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我的作業(yè)本突然被一只手抓到半空中,然后被狠狠撕開揉碎時,我好大一會兒都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直到看到我媽那張因氣憤而扭曲的臉。她皺成一團的眉頭下是一雙冒火的眼,我知道,她的嘴巴馬上也要變成機關槍掃射我了。
“你看你寫的是什么玩意兒?”她將團成一團的紙張又抹平,幾乎懟到我臉上。
清醒過來的我立刻像只斗雞一樣抻直脖子,跟她據理力爭。我問她我寫的作業(yè)有什么問題,讓她這么氣急敗壞。她罵我寫的字滿紙蜘蛛爬,涂改得黑疙瘩到處都是,高考的時候要跌大跟頭。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字跡要清晰,不要涂涂改改!”她指著一個數字問我這是“9”還是“7”,她說判卷老師才不會仔細辨認,直接就給打叉了,到時候我哭都找不到墻根。
她繼續(xù)數落我,說我記吃不記打,中考的時候估分和實際分數就差了很多,很大概率是吃了寫字潦草的虧,害她給我出了兩萬塊讀重點高中的擇校費。一提起錢來她就更暴躁了,她像電視劇里拍著大腿說自己命苦的婆婆媽媽,細數著從小到大她在我身上耗的心血。
她拎著自己的前襟對我說:“你以為掙錢很容易?小時候為了給你報補習班,請最好的老師,我三年都沒買過新衣服,現在我身上這件襯衫還是你姑姑淘汰下來的!”
我最怕她翻舊賬,直接堵上耳朵用決絕的眼神瞪著她,無聲地抗議道:“我不想聽!”
這時,門鎖轉動,我爸提著公文包回了家。他立刻看出屋內氛圍不對,有點縮手縮腳地換鞋、放包、洗手,廚房里傳來輕輕掀開鍋蓋的聲音。
我媽突然扭頭大聲說:“沒飯!”
“不吃飯怎么能行?我們出去撮一頓。”我爸極力緩和著氣氛。
我在心里替我媽回答道:“吃什么吃,氣都氣飽了!”
我媽在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后,一甩手走到客廳里,抱怨我爸從來都是甩手掌柜,沒有幫她管過我,造成我現在如同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不得也罵不得。
然后他倆便開始爭執(zhí)起來。
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我迅速擦干眼睛,努力不發(fā)出吸鼻涕的聲音。我可不能讓我媽看到我哭,這簡直就是舉手投降,說明我被她的話觸動了,我良心發(fā)現了,我認錯了。
不,我一定要保持姿態(tài),不能低下驕傲的頭顱,這樣她會得寸進尺的!
在我的記憶里,我和我媽的斗爭從來沒有停歇,小到午餐吃什么,大到高中學文學理,我們都認為對方在有意和自己對著干。
比如這個周六她問我想吃什么,我隨口答吃面吧,省事。她卻打開米缸,絮絮叨叨地找理由說:“這幾天總吃面,喝點粥吧。”她這么一說我就很煩,我想,喝粥就喝粥,那你干什么還問我想吃什么呢?合著我想吃什么,你偏不做什么唄!
