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瑩

提香· 韋切利奧《酒神的狂歡》。
《達·芬奇密碼》中出現的羅斯林教堂內有一神秘“綠人”,是被綠色植物包圍、口吐綠葉的石雕頭像。據統計,這座建于15世紀的教堂里里外外總共有100多個這樣的綠人。綠人也是蘇格蘭中世紀石雕、木雕作品中常見的形象。這個形象既源于凱爾特神話,也受到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影響。狄奧尼索斯,即羅馬神話中的酒神和植物神巴克科斯,對后世的影響可見一斑。
狄奧尼索斯命運坎坷,傳說他是宙斯和凡間女子塞墨勒的私生子,但其生母意外身亡,宙斯只得把他救起,藏進自己的大腿里,直到他平安出生。但天后依然不肯放過這個孩子,狄奧尼索斯只好到處流浪。他從森林之神那里學會了釀酒,后來,他流浪到哪里,就把釀酒的方法帶到哪里。每逢葡萄藤發芽和葡萄豐收的時節,古希臘人都要祭祀酒神狄奧尼索斯。人們在這個節日中可以放蕩不羈,縱情享樂。
狄奧尼索斯向來是歐洲藝術家們熱衷的題材。包括委拉斯開茲、提香、普桑、魯本斯在內的眾多藝術家都曾以酒神為創作對象,其中最經典的要數文藝復興三杰之一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于1497年創作的酒神雕像。
這座高大的雕像描繪的是酒神赤身裸體醉酒的模樣,他舉著酒杯,搖搖晃晃,微張的嘴唇似乎預示著他馬上要說一堆醉話。該雕塑是米開朗基羅受紅衣主教兼雕像收藏家拉斐爾·雷利歐委托創作的,但對方卻拒絕買單,大概因為酒神的樣子太寫實,或是太裸露。好在米開朗基羅的朋友、銀行家雅各布·加里很喜歡它,將其買下了擺放在了自家花園里。
學者指出,這座雕像遠非只是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他的左手拿著一張象征死亡的獅子皮和一串象征生命的葡萄,而站在他身后的半人半羊精靈薩提兒正在大口吃這串葡萄。這讓人們突然意識到,生命和死亡相隔如此之近。并且,坦蕩的酒神和藏在他背后的薩提兒也形成對比,仿佛表明:每個人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頑皮的薩提兒精靈,在酒精的作用下,人的非理性終究會因天性而暴露無遺。

米開朗基羅的酒神雕像。
這座雕像誕生30年后,一位荷蘭畫家在雅各布·加里的花園里對它進行了勾勒,他的畫作顯示當時的酒神已經失去了拿著酒杯的手,陰莖也被鑿掉。一些歷史學家解釋,破壞雕像的目的是讓雕像看起來更古老,若在今天,這個理由定會無比牽強。有趣的是,多年后,酒神的手臂和酒杯失而復得。英國詩人珀西·比?!ぱ┤R曾來此參觀,他評價:“這個人看起來喝醉了,一副野蠻樣兒,心胸狹隘?!辈贿^,這番評價并沒有影響米開朗基羅的聲名鵲起。
或許,這座酒神雕像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神性,而在于它的人性。雖然狄奧尼索斯是一位神,但他也充滿人性惡習。當一個比真人更大的男人喝著酒,搖搖晃晃出現在人們眼前時,這景象看起來并不神圣,但他呼之欲出,很容易打動人們的心弦。
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意大利畫家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以酒神為主題,畫了兩幅油畫《生病中的年輕酒神》和《微醺的酒神巴克科斯》,這也是他少有的、以古希臘神話為題材的畫作。
《生病中的年輕酒神》目前收藏于意大利的博爾蓋塞美術館,是卡拉瓦喬于1593—1594年畫的。當時,卡拉瓦喬剛從米蘭搬到羅馬,不料身染重疾,在醫院一住就是半年。在病魔的折磨下,他照著鏡子畫下了這幅自畫像。

