一個小小的案板，點心師傅不動聲色地展露手藝。

發酵好的堿水面團，在老式炭火爐中由小火慢熏至熟透。它自帶一股焦香，內里卻像普通饅頭一般柔軟，即使冷了吃也特別香。

碳水化合物含量豐富，味道卻甜蜜蜜、香噴噴，既能取悅食客的嘴巴，又能填飽食客的肚子。這名叫“老虎腳爪”的點心，是物質還不富裕的年代里，孩童最喜愛的食物。

只是，和很多傳統點心一樣，老虎腳爪做起來不僅費時費力，外形還不討巧，現在越來越少見了。烹制它的人也背負風霜，悄聲走遠。

舊憶：思甜

總有人覺得，小時候的冬天是不大冷的。

街角巷尾從早到晚有一百樣吆喝聲，叫賣著小餛飩、糖糕、酒釀圓子，熱鬧非凡。媽媽從窗戶探出頭，喊停游走的小販，再拿小吊籃裝好零錢，徐徐降到小販面前。一上一下間，一天的早飯就置辦好了，比如今的外賣還便捷。

“快來吃！”媽媽擺好碗筷，小孩放下單詞書，懨懨地走向飯桌。

小孩的興趣并不在這一百樣里。他嘴巴刁，硬生生空出肚子要留給老虎腳爪。胡亂扒拉兩口，他拎起書包飛奔下樓，往擺在街角的碩大鐵皮爐子跑去。

媽媽端起半碗酒釀喝起來，小聲抱怨：“不都是甜點心嗎，有什么不一樣？”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小孩心里想——老虎腳爪多么威風，結實硬扎，面團里摻金桂花醬，出爐前還要刷一層紅糖水，烤出來像上了釉的紅木，有一層誘人的光澤。

鐵皮爐子前已經排著長長的隊，小孩的心怦怦跳，攥著的紙幣被手汗浸得潮濕溫熱。埋首于生面團間的師傅感受到他熱切的目光，遙遙地看了一眼小孩。喲，熟面孔。

師傅伸出寬大手掌，抓起汗巾，一把擼掉臉上的汗。這燒炭的爐子，將面團慢慢熏至熟脆，也把師傅熏成紅臉膛，像廟里的那尊天王彩塑。只不過天王托的是寶塔，師傅手里卻捧著一打老虎腳爪。

小孩張著嘴，癡迷地看著——師傅多么威風。這個大漢一聲叫賣都無，話少，手藝厲害，面團被憑空雕出五個腳趾，就像一只小老虎將前爪搭到了他的手里。

等排到小孩，他焦灼地踮起腳往爐子里面張望，隨后發出一聲悲愴的哀嚎：“沒有啦？”

師傅彎下身對小孩說：“小男孩，哭多了長不大！把眼淚水擦掉！”隨后他便推起爐子大步前行。沒走出幾步，小孩的嗚咽聲果然沒有了。師傅轉過頭，投去嘉許的目光：“不是蠻乖的嗎？快去上學，下午我再來一趟，專門烘給你吃！”

放學鈴一響，小孩迫不及待地往街角沖。熟悉的香味里，師傅拿著一個剛出爐的老虎腳爪，越過還在排隊的客人，直接塞到小孩手里。

一口下去，夙愿得償，小孩快樂得不知所以。

師傅也笑笑。他們彼此都不知道，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一開始，是這位師傅從街角消失了。后來，整個城市的攤點也都開始少了。漸漸地，城市越來越新，生活在這里的人卻越來越舊。

時光蹉跎，小孩大了，老了，開始長白發了。

某一天，他在手機上搜索“地區美食推薦”。一個古怪的店名瞬間抓住了他的眼球——老虎腳爪復古點心店。

他像回到了那一年的放學后，急沖沖趕了去。可惜——

那是一家裝修精致的網紅點心店，店主介紹自己在國外進修西點烘焙的經歷，立志改良弄堂點心粗糙、煙大的缺陷。

他心底仍有一絲幻想，花一百元買了半打，只嘗了一口，便放下了。他從小嘴巴刁。

念念不忘，沒有回響。他無力笑笑，世上的事大多如此。

行當：老點心師傅

菜場邊，街巷里，有陣陣溫馨甜香。循著味道過去，是一家賣老虎腳爪的店。

老板是江蘇淮安人，16歲學得這門手藝，賣了幾十年老虎腳爪。憑一手點心活計，他在城里落腳生根，養活了一家人。因此，他始終舍不得放下。

燃好炭火，第一批老虎腳爪出爐，在爐邊堆起金燦燦的一圈。

上了年紀的阿姨爺叔，路過都要驚嘆，激動得像碰到老友。孩童卻已不識得此物，好奇地來問老板：“這是西式老面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