我就這么生著悶氣等她忙忙碌碌把飯菜端上桌,然后拿著錢包出門。她問我要吃飯了又出門干什么,我也不看她,不快地說,下樓吃牛肉面。
等我擦著嘴巴回來時,發(fā)現門從里面反鎖上了,我敲了敲門,里面沒動靜,就知道她在“治”我,我一跺腳,又下了樓。
大中午的,我也不知道去哪,思考片刻,我打算去找韓冰,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學校外的網吧。每到周末,他都借口和同學一起學習,逃出父母的監(jiān)視,一頭扎進那家黑網吧,他現在充值都充成金卡會員了。

果然,在烏煙瘴氣的房間找到他時他手指正飛速敲動鍵盤,眼鏡反射出不停閃爍的電腦屏幕。我看不懂游戲,只覺得屏幕上一團毫無章法的東西在動,突然他就“死”了,屏幕上顯示他失敗的信息。
他一拍桌子,急促地罵了一聲,這才看到旁邊等候多時的我。
他讓我出去等他一會兒,他再玩一把,這里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我點點頭離開網吧,頓時覺得外面的空氣居然如此清新。
我在馬路邊踢著一塊凸出來的石頭,百無聊賴。其實韓冰和我相識不久,我倆認識的方式也有點奇特。
當時我剛上高一沒多久,有一天放學后騎著自行車回家,突然被胡同里沖出來的瘦高男生攔了下來,他喘著粗氣命令我下車,我哆哆嗦嗦地問他干什么,他先戴上眼鏡,又從車筐中拿出我的校服穿上,幾乎把肩膀都撐破了,再順手摘下我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然后蹲下身搖腳蹬子。
我好奇地望著他,過了片刻,從后面追上來一個男人,左右張望著,還看了我倆一眼,然后拿起手機撥通電話,氣喘吁吁地說:“李主任,沒逮著,讓他跑了,那小子腿腳太快了,下次,下次你讓體育老師抓人吧。”
男生裝模作樣地修了一會兒自行車,然后推著車子和我并排往前走。走到路口拐彎處,他讓我看看那個男老師往哪去了,我回頭瞅了一眼,看到他并沒有跟上來,就說人已經走了。
他脫下校服外套還給我,嬉皮笑臉地說十分感謝,要不是我,現在他正在教導主任辦公室聽候發(fā)落呢。
我問他犯了什么事,被老師這么追。他滿不在乎地說,沒啥,去網吧了。他每次都坐在靠后門的位置,方便逃跑,這次先是幾個別的班的男生毫不設防地被教導主任拎了起來,他看到拔腿就跑,另一個老師就追了上去。
不過那個老師并不認識他,也沒看清他的長相,所以他偽裝一下就蒙混過去了,也算僥幸。
他說他叫韓冰,高二16班的,我們這就算認識了。他還說以后有事可以找他,能幫我的肯定鼎力相助。
聽到他說自己是“16班”的,我稍微愣了下。我們學校每個年級都有16個班,最后一個班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一般就是沒考上本校家里花巨額“贊助費”過來借讀的,那個班的同學基本上非富即貴,家里再不濟也在步行街有好幾個門面收租。
總之,和我們這些做事一板一眼的乖寶寶相比,16班的簡直是群魔亂舞,教導主任經常拿著剪刀給16班的女生剪漂染了的黃頭發(fā),而我們對待他們的做法一般是避而遠之。
開學我媽送我來學校時,看到好幾個化了妝、長頭發(fā)、穿得有點成熟的16班女生,還緊張地告訴我別跟這號人來往,當心被帶壞了。我翻翻白眼,想告訴她,我就算想跟人家混,人家都不一定看得起我這樣的土鱉。
我其實并不想和韓冰有過多接觸,萬一他以后再去網吧被老師逮到,他把我供成“從犯”怎么辦?可后來他又出現了,還幫了我一個忙。
每年校慶,學校都要求學習還不緊張的高一新生出節(jié)目,我們班里也沒什么會吹拉彈唱的人才,只有文娛委員會跳跳民族舞。班主任不想興師動眾排練節(jié)目耽誤學習,就想了個比較雞賊的節(jié)目:幾個同學圍著跳舞的文娛委員配樂詩朗誦,“總導演”的任務就壓在我這個語文課代表的肩上。
我選了莊子的《逍遙游》,抓壯丁似的強行拉了兩三個人,放了學就去操場上排練。每個班基本上都在操場上分了塊地方,但我們班和16班卻起了點爭執(zhí),因為16班來晚了,只剩廁所旁邊還有空地,可那個廁所一直沒什么人管理,氣味可想而知。他們班文娛委員嫌臭,就大喊大叫地跟一個男生發(fā)脾氣。
等我們聚在一起商量劇本時,一抬頭,發(fā)現16班的仗著人多勢眾,已經偷偷把我們的場地占了。我過去跟他們班文娛委員交涉,那個高個子女生瞥了我一眼,甩甩頭發(fā)說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他們的。我繼續(xù)跟她解釋,她后來只當我是空氣了。
我們誰也不想跟16班的起沖突,怕惹麻煩,他們班拉幫結派還是挺有一套的。我們恨恨地站在一邊干瞪眼,我說算了,換地兒。
這時,不知從哪飛來幾個籃球,差點彈到16班文娛委員頭上,嚇得她尖叫一聲。韓冰帶著幾個哥們過來說:“高一的,這兒是打籃球的地方,你們找別處練去。”
16班的文娛委員就有點撒嬌地說:“學長,給個面子,我們這也是學校的任務呀!”