左圖:卡拉瓦喬的作品《生病中的年輕酒神》。右圖:卡拉瓦喬的作品《微醺的酒神巴克科斯》。
尼采說:“肯定生命,哪怕是在他最異樣、最困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
畫中,一位男青年露著臂膀,披一件白袍。他的皮膚發黃,嘴唇發紫,手中拿著一串葡萄,有幾粒葡萄是爛掉的。人們很難將酒神意氣風發的模樣和這位病懨懨的男青年聯系在一起。實際上,酒神手中的爛葡萄是死亡的象征,從酒神的膚色可以看出,卡拉瓦喬當時所患的疾病大概是瘧疾。酒神的手指甲蓋邊緣臟兮兮的,臉上有著大眼袋,一點都不完美,畫家讓縱情歡樂的酒神體驗人間疾病,讓神變成了邋遢的平民。這幅作品用獨特的畫風挑戰傳統,是卡拉瓦喬的自嘲,更是他為自己的畫技做的廣告,因為這幅作品既展示了他在靜物畫和肖像畫方面的精湛技藝,又表明他畫古希臘神話人物的能力。
10多年后,卡拉瓦喬在藝術界已經頗具影響力,他又以酒神為主題,畫了《微醺的酒神巴克科斯》。這幅油畫目前收藏于意大利的烏菲茲美術館,是其系列半身肖像畫中的一幅,該系列的其余畫作包括人們耳熟能詳的《捧果籃的男孩》《被蜥蜴咬傷的男孩》等。《微醺的酒神巴克科斯》中的水果、樹葉和酒杯栩栩如生,畫中的男孩表情慵懶,眼角帶著微笑,他的一只手停落在長袍的緞帶上,好像將要寬衣解帶。無論是男孩手持酒杯的姿勢,還是他的神情,都帶著一絲曖昧。畫中的模特是卡拉瓦喬鐘愛的學生馬里奧·米尼蒂,兩人是情侶關系,這名學生也是卡拉瓦喬畫《捧果籃的男孩》《占卜者》《魯特琴演奏者》的模特。
這幅畫中的幾個細節耐人尋味:一是男孩手中的酒杯本身就散發著頹廢氣息。二是畫中的骯臟枕頭在提醒世人,燈紅酒綠只是暫時的,爬滿了虱子的袍子才是真實的。除此之外,果盤里的水果開始腐爛,男孩頭上的藤葉也變成褐色,這些元素象征生命的短暫和快樂的徒勞。這些細節讓這幅作品充滿了悲劇色彩。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用太陽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來指定希臘文化的兩個核心原則。太陽神精神也就是阿波羅精神,酒神精神也就是狄奧尼索斯精神。太陽神精神是理性精神,而酒神精神和太陽神精神對立,是一種非理性、由本能驅動的精神。
尼采指出,“要么受所有原始人和民族在贊美詩中談到的麻醉性飲料的影響,要么在強有力的、歡快地滲透整個自然的春天臨近時,那些狄奧尼索斯的沖動萌發了。隨著它們的增長,主觀的東西逐漸消減為完全的忘我。甚至在德國中世紀,在相同的狄奧尼索斯的威力下,越來越多的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又唱又跳?!?p>
左圖:狄奧尼索斯劇場遺址。右圖:尼采《悲劇的誕生》。
此時,醉酒是一種狂野的激情狀態,痛苦與狂喜交織,將自我和他者之間的界限淡化、消失。秉承酒神精神,一切都是歡樂,連痛苦和毀滅也是歡樂,應該被當作審美快樂來享受。尼采總結:“肯定生命,哪怕是在他最異樣、最困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
《悲劇的誕生》出版于1872年,尼采在該書中的觀點受到他當時的好友、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的影響。理查德·瓦格納非常喜歡狄奧尼索斯,他在拜洛伊特建造的節日劇院被認為是對雅典的狄奧尼索斯劇場的致敬。如今,在雅典衛城南側依然矗立著狄奧尼索斯劇場遺址。該劇場誕生之初,只用于祭祀酒神的節慶演出,希臘人將看戲視為“激情般的快樂”。
酒神對尼采更直接的影響要源于一幅畫。1870年,尼采和比他大31歲的瓦格納一起前往瓦格納位于特里伯辛的別墅聊天,其中一間屋子里就懸掛著德國畫家博納文圖拉·格內利的水彩畫《繆斯中的酒神》,后人想象當年兩人就這幅畫談論了哪些話題,而這幅畫又給了尼采怎樣的啟發,讓他最終完成著作《悲劇的誕生》。當然,尼采對酒神的熱愛莫過于以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弟子來命名自己。
酒神狄奧尼索斯原本是狂歡與放蕩的代名詞,本該自由自在,為所欲為,然而,在米開朗基羅的手中,他變成了充滿現實主義的醉漢;在卡拉瓦喬的《生病中的年輕酒神》中,他被病魔和死亡所籠罩,在《微醺的酒神巴克科斯》中,他所面對的是稍縱即逝的享樂;在尼采的著作中,酒神精神被認為是痛苦和狂喜交織的非理性。大概,具有了平民特質的神,才是更接地氣的神,而非理性才是生命的本色??v情狂飲并不可怕,重要的是要熱愛生命,肯定生命,勇于擺脫束縛,不斷實現自我和超越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