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一
看柳亞子的晚年照片,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長得潦草又在風中前仰后合,再將目光向上移,就見這個老人已經謝頂。這樣的不堪,在柳亞子的青年時代還沒有發生。那時的柳亞子前發齊額,后發披肩,這種發型現在都還叫文藝范兒,放在一個世紀前更是讓人側目。柳亞子毫不理會,我行我素。民國元年,有個要人聘秘書,他去面試,仍是披肩加齊額,還嫌不夠酷,又披一件大紅斗篷。這身打扮不光出格,還有了妖氣。誰要聘他當秘書呢?大總統孫先生。這一年,柳亞子二十六歲。
這個秘書,他當了三天就掛冠而去。
是總統難伺候,還是他看不上秘書頭銜?不知道。
袖子一拂,柳亞子回了老家黎里。
他對黎里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可首先,他給黎里帶來的是嘈雜。
柳亞子的第一標簽是詩人。每有新作,就大聲朗誦,自娛自樂。大到什么程度呢?他自己有個說明:“狂吟朗誦以為樂,聲浪震遐邇,有天風海濤之概。”如果是在自家書齋里,怎么吼也不至于擾民,要命的是,柳亞子不僅嗓門嘹亮,還是個愛喝酒、喝多了愛鬧事的詩人。說是歸隱江湖,其實不甘寂寞,熱衷于組織各種社團。夏天晝永就組織消夏社,冬天苦寒就組織消寒社,一個人寫詩沒勁,就成立詩社,一個人喝酒無聊,就成立酒社。不管什么社,都是那幾張熟悉面孔,中心人物是柳亞子。必須承認他們是趣味相投的好朋友,聚到一起就開懷痛飲,但見詩情涌沸,意氣滂泄,積攢到某個程度,屋子里就再也容不下他們,不知誰一聲呼哨,全都走上街頭。
鎮子里的街巷,橫一條,豎一條,一撇一捺又一條,局促而親熱地交織在一起,正好供這撥人用一種可笑的步態演繹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的樂府古意。醉酒的人,腳步不做主,眼神也東蕩西移,是在找什么吧,這還要問?他們的闊論需要觀眾,他們的踉蹌要討喝彩,還需要有個高手和他們猜拳行令。這樣的要求在黎里是過分的。黎里原是極清靜的一個小鎮,鎮上的小河幾乎看不出流速,桂花墜下樹,聞見顏色和香氣,聲音是沒有的。村婦在河邊浣紗洗菜,那一圈圈的漣漪就像水中的炊煙,飄著飄著就散了痕跡。入夜之后,除了敲梆報時的年衰更夫,想要找個人都難。此刻,不論他們是夜宴剛罷還是午宴方休,能夠容忍這等聒噪的,怕是只有一處廢墟了。廢墟不會將食指豎在唇邊:“噓,安靜!”廢墟接納了他們。
這個情節不是杜撰,這是載入柳亞子年表的真實事件。
年表是這樣寫的:柳亞子與里人“結為酒社,狂歌痛飲,滾跳瓦礫場上,以致腿部受傷”。“跳”好理解,“滾”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大文人,我們只好用文縐縐的“舞之蹈之”來注釋。一幫醉眼迷離的輕狂少年,或在夕陽晚照下,或于月色溶溶中,爬到廢墟上舞之蹈之,其中肢體幅度最大者為柳亞子,直到人疲馬憊、意興闌珊。廢墟可以供人憑吊發思古之幽情,也可任由醉漢蹦跶耗去旺盛的力比多,只是要留神,廢墟的主要成分是殘磚破瓦,走在上面,如果動作豪放,稍有閃失就會受傷。那一次,柳亞子就是在廢墟上弄傷了自己的腿。
這事驚動了年表,可見傷得不輕。受傷了也不愿窩在家里,拄著拐杖就出了門。黎里的彈石路上,遠遠傳來木拐杵地的“獨獨”聲,里人就知道柳亞子來了。這算不算噪聲?應當算了。這聲音雖然有節奏,也工整,卻到底不是詩。
在受傷之前,柳亞子還有什么表演嗎,是不是“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人特別容易被廢墟帶亂節奏,發一些深沉卻無用、雋永卻膚淺的議論。柳亞子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總想拯救時局。但這是天下最難的一件事。時局是一座山,任你在山腳下叫罵,山還是山,不會因為你的存在,山的臉上就多出一條表情,而山頭只要滾下一塊碎石,就能把你嚇跑。
許多時候,壯懷激烈就是這樣變成了空懷壯志。
二
