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忘記你的名字

潘云貴

航：

很久沒有這樣叫你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是否感到孤單？

自從13歲那年我上初中以后，你似乎便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時間很殘忍，記憶太不牢固，我真怕自己有天徹底將你遺忘。

此刻，我正走向大人的世界。對，就是那個曾經自己無比期待要前往的世界，覺得長大了一切都會有，也都會好，可以吃到自己心儀的美食，可以買到喜歡的牌子的衣服或鞋子，可以去很遠的地方，看很多的風景，父母再也不會說我。世界好像真的可以由自己做主了。后來，想要的東西都在生命中到來了，而我卻不快樂了。

前段時間重新看了宮崎駿的電影《千與千尋》，腦海中始終沒有忘記白龍跟千尋說的一句話：“名字一旦被奪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突然想起你——我正在被這世界遺忘的原名。此刻，我在疲憊的途中休息，給你寫這封信，想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寫你的名字：航。

你曾經陪伴我走過了13歲之前的所有光陰。

那些春日種下的牽牛、雨后抓過的蝸牛，那些夏天開滿院落的繡球花、讓風也開始戀愛的迷迭香，那些歡喜，那些溫柔，那些綻放在宇宙間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光，都是我以你為名時感受到的。你讓我迷戀上一種姿態——時刻出發。每次讀到你的含義，不管是天空、陸地，還是海洋，都是我要奔赴的遠方。

在我未來到人世前，你就在父母口中成為我以后在這世界行走所用的名字，滿懷他們對我的希望。可惜在錄入戶口信息時，資料被工作人員弄錯，姓名一欄竟印出陌生的鉛字，那本該是你的位置。在你走失的第二天，父親來到派出所討說法，得到的回復是：“孩子名字已經上了電腦，沒法改了。”

那是一個底層家庭有無盡苦衷的年代，我們都選擇原諒了時代的錯。但親人們仍以你呼喚我，在每一個朝夕、每一條街巷、每一扇窗邊，每當你被人喊起時，我就大聲應和著，然后跑起，跳起，像明媚天光下一只起舞的鳥雀。我萬分確信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離開家進幼兒園的第一天，老師叫我時，我半天沒站起來，原因是她喊的是那個戶口本上陌生的名字。課后她把我留下，問我上課時為什么頑皮不回應她，是不是故意跟她作對。我始終沉默，她生氣地讓我回家。其實我知道是自己已經太習慣你了。

當新的名字不斷被這世界叫響，你漸漸縮成我的小名，小到只蝸居在家人和親戚的口中，小到他們很多時候也都在忘記你。但我很珍惜，自己還能在你的庇佑下過著沒有太多煩惱的童年：在陽光初綻的清晨，奔跑在原野上，吹一朵夏天的蒲公英；把船劃到湖中央時收起槳，任船隨風漂蕩；到外婆的院子里采擷花束，插進空的牛奶瓶里，抱著它走到光下……

可每當面對作業本上姓名一欄時，我總是無法動筆。我明明是你，你明明是我，為什么我卻不能寫你，而寫的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多可笑，我多想寫你啊！

鴿群掠過，清晰的哨音刺破傍晚寂靜的天空。而人生巨大的湖面上，沒有絲毫漣漪。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也記得13歲那年，我去初中報到。那天早上，一睜開眼睛，親人們像做了約定一樣，不再以你為名呼喊我，取而代之的是書上、試卷上、戶口本上的名字。他們都忘了你，像生了病，集體失憶，你就如孤兒般蹲坐在往日時光里。母親說我要變成一個大人了，不能再用小名稱我。我知道這是成長的代價，要去接受并習慣這世界一夜之間的改變。

而事實上，我的青春卻都在為“航”字做著注解，你始終以另外一種方式陪伴著我。

19歲我離開故鄉，先是去了東北雪城讀了四年本科，接著來到西南山城念研究生，三年碩士畢業后在當地一所高校教書，一待又過去了三年。現在，命運又將我送回這東南海濱，在海峽東岸繼續前行。是你，總在對我說，你只管努力往前，命運自會帶你去一個不錯的地方。我也因此成了一直在為夢想而活的人，時時感知自己步履未曾停下，仍往世界大步走去。

不曾忘記離對岸申請博士入讀材料截止接收的前兩天，自己在大半夜撥打順豐快遞員電話的情景，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他來收件。等待的過程如坐針氈，也想到如果沒有人前來接收，我將面對怎樣的結果。足足準備了一個月的材料都將因此失效，而成為一堆埋葬希望的廢紙。當快遞員喊我下樓，由他親手接過約有5公斤重的紙箱的那刻，我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氣了。我對他誠摯地說了幾聲謝謝，他騎上摩托，飛馳而去。他那身影遠去的方向，連接著我的未來。

2019年的夏天，當看到自己被臺灣中山大學中文系錄取的信息時，想起往昔朝暮，不禁落淚。一路走來，被苦難刺出的傷痕都被光芒撫慰，我兌現了對自己的承諾：30歲前去讀博士。

現在，我已坐在西子灣的夜色當中，窗外海上漁火星星點點。每一個夜晚過去，我知道自己又要開始生命新的航程了。

想到這一生可能就這樣遠航，去看這廣闊世界，在無法回頭的時間之旅中，餐風飲露，隔水呼渡，完成生命的一次次蛻變，挺好的。

我珍惜號角聲起遠航的時刻，也珍視用心付出后被這世界善待的時刻，那些在暗夜里艱辛蛻變的過程永遠閃耀出璀璨天光。

航，跟你相伴的日子真叫人懷念。那時我們滿懷著愛想象著這世界，覺得石頭會疼，動物們會說話，只要內心赤誠就能感天動地，而你代表著出發，代表著遠航，跟你在一起，我就能如風去往世界的每個角落。

名字是期待，是守護，是陪伴。名字里住著靈魂，藏著回家的路。我是離你最近的人，我不能忘記你，不能丟下你，不能丟了那些生命中最為單純快樂的時光。

我不愿時間將你奪走，我想寫你，一遍一遍，在紙上，在心上，像浪濤輕拍著海岸，一遍一遍，像四季的風吹著花樹，一遍一遍。

航，我借著想念的燭光，寫你的名字，一遍一遍。

一個從未忘記過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