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葉之年

晚荔枝

1.

清晨，顧思槿被雨聲吵醒，窗邊吹進來幾片桂花，圓圓的，帶著秋風和雨水的香氣。

已經好幾年沒有吃過桂花糕了。起初，她并不討厭這個，只是年少流過的眼淚，還有不懂得怎么化解的矛盾在作祟，他喜歡的事物，她便視之如恨。直到自己也經歷被深深地誤解，再被理解，她才懂得，扎進心里的刺，就算拔掉也還是會留痕，會難受得吃不下、睡不著。這種感受，他一定也有過。濕漉漉的風拂動顧思槿的發梢，她想起了自己做過的桂花糕，還有那個愛吃桂花糕的少年，歐陽落。

顧思槿升入初中的暑假，香樟街搬來一戶開中藥鋪的人家，那個男生皮膚很白，總在曬滿干草的院落里看書，寫字。小孩間的傳聞總是很難聽：中藥鋪那個小子玩爬梯游戲的時候暈倒了，他有病；他是個怪物，別跟他玩。不僅如此，流言還傳到了學校。

一下課，教室里的同學三五成群地議論，顧思槿實在聽不下去，走上講臺大力一拍：“誰還沒有不舒服的時候了？人家傷害過你嗎？大家都是同學，別人這么說你，你不難受嗎？”

顧思槿一向品學兼優，說話也有分量，此言一出，班里那幾個愛挑事的同學都閉了嘴，再沒人敢嘲諷歐陽落。

放學后，一場驟雨把顧思槿困在教學樓下，有人在旁邊遞了把傘過來，是歐陽落。顧思槿有點意外，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歐陽落主動開口說話。

“改天送回中藥鋪就行了。”歐陽落看出了她的拘謹，匆匆走遠。

顧思槿過來還傘的時候，對屋里的他揮揮手，然后在奶油色的木窗邊輕輕放下一個玻璃盒：“我做了桂花糕，很甜的，請你吃。”

“顧思槿，謝謝你在學校幫我說話。”歐陽落說，他因為小時候落下病根，身體不好，容易低血糖，所以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沒人愿意和他玩。

顧思槿性格開朗直爽，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笑著說，這不過是小事。歐陽落往嘴里送著桂花糕，抬頭便看見顧思槿葡萄一樣的雙眸，她的笑容仿佛有撫平人傷口的能力。

皆因顧思槿是在鼓勵和寵愛中長大的，爸爸是工程師，媽媽在樂團里拉小提琴。有藝術細胞的家庭氛圍帶給顧思槿天生的樂觀。從小到大，無論是應對學習還是生活上的難題，她從未讓父母擔心過。她有常人沒有的勇氣和自信，但有時候也過于武斷，為此，她沒少跟同學吵過。

歐陽落點點頭，說她勇氣可嘉。顧思槿好開心，對她而言，這也是少有的會肯定她的同齡人。顧思槿抱著吃得精光的玻璃盒回家，扭過頭對他說：“好好學習！以后，我們一定是香樟街最厲害的。”

那之后的歐陽落似乎變了一個人，他也開始積極向上，求知若渴，上課回答問題，出色而完美地挑戰各種競賽，還參與了顧思槿和她的老朋友程鷺一起籌劃的合唱節目。

顧思槿想，要是一直這樣該多好，他們能一起讀中學，讀大學，到更廣闊的天地去。

2.

許是唱了太多歌，顧思槿的聲音有點干啞，好幾天上課都在咳嗽。歐陽落主動幫課代表發作業，走在顧思槿的位置時，笨拙地放下什么東西，又迅速拿作業本蓋上。從操場回來的顧思槿拿開翹起一角的本子，看見一盒亮晶晶的潤喉糖。

自習課上，顧思槿右手寫字，左手在口袋里一顆顆地數著糖。后座的程鷺用筆帽戳了戳她：“傻笑什么呢？”