很多事情都發生在黃昏。1920年的某個黃昏,英國小說家毛姆獨自在中國鄉村旅行。古橋欄桿上的獅子、運輸磚茶的商隊、纖夫低沉的號子、窗戶上的花格,這些印象被毛姆寫進了游記《在中國屏風上》。
同一年的又一個黃昏,柳亞子和他的詩社朋友坐著烏篷船正在太湖流域數也數不清的河汊上浮游。雨笠梅嶺荒蘆雁,煙墟竹林疏柳蟬,兩岸景致以船的速度從眼前漂過,這些缺少細節的模糊印象,是柳亞子看到的中國屏風。
在第三個黃昏,北大教授陳獨秀悄然來到上海組建了一個政治社團,論到組建社團的熱忱與數量,陳獨秀比不過柳亞子,要是評價社團的歷史功績,就要反過來說了。柳亞子的社團是文人雅集,而陳獨秀的社團直指世上瘡痍。毛姆看到的屏風,柳亞子看到的屏風,正是陳獨秀倡言要打碎的舊器物。可是,歲在1920年,那些屏風還屬完好,堤岸沒有崩裂,河流不曾改道,柳亞子的小船逐著水鷗繼續在柔櫓聲中滑行,他們,要去周莊喝一場通宵達旦的酒宴。
夸一處地方精致幽秀,其實是說它很小。黎里就是這樣的微型小鎮,小得如同太湖平原上的一片樹葉。太湖平原可不止這一片樹葉,黎里周邊的烏鎮、西塘、周莊、震澤、南潯、平望和同里,都是樹葉一般大,一片挨一片,如有一陣風吹來,水也綠盈盈地搖,葉也綠盈盈地搖,這般景就叫太湖美、江南好。
有一年玩太湖,去了同里和周莊,卻不曾去黎里,想不起是什么原因了。同里的臨河茶樓,大而破舊,茶倌跑過來沏茶,腳步重了點,居然樓板都跟著一起顫晃。我去喝早茶,記得天還暗著,幾張方桌邊都有了影影綽綽的茶客,攏在他們手心的苦茶冒出隱隱約約的白氣,感覺有點怪。到周莊的時候,已是紅日西銜。當年的周莊大概還處于前發展階段,街兩邊都是一家家的原住民,屋子里垂著一盞昏黃的燈。到了后發展階段,原住民將會消失,滿街叫賣萬三蹄髈萬三糕。我來周莊是想看一看迷樓。好像是在橋畔,又像是在水濱,一堵墻擋住了去路,一抬頭,就看到“迷樓”二字寫在陳舊的墻皮上,字下面的大門緊緊關著,吊了一把嶄新的銅鎖。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時光如果倒流,回到1920年的那個黃昏,我是愿意留下等待的,等待柳亞子,等待那條蘭舟泊岸,等待一行人叮叮咚咚的步履。近了,更近了,柳亞子叩響迷樓:門是新的,墻是新的,字是新的,連這位叩門人也是長發披肩的新潮一代。
1920年的迷樓笑吟吟地敞開門戶,柳亞子走了進去。他從黎里出發,泛舟而來,就是要將周莊的迷樓變成他今夜的歡場。這一夜,他們喝了許多酒,說了許多話,又要來筆墨,在墻上題詩。什么詩?門上的銅鎖阻止我目擊那個文化現場。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青眼高歌二三子”“小樓轟飲夜傳杯”“疏狂名士凌云氣”“黃金散盡五銖錢”都是迷樓粉壁上墨寫的詩行。
——那個黃昏讓我心動。
三
黎里鎮上有條河。與河有關的一切都很美,如過河的石橋,橋左的涼亭,亭外一株金桂,樹后一溜白墻,啟開門,這戶人家就看見河沿的白石欄桿。天主堂的倒影像水中的一幅畫,可巧有條船劃過來,咿呀一聲先掰折了十字架,又是一聲咿呀,就把教堂剪成碎錦。這是浸沉在河里的廢墟。靠攏水埠,繩子打個結套住欄桿,船就安靜下來,而那槳先前點出的水紋還在波動,順手就將水中云拍打成另一樣廢墟。河里的水,我們覺得顏色發黑,求證浣娘,浣娘指著籃中菜,這水很清啊,還可以洗衣服。該相信誰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當地人的體驗?好多貌似淺顯明白的事,其實沒有結論,也沒有答案。也可以這樣說,好多事情會有好幾種不同的結論與答案,相信誰都沒錯。
柳亞子胸懷錦繡,口吐珠璣,作詩就像草窠里的蟈蟈兒張口就來。將詩人形容為綠蟈蟈兒,不是矮化,實在是羨慕他的神思快疾。周莊那一夜,好比一群蟈蟈兒鬧迷樓,走斝飛觴,賦詠酬和,弄得滿地都是蟲鳴螽躍。
蟈蟈兒這種昆蟲,天生是不幸福的,不幸福的根源在于它會彈跳。不管黎里多么的歲月靜好,也就是區區一片葉子,巴掌大小,如何配做蟈蟈兒的舞臺?縱身一躍,蟈蟈兒就從這一片彈到了另一片。蹦跳是蟈蟈兒的宿命,所以蟈蟈兒總是不安分,沒有恒定的家園,只有永遠的顛沛流離,在飄零中尋找舞臺,又在浪跡中黯然神傷。哪里有什么出類拔萃的超大樹葉,能被蟈蟈兒找到的都是雞零狗碎的小戲臺。開場鑼鼓聲中,蟈蟈兒運足氣力想做一個亮相,卻發現一條腿已經跨出臺口踩了空,只能慌慌地蹦到其他葉子上去找新的立錐之地。可憐這只蟈蟈兒,一輩子就不曾演過一場一氣呵成的戲目。
