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像星星一樣的人走了,星星還一直在。
——題記
天色暗沉,外頭風雨夾雜。靜篤樓一層,下課后的三年二班教室一片吵嚷。高考百日誓師剛剛落幕,這樣的氛圍顯得有些浮躁。而這其中,卻有一人除外。
所有人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時,靠墻的書桌背后藏著一個安靜的人。
只見她手中握著筆,不停地在寫卷子,厚重且參差不齊的劉海垂落在眉毛以上的位置,下巴的痘密集且紅腫,垂眼看去,卷子上的落筆很重,每一個字都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這個位置獨立存在著,周圍不曾有人踏足,也沒有人投過來一絲目光,像個被遺忘的角落,綴著一種難堪。
宋曉星全然不覺,或許也無暇再去感受這些此刻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黑板上的“家長會”三個字已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南方的春季向來潮濕,到現在,窗外那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沒停,教室窗邊,剛開了沒幾天的迎春經歷了一次次雨打風吹去的凄慘,如今每一根枝條都寥落得很。
這綿綿細雨一直持續到晚上,晚自習結束時,雨還在下個不停,有人抱怨兩句糟糕的天氣,便和好友結伴離開了。宋曉星沉默地看了一眼樓梯下已經松動的地磚和已經積水的洼地,邁著步子離開。
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宋曉星離開寬敞干凈的瀝青馬路,走入一條狹窄臟亂的岔道。這條小道延伸過去,是兩排非常老舊的紅磚房,還有不斷傳出異味的公廁和隨便搭建的垃圾池。
“下雨了,不打傘嗎?”一道干凈陽光的男聲從背后傳來。
或許是這樣的聲音與此處的環境過于格格不入,宋曉星一反常態地轉過頭去。
一把明黃色還綴著幾顆星星的花傘,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
這樣燦爛的顏色,不太像是會出現在這里的顏色。宋曉星心想。
順著傘柄看上去,是一雙骨節分明、白凈纖長的手指,可以很明顯地分辨出來是男孩子的手。
宋曉星沒敢再繼續看,轉回了頭,朝著前路繼續走。
后面那人,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仿佛自己的目的地與前頭那個被寬大校服裹著的女孩相同。
前方出現一條小巷,宋曉星背著褪色的書包走了進去。男孩目不斜視,繼續朝著原本的方向走去。
陰暗潮濕巷子里的人重新走出來,看了一眼遠去的背影,只是個背影,還是能看出與這里的人的差別。隨后她沉默地走進了身側那間老舊的紅磚房。
門關上的一瞬,男孩似有所感,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向緊閉的木門,臉上是和煦又溫柔的笑,比春風更動人,為雨后的冷夜帶去了幾分溫暖。
第二天一早,剛停了沒多久的雨又落了下來,比昨日的綿綿細雨還要大一些,倘若不打傘,怕是到學校就渾身濕透了。
宋曉星在銹跡斑斑的舊鐵窗前,聽著雨聲,安靜地收拾書包。
“媽,學校通知下周五開家長會?!笨粗鴾蕚涑鲩T上班的母親,宋曉星停頓了一下,輕聲說。
宋母梳頭的動作停下,猶豫了一瞬,道:“周五媽要上班,不去的話會扣錢,要不你和老師說家里有事,去不了。”語氣中有些商量的味道。
宋曉星沒回答,宋母又說:“要不我和你爸說讓你爸去?”
“不用了,我和老師說?!甭曇粢蝗缂韧仄届o,似乎早已料到結果一般。
宋曉星反手將書包背好后,便準備出門。
家里唯一的一把傘被宋父拿走了,宋母見雨勢有些大,連忙叫住了她,拿出了一樣東西,是幾塊透明塑料袋拼接而成的“雨衣”。
宋曉星看著那件“雨衣”,一種無言的難過涌上心頭,說了句“不用”,就將門打開了。
卻在此時,一道熟悉的明黃色撞入眼簾,傘面上是和昨夜一樣的星星。左右看看,卻沒有看到昨晚的那個身影。
看著越來越大的雨勢,想到上周那窘迫的一幕,宋曉星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那把傘。
“怎么可能呢?”豆大的雨點落在身上,心里是有些冷漠的認知。
“什么不可能?”男孩撐開傘,筆直地站在宋曉星身側,側頭看向女孩,溫柔的笑布滿那張干凈清俊的臉。
這個人像是憑空出現一般,有些嚇到了宋曉星。
看著呆滯的女孩,男孩將傘柄送到女孩手里,緩緩開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傘送到學校門衛室?我中午放學去取?!?/p>
這樣溫柔的聲音,是宋曉星從未聽過的。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男孩便撐開手中的另一把傘離開了。
雨幕中,男孩撐著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樣的明黃色的傘,緩步而行。這大概是開春以來,宋曉星第一次感受到春天的溫暖和燦爛。
從門衛室出來時,雨竟然停了。連著幾天被烏云籠罩的天空,開始透出澄澈的藍色,陽光穿過厚重的云層,難得地送來暖意。
不知怎地,宋曉星又想起了那個男孩。
教室里,老師口若懸河地在講臺上說著知識點。講臺下,每個人都在奮筆疾書。無論如何,到了這個時候,誰都沒有了懈怠的勇氣。
“好,趁著下課還有2分鐘,我強調一下關于家長會的事。請各位同學務必重視這最后一次的家長會,每一個同學的家長都必須到場?!卑嘀魅蔚恼Z氣十分嚴肅。
宋曉星沉默地低著頭,手中是不停合上又擰開的筆蓋。
“宋曉星。”隨著班主任點名,全班同學的目光霎時聚攏在這片孤單的領地,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熱鬧。
宋曉星努力讓自己忽略周圍赤裸裸的目光,緊張地抬頭朝講臺看去。
“這次家長會,你家里會有人來吧?”