那段時間，班里的氣氛變得微妙，大家都知道歐陽落送潤喉糖給顧思槿的事情了，愛開玩笑的男同學捏著嗓子說：“歐陽落，我上火了，也送我幾顆潤喉糖唄！”其他同學都偷笑起來。

也是這個時期，顧思槿寫著作業，會借書本擋住臉，看課室另一角的歐陽落的表情，物理老師講車輪的運動，她的腦海突然就浮現出歐陽落騎單車的樣子。

其實，歐陽落還挺好看的。

班主任是個慈祥可愛的女士，推了推眼鏡說：“孩子們吶，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學習。關心同學是好事，大家不要把不良的想法帶到校園中哦！”

大家都是聰明的孩子，尤其是顧思槿，她知道這些意念會嚴重影響自己的，很快便整理好思緒，重新投入學習中。

初中生涯過半，歐陽落仍努力得驚人，放學了，他還在教室學習，直到天黑。原本基礎就不錯的他逐漸成了班里的優等生，越來越多人留意他，崇拜他。顧思槿的老朋友程鷺往日都是把難題留著問顧思槿的，現在也開始繞過大半個課室去排隊請教歐陽落，顧思槿的心里怪不是滋味。

3.

時間像沙漏一樣流逝。臨近中考，按照慣例，學校會選出最具代表力的兩名同學參加省重點高中的選拔考。

大家都清楚，最終能被成功保送的名額只有一個。

不知是誰的提議，班里決定一人一票來選出代表。顧思槿揪了揪程鷺的辮子，程鷺戲謔道：“一邊是我好姐妹，一邊是我好姐妹的好鄰居，手心手背都是肉呢，這讓我如何抉擇啊？”

大家在自習課上風風火火地投起票來。黑板上戲劇般地只有兩個名字，顧思槿和歐陽落。

顧思槿回頭看見程鷺將手里的紙拽了又揉，她看得出來，像很多女生一樣，程鷺對長相清秀學習又好的歐陽落十分仰慕，但以她們倆從一年級到現在的交情，顧思槿絕不相信程鷺會背棄自己。

結果，歐陽落比她剛好多出一票，顧思槿的臉色很難看，心像被石頭砸了一下，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挫敗感。“程鷺！你也把票投給了歐陽落吧，你就是想讓我難堪！”沒等程鷺回答，顧思槿便跑遠，青春期敏感又毛躁的情緒如棉花般包裹著她。一直以來大家都說，顧思槿是香樟街最聰明最有前途的孩子，歐陽落的到來，奪走了她從小到大的光環，成了她成長路上最大的競爭對手。想到這里，顧思槿先前對歐陽落積攢的好感開始渙散，透明雨傘、潤喉糖、桂花糕都變成了無意義的物品，甚至有些討人厭。

她開始無緣無故發脾氣，下課也不跟同學玩，程鷺提議周末去野餐，她反而黑著臉：“吃吃吃，就知道吃，胖死你得了！”顧思槿留意到，那之后歐陽落也似乎很少跟她講話，放學后，歐陽落總是獨自回家，換作以前，他們經常會一路聊回香樟街的。

程鷺皺著眉頭說：“思槿，你好像變了。”

顧思槿躲在被窩里哭泣，像一個牧童失去了心愛的草原，她也不想這樣。

4.

好不容易到了考前這天，媽媽一早給顧思槿做了雞蛋三明治，告訴她要放松心態，快樂應試。

下午最后一節課，顧思槿發現自己的準考證丟了。她急得直哭，可同學和老師里里外外都找不到她的準考證。

晚飯后，歐陽落突然來敲門：“顧思槿，給！你的準考證就在凳子底下呢，真粗心啊，幸好今天是我值日。”顧思槿簡直不敢相信，她鼻子還紅紅的，想要說什么，歐陽落已經走了。

誰也沒料到，第二天，歐陽落缺考了。

放榜的那日，顧思槿來中藥鋪找歐陽落：“大家心中都認為你才是最好的，你故意不去，把名額讓給我，顯得你多高尚多偉大啊！歐陽落，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

