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道光

2021-08-09 01:42:55高玲玲

中學生百科·小文藝 2021年8期

高玲玲

吳娟吃完早飯，遠在省城上大學的姐姐打來電話說，暑假要去參加社會實踐，不回來了。吳娟“哦”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趕緊換上涼鞋，拿上背包，下樓騎自行車去學校。

今天期末考試，上午第一場考語文。吳娟走向考場的時候，瞅見了張益赫！吳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居然坐在自己前邊，這還是第一次跟張益赫這么近距離地接觸。

張益赫是隔壁三班的，死黨莫莫說他長得真帥。的確，在樓道里碰見張益赫，吳娟是不敢看他正臉的，只在操場上仔細看過他。他跑起來的時候，昂著頭，腳下生風。四百米、接力賽，他都拿了第一名，惹得觀眾席上的女生拍紅了巴掌。七年級第一次月考，他考了年級第一，大家都說他自帶光環。在吳娟看來，這話不假，她的眼睛也常常被那道光吸引了去，但她從來沒跟張益赫聊過天，甚至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打過。

來不及多想，發試卷的哨音響了。臺上監考老師數完試卷后遞給第一排的同學，讓往后傳。坐在前面的張益赫把最后一張試卷遞過來的時候，吳娟連忙伸出手去接，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張益赫的嘴角，確實跟莫莫說的一樣，嘴角是往上翹的。她還發現張益赫的嘴角處隱隱約約有一顆痣。美人痣？聽說過女生長美人痣，男生的話是不是得叫帥男痣？嗨，想什么呢，吳娟真想拍拍自己的腦袋，這可是在考試啊。

上了七年級后，吳娟就喜歡胡思亂想，常常浮想聯翩。上次五一假期姐姐回來發現了這個問題，語重心長地跟吳娟說：“娟子，媽媽走了，你一定要聽姐姐的話，姐姐是過來人，你別胡思亂想，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學習！”

吳娟木木地點著頭，大她十歲的姐姐確實成了她依靠的肩膀。老爸跟著一個打井隊去西藏打井去了，三五個月甚至半年都不回來，只是定期往銀行賬戶上打錢。暑假姐姐也不回來，那么漫長的假期，吳娟真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沙沙沙，考場上只剩下簽字筆寫字的聲音。

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吳娟寫完了作文，她擱下筆，直了直身子，才發覺坐在前排的張益赫后背都濕透了。吳娟也覺得身上汗津津的，她伸手把窗戶開得大一點，有一絲風從窗簾縫溜進來。大概張益赫也感覺到了，他往后看了看，吳娟連忙低下了頭，心里卻有一些興奮。但一想到今天考完就放暑假了，暑假接近兩個月呢，兩個月見不到張益赫，莫莫的心情是不是會很糟糕？她又何嘗不是呢，漫長的暑假她該怎么熬完呢？要是還能去姥姥家就好了，姥姥家有好玩的、好吃的，香甜可口的玉米棒和毛豆，每次都吃得她滾肚溜圓。

有多久沒去姥姥家了呢？那會兒媽媽病得很重，姥姥來看她的時候，媽媽氣若游絲地喊著娘，姥姥一下子號啕大哭，沖著爸嚷嚷，嫌爸沒讓媽媽過上好日子，沒享幾天福。媽媽咽氣后，姥姥一整天不吃不喝。后來爸帶她們去看姥姥，姥姥臉色不好看，爸說先讓姥姥緩緩吧。打那時起，她跟姐姐就沒去過姥姥家了。

考完最后一科地理，已經是下午五點。班主任張老師在班上交代了一下暑假安全注意事項，還說考試成績會發到家長的微信上，最后說暑假開始了，班里立即嘻嘻哈哈打鬧成一片。吳娟收拾好書包，下樓去騎自行車回家。不等出校園，一個飛馳的身影從旁邊經過，是張益赫。他騎得很快，像一陣風一樣，又一次從吳娟的心里刮過。

吳娟回到家，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剛喝一口，手機響了。

吳娟拿起手機，是莫莫發的微信。

“娟子，我要不要跟張益赫表白？”