班主任審視的目光讓她無法說出其他答案。
“家里有人來?!彼螘孕禽p聲道。
“那就好,下課吧?!?/p>
春天的夜還帶著一些寒意,宋曉星走到公交站,忽然就有些疲憊,安靜地坐了下來。無意間抬頭望向天空,忽然發現有一顆星格外的明亮。
“那是啟明星,是離地球最近的一顆行星,常常出現在黎明前和黃昏后,古希臘人將它看作愛與美的女神,稱為Aphrodite。”猝不及防出現的聲音,很干凈,一如昨晚。
宋曉星忽然垂下頭,呆呆地看著泥磚。她不太明白,三個月了,為什么這個人一直要跟著自己呢?
男孩坐了下來,旁邊的人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老遠,直到不能再挪才停住。
“你的傘?!编氄Z落在風里,不一會兒就吹散了。
但是男孩卻聽清楚了:“已經拿到了,還要謝謝你,不然手里多了一把傘還挺麻煩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宋曉星搖搖頭:“謝謝你?!?/p>
男孩側頭看著低著頭的女孩,笑道:“不用謝。”
兩人不再說話,一陣沉默彌散開來。但很反常地沒有一絲尷尬。
只是在看到男孩那雙像霜雪一樣干凈的運動鞋后,宋曉星將自己那雙洗到泛黃的小白鞋藏到了座椅下。
“你知道,啟明星為什么會出現在黎明前和黃昏后嗎?”
宋曉星沉默,心里卻在輕聲問:“為什么?”
“因為它說,暗夜到來的時候,有一道最明亮的星光會陪著你,直到黎明降臨前的那一刻。”男孩眼眸里一片暖意。
“我現在看到它了?!?/p>
男孩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帶著熱意的寬闊掌心覆蓋在女孩頭頂,莞爾一笑:“因為這顆星星現在在你身邊?!?/p>
宋曉星有些怔愣地緩緩抬頭,一雙眼睛充滿茫然,第一次明確地問:“你是誰?”
男孩不答,轉而看向天空:“看,啟明星更亮了?!?/p>
宋曉星抬頭看去,確實更亮了。等她轉頭準備說些什么時,那個如春風一般溫柔的男孩卻消失得干干凈凈。
“是夢嗎?”一種說不清哪里來的失落感生出。
然而,一陣輕笑聲卻自遠方傳來,還有一句悠揚飄渺的話:“現實會比夢更美。”
三月春色正好,微風徐緩帶來陣陣花香,從每個人的鼻尖掠過。紅陽以最溫柔的姿態將整座小城包裹著,陽光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模樣可愛極了。江南的小鎮到底是迷人的。
“曉星?!甭犚娫偈煜げ贿^的聲音,宋曉星轉過頭,看到了收拾齊整的母親。
“媽,你怎么來了?不是要上班嗎?”宋曉星的語氣中滿是驚訝,第一次真的有人來參加自己的家長會。
“你都高三了,媽想著怎么也要來一趟,我和主管請假了,讓別人先替我掃一回。”
宋曉星不知道此刻該說什么,只是覺得有些哽咽,勉強說了一聲“好”。
“媽沒遲到吧,我已經盡量趕了,路上太堵了?!彼文缚戳艘谎劢淌依镒鴿M的家長,有些忐忑。
“沒有,沒有遲到,老師還沒來,我帶你去我的座位?!彼螘孕切πΓ安痪脫破饋淼膭⒑W屇请p略紅的眼睛暴露無遺。
“哎,好?!?/p>
課桌上,一張張成績單整齊擺放著,是班上所有學生上學期每一次測試的成績。宋母沒文化,只上過小學一年級便輟學了,但是卻認得宋曉星的名字,還有那些排列在前的數字。
而此刻,宋曉星正捧著一本筆記在看,但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她忽然想起男孩說的一句話:被正視的生活才會變成現實的理想。
驀地,宋曉星笑了,笑得含蓄而美好,正如這溫暖的春風。
涼風習習,星河漫漫。宋曉星坐在熟悉的公交站牌前,目光沉靜地看著遠方的天空。離高考,只有十天。
察覺到身旁有人落座,宋曉星緩緩開口:“這么多星星,哪一顆才是一直陪著我的。”
“最亮的那一顆?!蹦泻⑿煨斓溃樕鲜菑奈绰湎碌臏厝帷?/p>
宋曉星轉過頭來望著男孩,眼中盡是沉靜和堅定,再也沒有初見時的閃躲和茫然。
男孩看著扎著高馬尾、露出干凈額頭的女孩,嘴角輕揚,眼眸彎彎,輕聲道:“很漂亮。”語氣中有著喜悅。
“謝謝,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女孩小心翼翼的試探,讓男孩忍俊不禁?!拔医?,宋曉星?!蹦泻⒚佳蹨厝?,一字一字地說。
“宋、曉、星?”宋曉星也跟著一字一字地重復道。
男孩輕撫女孩柔軟的頭發,眼中有些悵然,卻對女孩道:“看到了嗎?黎明就要來了?!?/p>
話落時,四周忽然變得靜謐了,清風吹起衣角,吹動黑發,夜變得溫柔起來。突然,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像頭頂的星光一樣燦爛。
“曉星,下雨了,上班記得帶傘!”寬敞通透的房里,傳來一聲溫暖的關心。
“知道了,媽?!?/p>
雨幕中,一把明黃色的綴著星星的傘舒展開,打傘的人從容自信地走入密集的人群,一如多年前那個,像星星一樣明亮的人。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