韓冰咧嘴一笑說:“既然是學校的任務,我們就更不給面子了。”他的幾個哥們兒也樂了起來。
韓冰開始投球,16班的沒辦法就撤了。我也正要走時,韓冰用球擋住我的去路。
他讓我繼續(xù),說16班的在這兒他們就打球,我們在這兒,他們就讓地兒。
“你們繼續(xù),我看著。”他說著,飛身投進一個球,我們班男生忍不住鼓掌叫了聲好。
他非要看我排練,我雖挺不好意思,卻只能硬著頭皮朗誦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韓冰用手做成筒狀喊:“鯤之大,一鍋燉不下,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
所有人都忍不住噴笑出來,我們班文娛委員劈了個叉在地上,捂著肚子笑道:“快扶我起來,我笑岔氣了。”
這么一來一回,我倆算熟識了。
那次排練結束后,他在校外等著我,還請我喝了杯奶茶。他說上次網吧里被教導主任逮到的幾個學生,被發(fā)現是“慣犯”后,直接在升旗儀式上被宣布開除了,他一想起來就心有余悸。
“就算我不被開除,我爸肯定會打斷我的腿。”他說。
我說:“那你爸還挺厲害的,可你爸這么厲害不也沒管住你嗎?”
他擺擺手說:“他平時才不管我,只要我別犯錯讓他知道就行。”
我咬著奶茶里的燒仙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說,那也不錯的,我最煩大事小事都管的父母了。
他說他爸在家搞專制,從來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讓棍棒跟他的皮肉溝通。他從青春叛逆期來臨就開始離家出走,少則兩三天,多則半個月,在網吧和朋友家“流竄”。但每次都被父母找了回去,他爸要打他,他媽攔著不讓。有一次她媽沒攔住,他被他爸雙手向后反綁在床腳,綁了整整一天,松綁后的兩天,他都只能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走路,也只能趴著睡覺。
父子倆的關系越來越僵,幾乎鬧到見面就劍拔弩張的狀況。
他爸甚至當著他的面說想再添一個孩子,以后對韓冰只管溫飽,十八歲以后讓他自己養(yǎng)活自己,頗有點大號練廢了練小號,時刻準備開除韓冰“子籍”的味道。
韓冰說著“咯咯”笑了起來,說他爸想多了,他自己本來就打算成年以后一分錢都不要他爸的。
我雖然也對我媽有諸多不滿,但我從來沒想過要用離家出走來抗議,所以韓冰這招我聽起來新鮮又遙遠,還很酷。韓冰現在在我眼里簡直酷到不行,我都有點崇拜他了。
我就想,如果我離家出走,我媽會是什么樣子。她會不會特別后悔平時那么對待我,她會不會向上天發(fā)誓,只要我平安回家,她一定跟我好好說話,不再撕我的作業(yè),指責我什么也做不好,或者動不動就把我鎖在門外,讓我閉門思過。
不過那會兒我也就想想,過過癮而已。
我在網吧外等了一會,韓冰揉著頸椎和眼睛出來了,看到我就問,是不是又和我媽吵架了。我說我又被我媽鎖在門外了。他說不回家正好出去玩,這邊離步行街不遠,能吃比薩自助,能看電影,電影院旁邊還有個電玩城,足夠玩一天了。
我搖搖頭說沒心情,他就陪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來來往往的汽車。
我對著天空喊:“好煩啊!”然后沮喪地垂下頭。我突然想起看過的電影里,小姑娘問大叔:“人生總是如此艱難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大叔答:“總是如此。”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就是沒人考慮你的感受,沒人尊重你,做什么都不對,說什么都是錯,吃碗面都罪大惡極,好像你永遠欠他們的,在他們面前你永遠抬不起頭來。”我對韓冰滔滔不絕地講起我的童年和現在。
我說我小時候最討厭理發(fā),因為每次從理發(fā)店里出來,別人都會以為我是個男孩子,去學校的時候也會被男生嘲笑,他們指著男廁所說我應該去那里。
我其實特別想留長頭發(fā),梳辮子,但我媽不允許,她說小孩子留長頭發(fā)一點都不精神,頭發(fā)亂了還會顯得窩窩囊囊,別人看了會恥笑她爸媽的。
我就苦著臉說,誰會笑話你?我去找他!我媽說他們嘴上不說,會在心里說。我就想不到辦法來反駁她了,只能任由她對著理發(fā)師說:“師傅,給她剪短點,對,再短點,鬢角那還有劉海,都要短……”
我看著鏡子里漸漸沒了頭發(fā)的自己,難過得哭了起來。理發(fā)師把我的圍子取下來后,我就拿出發(fā)卡努力別在頭發(fā)上,被我媽一把扯掉,她罵我:“再哭,我就把你這破發(fā)卡扔了!以后再也不給你買這破玩意兒了,慣得你!”