吳娟想想，給她回復：“你確定？”

“難道我配不上他？”莫莫帶了三個壞笑的表情。

是啊，莫莫也非常優秀，莫莫有一雙纖長的手指，鋼琴彈得可好了。有時候吳娟非常羨慕莫莫，當看著莫莫在大禮堂里彈鋼琴的時候，她會想象自己也站在舞臺中央，臺下坐著很多觀眾。

“嘁！那你自己看著辦！”

吳娟回過神來，給莫莫回復了這么一句，就走進了臥室。

“好吧！我再思量思量。”莫莫加了一個壞笑的表情。

窗臺上的綠蘿長得旺盛，綠得發亮，吳娟躺在床上，回味著這一天坐在張益赫后面考試的點點滴滴。她想起張益赫給她傳試卷的時候是很有紳士風度的，不像坐在她前排的阿華總是很粗魯地把試卷扔過來。張益赫拿著試卷在課桌上方停頓了兩秒，吳娟拿的時候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嘴角。只幾秒鐘的時間，就足以讓她覺得她跟張益赫之間有了交集，她甚至幻想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交集。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滴滴滴”，是姐姐的微信：“考試結束了吧？考得怎么樣？”

唉，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吳娟回復：“哪那么快就出成績，還早呢。”

姐姐這么一問一下子戳到了吳娟的痛處，吳娟心里咯噔一下，生出幾分懊惱。

剛上七年級時，她的成績還在班里排前二十名，自打媽媽生病，她的成績就開始往下掉。班主任找她談話，姐姐跟她談心，都說不該想的別想，只管學習就好。可吳娟就像失控了一樣，根本管不了自己，該背的文言文總背不下來，還有物理，簡直像聽天書一樣。

姐姐說，現在的吳娟怎么變成一條魚了，記憶短得可怕，這一秒記住了，第八秒的時候就忘得干干凈凈。她還說即便是一條魚，也要有去大海里暢游的夢想吧。

吳娟覺得姐姐說對了，她就是一條魚，而且是一條只能在魚缸里游的魚，離去大海差了十萬八千里。

莫莫會跟張益赫表白嗎？也許會吧，兩個優秀的人在一起才有更多話題吧。再看看自己，普通得就像一粒掉在地上的米，沒人在意。

暑假正式開始了。剛開始幾天，吳娟睡了吃，吃了睡，過得昏天暗地。

莫莫發微信過來說太無聊了，吳娟給她回復：“漫長的暑假就是蛋糕，吃久了都會膩。”

莫莫回復：“你說得蠻有道理，那我還是去上輔導班啦！”

吳娟問她：“你跟張益赫表白了嗎？”

莫莫說：“這事得從長計議。”

這種日子過久了，任誰都會膩煩的。媽媽還在的時候，每年暑假都會領著她們姐妹倆去姥姥家待一段時間。要是能去姥姥家玩，打發打發時間也好啊。可是好久沒去了，萬一姥姥趕她出來怎么辦。吳娟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發信息問姐姐，姐姐回復：“去吧，別忘了給姥姥買張記麻花。”以前媽媽去看姥姥時，每次都會買張記麻花，麻花酥酥的，脆脆的，姥姥很愛吃。

吳娟買好麻花，坐上了101城鄉公交車。姥姥家在村子里，吳娟坐車到了鎮上，還得步行三里地才能到姥姥家。這時正是鄉下人做午飯的時候，一縷縷炊煙從煙囪里裊裊繞繞地飄出來，升騰著，曼舞著，飄過屋頂，融入藍天。

吳娟剛踏進姥姥的家門口，姥姥就像知道她要來似的，和吳娟碰了個正面。

吳娟喊了一聲“姥姥”，姥姥嘴唇哆嗦著，眼里嘩地流出眼淚來。吳娟又喊：“姥姥，我給你買了張記麻花！你最愛吃了。”姥姥用圍裙角去擦眼淚，嘴里說著：“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吳娟跟著姥姥走進堂屋，用泥坯砌的房子冬暖夏涼，一點也不覺得熱。她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咸糊豆。媽媽以前經常做咸糊豆，還是跟姥姥學的。

