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翠單



沙水游戲區里,玲玲一個人在挖沙,她用鏟子反復挖洞、填平;再挖洞、再填平。從游戲開始到結束,玲玲都自己一個人挖洞、填洞。當老師靠近她時,她就停止動作,斜著眼睛看老師,時不時看看周圍的小伙伴,直到老師將目光移開。
以前的玲玲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呀!她愛跟小伙伴們一起興高采烈地玩,積極探索發現,有時候還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可最近,她卻在游戲中一直機械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聽玲玲家長說,家里人有意對玲玲隱瞞了媽媽去世的事情,難道是她知道真相了嗎?玲玲在游戲中反常的表現,引起了我的關注。
開啟孩子的內心
帶著疑惑,我嘗試去尋找現象背后的原因。玲玲的家里人確實特意交代過,請老師不要向孩子提及“媽媽去世”的事情,怕孩子太小,承受不了。因此,我們都認為孩子并不知道媽媽離世的消息。
然而,從孩子的兩幅畫“太陽哭了”和“太陽覺得好冷”里,我發現玲玲其實早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于是,我有意創造機會跟玲玲親近。一次,我把她帶到了閱覽室,提議我們各選一本喜歡的圖書,分享給對方。我選了一本叫做《房子再見》的繪本,那是一個充滿愛與柔情的故事,但跟死亡無關。因為我覺得我們的聊天不能直接從“死亡”這件事情開始,而要等到她在情感上覺得安全的時候,才能跟她談談她的畫,談談死亡,談談她內心的哀傷。
我給玲玲讀了這個故事,故事最后,小熊說:“原來是我忘記說再見了。”我順勢說道:“生活中好像也總有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來不及說再見。”玲玲看著我,說:“我也來不及說再見,媽媽就死了。”就這樣,我們開啟了這個沉重的話題。
“媽媽不在你身邊了,你很難過,是嗎?”我問。玲玲點點頭:“媽媽在醫院戴著輸氧氣的口罩,不能說話,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說再見。”“哦,媽媽不會怪你,媽媽肯定知道玲玲很想她,她也很想你呢。”我說。“我看到媽媽被埋在土里了。”玲玲說。“嗯,我看到你的畫了。”我邊說邊找出手機里那兩幅畫的照片。
“你看,太陽也很難過,它哭了。這是我和姐姐,還有爸爸。姐姐哭了,我也哭了。”玲玲指著其中一幅畫說(圖1)。“這里‘太陽感覺好冷,這里有一團熊熊大火在燃燒,我和姐姐在旁邊看著。”她指著另一幅畫告訴我。“嗯,我明白,你很難過,是嗎?因為媽媽是我們最親愛的人,任何人失去媽媽都會很難過,我也失去過親愛的人,也曾經很難過。”我說。“你也這樣難過嗎?那你告訴別人了嗎?”玲玲問。“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說,“你呢,有沒有告訴別人?”
“我沒有告訴過別人,軒軒也不能知道的,軒軒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現在不能跟軒軒一起玩,我不能讓他知道。”玲玲說。“謝謝你告訴了我,那我就做你的樹洞吧,專門存放玲玲小秘密的樹洞。”我說。
一瞬間,玲玲的嘴角向上揚了一下,微微一笑。馬上,又哀傷了起來:“媽媽很喜歡我,也很喜歡姐姐,但是媽媽生病了,就死了,我不知道媽媽到底去了哪里。”“嗯,媽媽是去了天上,變成了天上的精靈,她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守護玲玲和姐姐。不管媽媽在哪里,她永遠都那么愛你,還有姐姐。”我說。“那媽媽還能聽見我說話嗎?”玲玲瞪大眼睛問我。“當然能啊,她能聽見你的聲音,還看得見你的高興和傷心呢。不信,你閉上眼睛試試。”我說。
玲玲馬上閉上了眼睛,抬起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告訴我,她真的感覺到了媽媽。“你聽到媽媽說什么了,寶貝?”我笑著問她。“我聽到媽媽跟我說,你怎么又調皮搗蛋打擾姐姐寫作業,快去捏橡皮泥……”玲玲把她閉上眼睛后“聽見”的媽媽說的話一句一句告訴我,還時不時睜開眼睛朝我笑一笑。
那一刻,我既難過又欣喜,難過的是玲玲這么小卻要承受那么大的苦難,失去至親的苦痛我無法幫她“消除”,雖然我是多么渴望可以幫到她;欣喜的是玲玲對我的信任,她終于把內心的話說了出來,如果一直憋在心里無法紓解,那該多么難受啊。
就這樣,我成了玲玲的“樹洞”,她說她也是我的“小樹洞”。
在游戲中“自愈”
1.涂鴉游戲中的宣泄和自愈
