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霞
“疾雨曰驟雨。徐雨曰零雨。雨久曰苦雨。”
陰雨連綿了大半個月,天空把整個世界都擠壓得逼仄沉悶。在觸手可及的潮濕里,人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緒脹滿。下午三點多,樓下一扇綺窗里吹起了薩克斯,是似曾相識的曲調。悠揚的旋律隨風纏綿,掠過的鳥兒輕巧地將其銜起,盤旋幾圈,停駐在雨花窗臺上一盆鐵蘭旁。正閑閑捧書淺斟慢飲的我,心中那醞釀多時的情愫便發了芽,突然間,有種想給你寫信的沖動。
好久未曾提筆靜書了,翻箱倒柜找到一方素箋,挑挑揀揀選出一支順手的軟頭筆,而后臨窗而坐,拾掇回憶。
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期盼著,能在某處的人潮洶涌中與你乍乍相逢。前兩天被一個不熟的同學拉進初中群后,我第一時間翻找群成員,可是并沒有尋到你的名字。那種強烈的失落感,就像此刻青灰迷蒙的世界被掀開了一角,即將云銷雨霽姹紫嫣紅,卻又生生地跌回漫長的苦澀無趣里。后來某一天,我夢到你站在教室門口的光影里對我笑,醒來一看,果然你已在群里。我迫不及待地向你發送好友請求,把對話框點開又關上,躊躇良久,才終于下定決心,敲出“你好”。
你看,在我們重新聯系上之前,你并不知道,我輾轉迂回的內心經過了多少澎湃起伏;你也不會知道,我們同窗的那一年,我曾怎樣偷偷地把你藏匿于心中,在每個日升月落里,任由那份青澀的小歡喜兀自盛開,兀自嫵媚;你更不知道,后來的我,曾以你為原型,寫出了多少種有關年少的小美好。
初三開學第一天,大部分同學都在門外百無聊賴地閑聊。隔壁班的你回教室時,在我眼前留下一閃而過的纖細與清冷。陌上誰家年少。只那一眼,我便感覺有晶瑩剔透的露珠,一顆顆地滾落到心里,不輕不重,卻恰好心動。
分班時,我看到你微低著頭走下臺階,用腳碾著地上的小石子,眉清目秀的模樣在嘈雜人群里越發地安靜出塵。等老師念到一個名字后,你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彼時涼風習習,柳枝搖曳,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細細碎碎灑下來,這一切,都不及你走近時毫無情緒望來的那一眼,在我心里掀起的驚濤駭浪。
新的班級,我們差不多坐在對角線的位置上。這真是天南海北的距離,我覺得很憂傷,因為我不能無緣無故頻頻轉頭,越過一堆參差不齊的腦袋張望,只能在進出教室時,用手撫一下耳邊的碎發,趁機往你的座位看一眼。
你成績普通,高高瘦瘦,有點害羞,大部分時間都是乖乖待在座位上,和我只有收發作業這一項交集。哪怕曾在某個放學后的喧囂里,急急折回的你與我直直撞上,你也是微微帶有歉意地與我擦肩,仿佛只是撞到一個路人甲。想著到底怎樣才能讓你注意到我,少女心思百般婉轉,有那么一點辛苦。
生活就喜歡在窺探我們糾結如藤的心緒后,如愿安排好劇本,然后靜靜地看現實演繹。開學一個月后,班主任突然把你調在我旁邊,中間隔著過道。等你拿著書包走過來時,我早已無法呼吸,不敢蹺二郎腿,不敢偷懶駝背,不敢張嘴大笑,甚至覺得馬上就要心肌梗死了。而你依舊一整天都沒說話,放學后早早拿起書包就離開了教室。
后來直到第三天下午,你才回校上課。我正胡思亂想你之前為何沒來,突然聽到你在喊我。我不可置信,心跳的聲音太吵。努力佯裝平靜地望向你,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說:“把你的地理筆記借我一下。”我手忙腳亂地在書桌上翻找,不過是一借一還,一句“謝謝”,一聲“不客氣”。無比簡單的場景,卻在最后一節地理課上,被我在腦海中回放無數遍。
夜晚臺燈下,我對著地理筆記發呆。分析來分析去,周圍那么多同學,你為何隔著過道向我借筆記。少女心事如荷,盛開為你,凋謝為你,于是便袒露在日記里,把僅有的一點點相處細細地數著。
我的日記中,還夾著幾份你的語文作業,你大概不知道,老師每天布置的字詞作業,很多時候都是我在批改,每次我都會先拿出你的賞閱。你的字跡沒你本人好看,我經常一邊吐舌嫌棄,一邊挑揀藏匿一份于本子里,然后再把積攢幾天的作業一起發下去,連你也發現不了其中的貓膩。
借筆記似乎只是一個漣漪,后來的日子,我們依舊沒什么交流,頂多是我的筆掉到了你身邊,你一言不發地撿起后,垂眉遞給我。可即使這樣我也很知足,因為你坐在身邊,我便覺得陽光微暖,心情微漾,萬物美好。
第二個學期,我們不在一個班,上了高中后,你音訊全無。寒來暑往中,我們這樁微不足道的往事,便被泯滅在一晃而飛的光陰里。
你看,在聯系上你之前,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而聯系上你的那天,我努力讓自己大方地和你聊天,因為我們同窗時,說過的話少之又少,我怕我的滔滔不絕會讓你反感,又怕我的緘默不言會讓你興致闌珊。
誰知你沒聊幾句就問我:“初中時的畢業照還有嗎?”這些年四處搬家,我在倉促中弄丟了很多信件與照片。你不無遺憾地感慨,自己的也尋不見了,但依舊記得我的模樣。你說,初中時的我光芒萬丈,以至于后來,你因為近視如愿以償坐在我旁邊后,一整天都坐著不敢動,怕邁錯了步子被我笑,想搭訕,都要在本子上先打草稿,卻仍不知如何開口。每每經過我的身側,你都沒有大膽對視的勇氣,只會在坐下后偷偷看我一眼。
“那時你有多美,仿佛現在都能看到。”
我盯著屏幕,心里的海嘯聲振聾發聵,隨即急速地和風化雨,溢滿了溫溫脈脈的感動。
誰的心頭風起,吹醒了從前。原來昨日青空下,我們曾有著同樣的坐立不安與懵懂糾結,它不是情節跌宕起伏的小說,而是清新雋永的散文詩,就算它平淡無奇,毫無里程碑式事件,卻是在我們最好的年紀里最意韻悠長的情節。
這些年,聽過了很多關于青春的歌,是“忽然一瞬間長大,就像被時間的手擦模糊的畫”,是“自行車向前轉動著時光,在后座遺落了誰目光”,是“想把漫畫里的必殺技學會,想試著把情書再寫好幾倍”……青春的調調怎么也唱不完,而青春的結局,卻永遠停在遺憾的那一頁。
嫣然心事終將自枝頭飄落,但慶幸我們的故事還有圓滿的番外。我少女時代里的羞澀少年啊,就讓這信箋成為時光悠悠蕩蕩中開出的一朵花吧,我把它折出蝴蝶的翼,飛向遙遠的你,等你摩挲著這些橫短豎長還算秀氣的文字,希望能夠憶起教室的那一角,我曾燦若夏花的笑靨。
大抵就是,見字如面吧。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