姥姥抹著淚轉身去了灶屋，端來一碗咸糊豆。吳娟接過喝了一口，不熱不涼正好，咸咸的，還有花生的濃香，真是美味呀！

吃過午飯，姥姥讓吳娟去麻帳里睡一會兒，鄉下的陽光最曬人，也最癢癢人，她躺在麻帳里，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她睡醒的時候，她瞧見灶屋里的炊煙又裊裊升起來了，她聞到了煮毛豆和玉米的味道。每回暑假過來，姥姥都會去地里摘毛豆和玉米，讓姊妹倆嘗嘗鮮。吳娟終于知道姥姥是歡迎她來的。她從床上起來，走進灶屋。

“姥姥，其實我爸對媽媽很好，只是媽媽的病太重了……”吳娟總想跟姥姥掰扯掰扯。

“我知道啊！”

“那你還怨我爸嗎？爸去西藏打井去了，說賺得多，可以快點還賬。”

姥姥點點頭：“我聽你大舅說了。娟子，你別怪姥姥，那都是我一時說的氣話——”

吳娟的眼淚也撲簌撲簌地往下掉，仿佛在那一霎，她替爸爸和姐姐跟姥姥達成了和解。姥姥攬過吳娟，手掌慈愛地撫摸著吳娟的頭發。這種失而復得的親情，突然讓吳娟的心柔軟鮮活起來，仿佛那一滴滴眼淚從她日益飽滿的身體里跌落到地面上，埋進土里，扎了根，生出芽，重又長出希望。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還有爸爸，還有姐姐，還有姥姥，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情。

“我的娟兒得學著去長大啊！”姥姥拍著吳娟的后背說。

吳娟重重地點著頭。

吳娟住了下來，她打算趁暑假幫姥姥多干一些活兒，替媽媽盡一盡孝心，最好是把冬天要用的木柴準備好。

吳娟翻動著木柴堆，忽地她嚇得大叫一聲，跳著腳跑到姥姥跟前：“姥姥，木柴下邊有條蛇！”

姥姥跑去一看，用木棍一挑：“傻孩子，是蛇蛻的皮呢。”

吳娟驚魂甫定，好大一會兒才緩過來。

姥姥說，蛇每蛻去一層皮都會長大一點，人跟蛇一樣，每長大一點，經一事長一智。這讓她無端地想起期末考試成績來，姥姥說學習盡力就行，可自己真的盡力了嗎？吳娟心有些發虛。

她走進屋里，拿起手機，莫莫發朋友圈了：“你是一道光，照亮了我的心。”這算是表白張益赫嗎？

莫莫的這條朋友圈一下子點燃了這個暑假的少男少女，評論下邊炸開了鍋：

“誰是你心里的一道光？”

“是不是三班的張益赫？”

“默認了？”

“哇哦哦，一定是他了。”

莫莫給吳娟發消息：“看到我的朋友圈了嗎？”

吳娟卻反問道：“張益赫看到了嗎？”

莫莫“哼”了一聲，說：“張益赫肯定看到了。”

吳娟又趕緊問：“他回復了什么？”

莫莫回：“他不一直都是高冷范兒嗎，不管他看沒看到，反正我已經說了，喜歡是無罪的。”

吳娟笑著說：“這是真的喜歡嗎？”

莫莫回復：“那什么叫真的喜歡？”

吳娟也說不清楚。

鄉下的日子過得很舒坦，姥姥做的飯特別可口，每天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滴滴滴”，姐姐發來信息：“我跟老師請假了，我要回去監督你學習，你看你都考成什么樣了？一地碎渣！”

驚得吳娟一下子從麻帳里爬起來。碎渣？那豈不是考得特別差？吳娟有些害怕姐姐，姐姐的目光里有媽媽嚴厲時候的影子。吳娟發過去一個戰戰兢兢的表情。

吳娟跟姥姥說這周六就要回家去上輔導班了，姥姥說：“別急，明天趕個集，給你做頓好吃的再走。”