之后的好幾天,我都不太想上學,也不太想出門見人。我覺得全世界都在嘲笑我的頭發(fā),只有我媽贊美它。我像塊橡皮泥似的被她攥在手里,想捏成什么樣,就捏成什么樣。
直到現在,我都被禁止穿裙子,她說讀書的時候打扮,除了容易早戀外還能有什么好的作用。
韓冰聳聳肩說,所以他時不時就離家出走一次,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表達不滿,要不就咬咬牙,考個遠點的大學,也許距離遠了,他爸也就不會老覺得他礙眼了,距離是可以產生美的。
韓冰的話提醒了我,我想為什么我也不主動創(chuàng)造點美感呢?自打我出生,我就跟綁在我媽腰上一樣,從來沒有真正和她分開過,這次我不如大膽點,讓她知道我是個有獨立人格的個體。她對我不好,我一樣可以跑的。
這么想著,我問韓冰:“我周一不上學了,我打算離家出走,你覺得怎么樣?”
韓冰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警告你,別胡思亂想啊!”他點點我的腦門。
我反駁他:“憑什么你能離家出走,我就不行。”
“你是女生啊!”他說。
“男女平等!”我說。
“我不跟你斗嘴了,反正我這樣其實不好,你別學我。”韓冰說。
我說:“周一七點半你就在這里等我,看我是不是動真格的。”
等我回到家,我媽已經在吃晚飯了,她喝的中午的剩粥,就著一碟榨菜。我冷著臉回到房間,她也不問我餓不餓,吃完飯自顧自收拾起碗筷。
她的做法更加堅定了我離家出走的信念,我肚子咕咕叫,臉上掛著冷笑,心想:等著吧,等我周一離家出走,你以后喝粥都要噎著。
周日她和我爸都沒在家,我就能靜下心好好思考該帶些什么東西。首先要有錢和身份證,但我現在沒有身份證,我就把戶口本的那頁拿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書包的夾層里。拿出戶口頁的瞬間,我感到自己離獨立又近了一步。
至于錢,我知道他們把現金放在什么地方,可當我拉開抽屜拿錢的時候,突然沮喪地想:離家出走還偷他們的錢用,那還有什么意義?我要自強自立才行。所以我只翻了翻自己的抽屜,把現金都拿了出來,大概也就五百塊錢。我爸平時對我還算大方,時不時給我點錢讓我中午在學校吃好點。
至于未來怎么掙錢養(yǎng)活自己,我都想好了。我可以擺地攤,賣襪子,從網上幾毛錢批發(fā)來的襪子,轉手就可以賣好幾塊。情人節(jié)的時候我還可以賣玫瑰花,圣誕節(jié)的時候可以賣有小鹿角的發(fā)光頭箍,都是暴利。
我都為自己發(fā)現商機的眼光折服了,未來我肯定會是個有錢人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問題是:我該去哪里呢?