玲玲畫了一只小鹿,小鹿身上長了一對綠色的翅膀(圖2)。我靠近她,她看了看我,繼續畫,時不時地看看旁邊一起涂鴉的小伙伴。當小伙伴走開時,她轉過身小聲跟我說:“這是一只有翅膀的小鹿。”我說:“哦,它有翅膀啊,它要飛到哪里去?”“它要飛到天上去。”玲玲說。“飛到天上去做什么呢?”我問。這時小伙伴拿著顏料回來了。“飛到天上去看想看的人。”玲玲的聲音變得很小,小到我有點聽不清楚。
連著幾天,玲玲的涂鴉都是各種能飛到天上去的“作品”:鳳凰、龍、各種鳥,還有在半空中作戰的哪吒。
以前,玲玲的涂鴉游戲大多是“穿著漂亮裙子的小公主”那樣的作品。而今,她的作品幾乎都是長著翅膀的能飛的事物。我想,這可能與我跟她聊天的內容有關,我告訴她媽媽變成了天上的精靈,在天上守護著玲玲,媽媽永遠愛她。因此,她在涂鴉游戲中想象出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她可以坐著會飛的小鹿、鳳凰、大鳥等去天上看她喜歡的媽媽,那個世界比她身處的這個世界更能給予她安慰。她在涂鴉游戲中,借著童話般的幻想消解著自己失去媽媽以后的種種情緒。
此時,我真慶幸她能通過游戲來宣泄自己的情緒,通過游戲獲得治愈。
2.角色游戲中的宣泄和自愈
玲玲手里拿了一本“書”,是她畫的一幅畫。她把“書”放在積木搭的“娃娃家書架”上,我在旁邊看著她。“這是我們家的書,名字叫《海的女兒》(圖3、圖4)。海的女兒嘴上不說,心里卻記著。”她看著我說。“哦,是嗎?”我簡單回應著,并不想打斷她的游戲。玲玲又重復了一遍剛才說的話:“你知道嗎,海的女兒嘴上不說,心里卻記著。”“有時候我還會給小寶寶講《海的女兒》呢。”玲玲指著她書架上的那本《海的女兒》說道,“我的寶寶在那里……”“小寶寶有時候還會把我準備的東西弄翻。”“我要帶著我的書出去玩。”……玲玲拿著一個娃娃扮演媽媽,不斷喃喃自語著。
看著玲玲在游戲中快樂的樣子,我仿佛看到了她和媽媽在一起時的溫暖時光:有時,調皮搗蛋的寶寶在打擾媽媽的工作;有時,媽媽在給寶寶講故事,寶寶在媽媽身邊撒著嬌……游戲就像是一個“有魔法的世界”,讓一個失去至親的敏感的小女孩能享有如此快樂的“親子時刻”,并在這樣一個“魔法世界”中慢慢自愈。
孩子的“畫”就是孩子的“語言”,孩子在游戲中的表現就是孩子“內心世界”的表達。對于媽媽去世這件事情,家人認為玲玲年齡小,什么都不懂,因此選擇了對她進行隱瞞。但這僅僅只是大人們的想法,他們根本不知道敏感的孩子早已覺察到了這一切。所幸的是,我們從玲玲游戲時的行為表現中發現了這個問題,并從她的畫中讀到了她內心的“話語”。孩子已經知道了媽媽死亡的事情,只是她不會像成人想象的那樣,將內心無限的悲傷表達出來。也許是作為一個孩子,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也許是她在失去媽媽之后覺得外部世界是不安全的,不值得信任的,所以,她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保護自己。比如在挖沙時,一旦有人靠近,她就會很警惕地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對方;再比如,在涂鴉游戲中,當有小伙伴在她旁邊時,她不會說出自己畫的是什么。
挖沙游戲中,她機械的游戲行為,讓我看到了她游戲水平的“倒退”,這種倒退正是孩子內心遭遇創傷后的表現。從她不停地“挖洞,填洞”的動作來看,跟她之前所畫的那幅“太陽哭了”的畫面內容很相像,我想這應該是她記憶最深刻也最為痛苦的部分:媽媽被埋到了土里,再也見不到了。所以在她的游戲過程中,反復表現出了自己在創傷事件中所經歷過的那一幕,她的游戲讓我看到了她內心的苦痛和悲傷,無法言語,無所適從。好在,游戲中反復重演的過程也是她情緒宣泄的過程。
游戲對于創傷后的幼兒心理有積極的治療作用。游戲中的孩子會不由自主地透過想象、創造以及角色扮演等各種方式表達、釋放并治愈自己的內心。玲玲在涂鴉游戲中的繪畫本身就是情緒宣泄,也是一種治療。而在角色游戲中,她畫的“海的女兒”里的小美人魚不能說話,卻知道所有的事情。就像她雖然不說媽媽的事情,但是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想,這正是她通過游戲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小美人魚身上的體現,借著美人魚的故事,一定程度上讓“不說”的情緒得到了釋放。
她在娃娃家里的各種話語和行為,也是她在游戲中紓解情緒的過程。整理圖書、給小寶寶講故事、調皮的小寶寶總要打斷媽媽的工作……這些媽媽在世時的各種記憶片段,在娃娃家游戲中復演,我想,這正是她對媽媽無限思念的體現,她多么渴望能回到記憶中的生活里啊,在與娃娃的互動中,她的內心一定得到了些許安慰吧。希望游戲能讓她慢慢自愈,走向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