顧思槿在歐陽落的瞳孔中看到一個暴躁的、不可理喻的自己，還有他瞬間就紅了的眼睛里漫上來又碎掉的水光。她不知自己怎么變得如此刻薄，向來優秀又極具勝負心的她是不屑于以這樣的方式取得名次的，就算歐陽落幫她找到準考證，就算她如愿以償地當選保送生，她也說不出感激的話，她依然一次又一次把他當成宣泄的對象。其實，她也是心虛的，所以快步走開，不讓他察覺到她的內疚，身后的歐陽落大聲說，自己棄考是因為要出國念書了。顧思槿突然停住，愣了一下，如鯁在喉。搬走的那天，歐陽落在院子前等了好久，也沒有見到顧思槿。

后來，顧思槿如期升入省重點高中，爸爸將工作調到外地，全家搬離了香樟街。

又過了三年，高考結束，顧思槿終于有機會回到故居，香樟街還是寧靜如往昔，柳絮紛揚，路上都是花香。她心里顯然有放不下的事，在樹下發呆時，見到了程鷺。

程鷺仿佛打開了話匣子：“顧思槿，你還記得歐陽落嗎？就是以前老是跟你搶第一的那個。”

“他不是出國了嗎？”

“哪有，他那段時間反復生病，停學了半年，身體徹底好了才重讀的。”

“思槿，其實我一直都站在你這邊，從來沒有不喜歡你，你生氣的時候，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那次投票，我在紙上寫的名字是你的。歐陽落一直不讓我把事實說出來，托我把信交給你，我賭氣，一直沒去，等我想起這件事時，你已經搬走了。長大后，我才懂得，我們曾經的懵懂和莽撞傷害了身邊最親近的人。而歐陽落，他做這一切都是不想讓你難過。”

可是那個告別，她連一眼都沒有回頭看，更不知道他泛紅的眼睛里流了多少淚水。

“顧思槿，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你競爭什么，你閃耀得像一束光，我想跟上你的步伐，讓自己的名字能夠在成績榜上挨著你的名字。你優秀，我也優秀，這樣，我大概能離你更近一點。”

她在樹下看信，一陣穿堂風把白的黃的花瓣吹落，顧思槿想起許多個像這樣起風的傍晚，她走在騎單車的歐陽落身后，花瓣飄在他的肩頭，她也拼命想追上歐陽落的腳步，可是他們卻像河的兩岸，在這樣近的歲月里越來越遠。

5.

“傍晚的光線金黃而遼遠，/四月的清爽如此溫情。/你遲到了許多年，/可我依然為你的到來而高興……請原諒，我生活的不幸/我很少為陽光而快樂。/請原諒，原諒我，為了你/我接受的東西實在太多。”

香樟街的春天像秋天，風把地上的詩集吹開到這頁。這一年，歐陽落也考到了心儀的大學，他心里藏著深深的故事，不與人說。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沒人比歐陽落更清楚被疏離、被忽視的感受，所以他對顧思槿一直理解和包容。

歐陽落不是故意缺考的。為了幫顧思槿找回準考證，他騎車回學校一路搜尋，一路淋著雨，最后才在小溪旁邊的草叢看到它。當天半夜，他便發高燒住進醫院，錯過了考試，他是為了顧思槿而失去自己的機會的。

顧思槿沉浸在找回準考證的喜悅里，自然沒有留意到他通紅的臉頰和沒吹干的頭發。顧思槿問他棄考理由的時候，他心里其實還有一個淡淡的回答。

“因為值得。”

“因為你值得，顧思槿。”

他的童年頗為苦澀，記憶中除了家里的四面墻，就只剩下彌漫在鼻尖的藥草味。當他在灰白的青春和被排擠的孤獨中掙扎時，只有顧思槿把他當成朋友，陪他說話，請他吃東西。她的熱情深深地打動了他，讓他看到自己的價值和光芒。

歐陽落想：沒關系，都沒關系，她終有一天會明白的。人生啊，不過淡淡云水，唯有顧思槿給的桂花糕，是世界上最甜的東西。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