我很少出遠門,因為我媽怕花錢,一來一回的飛機票頂她一個月的工資;坐火車的話,高鐵票不便宜,綠皮火車又太慢,總之出去一趟走馬觀花還要花那么多錢一點都不經濟,還要承擔被景點和飯店宰客的風險。所以我媽有時就跑到郊外賞賞稀稀拉拉的花,高興地說,來這兒跟去旅游也沒啥兩樣,旅游就是你從自己待膩的地方跑到別人待膩的地方看看。
她連摳門都能粉飾得有理有據,真是服了。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去哪,就想著明天遇到韓冰再說吧,畢竟他有經驗,讓他推薦個合適的去處。
周日晚上,我一直在為第二天的宏偉計劃忐忑不安和充滿期待,雖然很興奮和緊張,但我盡量表現得不動聲色,和平時一樣。我把書本從包里拿出來,藏進了柜子,然后把幾件換洗衣服塞進包里,到時間便洗漱睡覺。我躺在床上烙大餅,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我夢見我躲在一口井里,我媽不停地在上面呼喊我的名字,四處找我。我不止一次想探出頭告訴她我在這里,但一想到她肯定要臭罵我一頓,我就心一橫,又縮了回去。直到我感覺她走遠了,才爬到地面上。韓冰開了輛破車,打開車門讓我上去,我跳上車,問他去哪,他卻只顧著按喇叭,我說你別按了,吵死了。
然后我就被鬧鈴吵醒了。

我媽正在廚房做飯,我說我不吃了,她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早說,早說我就不這么早起床了。”其實我挺餓的,本可以去廚房拿兩片面包再夾個煎蛋,但我執(zhí)拗地想,就要從今天開始,我連你的飯都不吃了,一口都不吃,我是個要離家出走的人。
深秋的早晨已經有些刺骨,四周彌漫著薄薄的霧氣,周圍都是去上學和上班的路人,但我想,我不去上學了,我今天自由了。只是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興奮,我擔心班主任發(fā)現我要是沒去上課,一定會打電話給我媽,到時候她肯定會急赤白臉地四處找我。
我突然有些后悔,可現在再回家拿書本,肯定會遭到她沒完沒了的質問,然后上課也會遲到。無正當理由遲到者,要在外面罰站一整節(jié)課。我們班主任只要講課時用余光看到有人進了門,都不帶斜眼,也不會打斷自己上課的進程,直接把“出去站著”夾在自己正在吐出的句子中,哪怕她此刻念的是古文。
我硬著頭皮去找韓冰,他果真在那里等著我,我吐吐舌頭問:“你說我去哪呀?”
他從北到南一連說了好幾個地名,我都搖搖頭說不想去,后來他說:“要不你去哈爾濱吧,我媽老家,我姨姥姥也在那里,你有事能去找她。”我雖然對哈爾濱沒有任何印象,但想想那里畢竟有熟人,心就踏實了點,點點頭說:“行,就去哈爾濱。”
他瞪大眼睛問:“不是吧,你真要走?”我故作堅定地點點頭。
他說那晚上去買票就行,有趟車是晚上走的,睡一宿第二天中午到,他媽每次都坐那趟車,不耽誤事兒。
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可以打發(fā),我讓韓冰去上課。韓冰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馬上就要走了,今天索性陪我玩一天。
我們便去了步行街,先看了場電影,又去吃了比薩自助。一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家出走”,我便充滿興奮,舉起杯子對韓冰說:“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一個秘制,一個微辣……”我倆異口同聲地說:“來瓶雪花,讓我們勇闖天涯!”
離開時韓冰抓了把自助餐廳里的曲奇,又從兜里掏出瓶可樂,塞進我的書包,讓我留著路上吃。
后來我們去電玩城抓娃娃,我看上了一個蒙奇奇,就想抓一個,但是每次眼看就要成功了,蒙奇奇卻總是從爪子上脫落下去。我不甘心地一直投幣,氣得直跺腳。韓冰也幫我抓,蒙奇奇從出口滾出來時,我大笑起來,好久都沒這么開心了。
韓冰提醒我說差不多該走了,我看看表,已經四點半了,是該走了。他抓著那個蒙奇奇看了半天說,剛才投的幣都夠買三個它了,他問我還有沒有錢去買火車票。我自信地讓他放心,拍拍書包說都在包里。
他好心提醒說我的書包拉鏈開了,正要幫我拉上時,我倆四目相對,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我趕緊去書包里掏我的錢包,卻發(fā)現它已經不翼而飛。大概是剛才玩得太開心,也可能是韓冰往我包里放可樂時忘了拉拉鏈,給了小偷可乘之機。
韓冰身上的錢已經換成電影票和自助餐了,我們身上一共還剩十塊零三毛。我做夢都沒想到,我離家出走的計劃居然在窩里夭折了。
我很沮喪地坐在路邊,西邊的火燒云漸漸暗淡下來,城市里華燈初上,回家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韓冰拍拍我的肩安慰說:“要不回家吧。”我搖搖頭說:“我的腿肯定會被我媽打斷的。”
他說:“應該不會,畢竟你腿挺粗的。”我就瞪著他:“你說什么呢!”但也被逗笑了一下。
我跟他大概坐到八點鐘,我已經覺得身上有點冷了,掏出中午的曲奇吃了起來。韓冰就一個勁兒勸我回家,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應該跟媽媽好好溝通。
我瞪他一眼說,他還教育起我來了,他怎么不跟他爸好好溝通。韓冰一攤手說,他倒是想來著,可惜他爸不給他機會。
后來韓冰送我回家,上樓前,我跟他說:“你就在這等我,萬一我回家被我媽打出來了,我就來找你。”他點點頭說:“沒問題,大膽上去吧。”
我家的門是開著的,我爸看了我一眼,愣了愣,嘴巴動了一下,卻若無其事地問:“回來了?吃飯沒?”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沒”,條件反射似的問:“我媽呢?”