翌日，吳娟跟姥姥一塊去趕大集。鄉下的大集熙熙攘攘，姥姥買了四條黃花魚，還買了些針頭線腦。姥姥又提議去買些水果，吳娟就跟著姥姥進了水果市口。大老遠吳娟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里，貌似發生了爭吵。她跟姥姥一起走上前去。

一個少年戴著一頂大草帽，說著：“這假錢就是你給的，你買了一個西瓜十塊錢，我找給你九十塊錢。”

“我是買你的西瓜了，可買你西瓜的人多了去了，你憑啥說那假錢是我給你的？”一個中年人抻長了脖子爭辯。

少年有些氣急敗壞，他取下草帽，擦了把汗水，朝著中年男人喊：“我不會記錯的，就是你！”

天吶，是張益赫！吳娟轉過去，這才看清，陽光下張益赫的嘴角依舊是往上翹的，嘴角邊確實是有顆痣，只是皮膚更黝黑了。

“你沒證據，我沒空跟你叨叨。”中年男人轉身要走。

“這少年一中午算是白干了。”有人惋惜地說了一句。

眼瞅著中年男人就要溜走了，吳娟朝男人的背影吼道：“你站住，我相信張益赫不會說謊的，肯定就是你給的假錢！”

所有人都朝吳娟看來，吳娟一下子有些發慌，她可從未預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張益赫面前出場。這種出場方式雖然充滿正義，但又有些蹩腳，她說完這話就覺察出來了。果然，中年男人仿佛一下子得了理兒，比剛才更囂張跋扈起來：“呵！你倆唱雙簧啊？瞧見沒？這倆是一伙兒的。我問你，你憑啥說我給他的是假錢，血口噴人！”

吳娟的話非但沒有幫張益赫奪回正義，反而成了中年男人反撲的把柄，霎時她的臉憋得通紅，一時語塞。

周圍又圍了一些人。

姥姥開了腔：“咱是不知道這事的由頭，但我看著這孩子賣水果，稱一直很公道。”

聽姥姥這么一說，一位大媽說了一嘴：“是啊，剛才我買了一個西瓜，他還把零頭給抹了。”

“這孩子看著好像是東村果子李家的，全家指著他干活呢。”

“我猜你肯定也不知道這張錢是假的，這少年也是心急了，應該跟你好好說話的，不如你給這個小伙子換張錢吧。”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慢條斯理地說。

“實在不行，去派出所看監控，這上頭不是有個監控嘛。”有人吼了一嗓子。

中年男人大概一聽要去派出所，心里又自知緣由，見人給了個臺階，便從兜里匆匆掏出一百塊錢丟給張益赫，轉身溜進了人群中。

張益赫感激地看著周圍的人，嘴里一直說著：“謝謝各位了，謝謝！”

姥姥拉著吳娟準備離開，背后傳來張益赫的聲音：“同學，謝謝你啊！你叫吳娟，對吧？”

吳娟猛地回過頭，笑笑：“沒啥！”

剛走幾步路，想起：哎，他怎么認識我？怎么知道我叫吳娟？吳娟又回過頭去看，張益赫正從水果筐里抱出一個個西瓜碼好，有顧客來了，他就給人稱，很熟練的樣子。

路上，吳娟跟姥姥搭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顛簸得厲害，晃得她有些頭暈。剛才的一幕，讓她真是有些不適應，連姥姥都說，一向乖巧聽話的娟子什么時候成了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漢了。她哈哈大笑起來，是啊，自己竟成女漢子了。可張益赫呢，她可從來都沒想過張益赫也會有今天這樣手足無措的樣子。以前每次見到他，他總是不茍言笑，步履匆匆，眉宇之間好像鎖著淡淡的憂郁，連那憂郁都與眾不同。再加上他學業那么優秀，走到哪里都無比耀眼。

但，就在剛才集市上的那一刻，一切都沒有了，高高在上的他突然降落到了地面上，成了一個收到假錢也會手足無措的小攤主。這讓吳娟有些失落，但同時她又輕松起來，他從高高在上的男神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男孩，仿佛這樣不只莫莫可以喜歡，她這樣的普通女孩也可以喜歡。這輕松來得如此之快，竟讓她生出一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