“她……她還沒回來。”我爸說著,我媽也從外面進來了,我有點膽怯地看著她,她啥也沒說,只是把大衣脫了下來。
我往下看,她還穿著拖鞋,襪子上都是灰塵。她一天都在找我,可能出門太急,忘了換鞋。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悔和難過,都沒辦法抬頭直視她的眼睛。
我很想讓他們罵我一頓,也可以打我,總之怎么懲罰我都可以,但他們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絕口不提,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想起了什么,跑到窗戶旁,朝樓下的韓冰揮揮手,韓冰也朝我揮揮手,然后漸漸遠去。
高一暑假,我媽破天荒提出來要帶我出去走走,我們一家就花了十幾天的時間,沿著絲綢之路西行去了趟西北,看了敦煌莫高窟和喀什地貌。
回到家時看到快遞站有我的一個包裹,打開一看竟然是我離家出走時丟失的那只錢包,里面的錢一分未少,連收集的奶茶優(yōu)惠券也在。
這令我感到十分疑惑。
電話機上顯示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韓冰的,我撥了回去。他很高興地問我玩得怎么樣,我說還不錯,他又問我有沒有收到錢包,我問他去哪里找到的。
“就是我拿的啊,你忘了當時我給你放可樂……”我似乎看到他得逞的壞笑,然后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啊!沒想到你這么腹黑!”
韓冰說他本想親自交給我,但我家電話一直沒人接,現在他已經去了鄰市,馬上就要在那邊的一所軍事化管理高中讀高三了。那所學校據說靠著高壓管理和題海戰(zhàn)術,小混混進去都能考本科。
我問韓冰是不是他那個專制的老爸強行把他送過去的,他否認了,說是他自己主動要去的。
“我從小自制力特別差,要是沒人管我,我就總想去網吧打游戲。”所以他打定主意,轉學去了那所高中。
我便說:“你爸應該挺高興的,兒子這么多年終于干了件合他意的事。”他的語氣突然有點哽咽,說:“也許吧,如果爸爸在天有靈。”
我驚詫地不知道說什么好,韓冰告訴我,他爸爸在他高一的時候突發(fā)心梗去世了。當時他剛剛結束一場為期三天的“離家出走”,父親在網吧里找到他時,他正狼吞虎咽地吃一碗泡面,父親奪過泡面碗,看了看,突然自責地說:“是爸爸做得不好。”還說等忙完手頭要緊的事,要和韓冰好好聊聊。
那是這么多年來,強硬的父親第一次向他道歉,韓冰還記得他當時疲憊至極的臉色,結果過了幾天他就倒在辦公室里了。
韓冰說,他又想念他爸,又恨他早早離去,還恨自己,這種復雜的情感混雜在一起,就形成他時不時要吐槽一下父親的習慣,仿佛父親還活著,做著讓他討厭的事,說著難聽的話,一切都沒有變。很多時候,他都幻想著自己在網吧打游戲時,突然被那個脾氣暴躁的男人一把拽起來劈頭蓋臉地邊打邊罵:“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我們后來又泛泛地聊了聊,但都感到雙方情緒并不高,結束時我讓他好好保重,我等他高考后的好消息。
掛斷電話,我拿著那只錢包哭了好久。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