在一片片葉子上跳撲的蟈蟈兒,所過的不是閑云野鶴式的神仙日子,而是流離失所、東遷西徙,做了一個惶惶不安的騷人謫客。但柳亞子自有一種達觀的本領,就是給他的各處寓所題上名號,用來釋傷解痛、抒情明志。
黎里老家的讀書樓叫“磨劍室”,這是仗劍高歌走天涯的少年人設。
因為軍閥追殺,柳亞子亡命日本,避難屋就叫“樂天廬”,這是高調抗議:讓子彈飛吧,我怕誰?老子快樂得很呢。
上海淪陷,柳亞子困在孤島后,在門楣上大書“活埋庵”,亡國的滋味,痛不欲生啊,生不如死啊,一切盡在三字之中。
逃出孤島,遠走香港,他住的地方叫“羿樓”,羿,不是說空話的假英雄。
緊接著香港也失守,柳亞子輾轉去了桂林,暫棲麗君路某號,取個什么名,他似乎失去了雅興,直接就抄了路牌,叫作“麗君廬”,可以想見,流亡生活帶給他的壓力是多么沉重。
桂林山水還沒有看夠,內戰又開始了,柳亞子再次移居香港,說要定下心來著書立說,為了配套,他住的地方就被命名為“史樓”。
心能定下來嗎?不能的,不僅因為蟈蟈兒的性情,更因為這場內戰的勝負日趨明朗。他不想為舊時代立傳,他要和紅色詩友攜手書寫另一部影響中國的大著了。
四
他一直有濃重的英雄情結。據說在陪都重慶,有一次柳亞子和郭沫若街頭小酌,二兩酒下了肚,兩個詩人就成了兩個小市民開始互粉。柳亞子夸郭沫若“才子居然能革命”,郭沫若就贊他一句“詩人畢竟是英雄”。當英雄是要具備條件的,柳亞子名滿天下,一般人看他如望星空,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英雄路走得并不順,心比天高,雙腳還是站在泥土上。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現在風來了:這個風是紅色詩友派來接他的一艘船,不是黎里往返周莊的烏篷船,是真正的大海輪,接他北上,目的地是新都。這不能不讓柳亞子產生某種合情遐想,以為從此有了大舞臺,可以驚天動地唱一出大戲了。
他有了一處名曰“上天下地廬”的新家,匾額由詩友親筆題寫。這是莫大的榮幸。在這樣的背景下,柳亞子還能在自己家中高懸“上天下地”的口號,他所享受的待遇,真是可以想見。“我真的要當大英雄了!”產生這樣的幻覺,柳亞子何錯之有?沒有,主觀和客觀都在引誘他下這樣的預判。可惜的是,就在這個關口,他的健康發生了問題。他老了,病了,他的身體背叛了他的理想。這只會作詩的蟈蟈兒,這只豪氣干云的蟈蟈兒,再也跳不動了。一切都會流失,可是風始終健碩,風吹葉動,這讓趴在葉面上喘氣的蟈蟈兒頭暈眼花,葉子隨風傾伏,好像要將蟈蟈兒甩出去。頭發稀疏、胡子拉碴、目光渙散的柳亞子從未有過這種糟糕感覺,不是他向藍天進軍,而是黃土地正向他撲來。
在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地點,出現了一個錯誤的人——這個人叫柳亞子。
詩友不是戰友,不是歃血而盟的患難兄弟,而柳亞子,可能想多了。
1958年的端午節,柳亞子走了。
五
他生命的終末期,其實給年表作者出了難題。死水微瀾,無事可記,又不能不記。1950年9月,北京飯店有兩場宴會,第一場招待戰斗英雄,柳亞子“任第二十三席之主人”,第二場招待各民族代表,柳亞子“為第三十五席主人”。主人云云,也就是現在的“桌長”。這一年柳亞子載入年表的大事就是當了兩回桌長,不知傳主本人是否真心看重這份榮譽。
當大英雄是他始終的執念,小英雄他看不上。區分大小英雄,簡單粗暴的辦法是排座次,此一傳統可以上溯到大宋宣和年間。某一日,梁山好漢在一間大屋子里排江湖地位,及時雨宋江第一,玉麒麟盧俊義第二,排到小旋風柴進已是第十名。誰不想爭強好勝,又有哪個人心中沒有江湖幻想?故事雖然是假的,柳亞子卻記得很熟。1909年,南社宣告成立,公舉陳去病為盟主。柳亞子對陳去病說,你是及時雨宋江,我是小旋風柴進。何以如此謙恭?因為當時他只是南社的書記員,一個小秘書。
1932年,一名波蘭人在中國被捕,文化界名流巨子共三十六人聯署發電要求當局放人。這么多人就需要排座次了,一番商量,最終方案是領銜第一人為柳亞子,魯迅屈居其后。日后回憶這件事,他的臉上仍有得意之色:“余為及時雨,迅翁則玉麒麟也。”這是柳亞子第二次以水滸人物自況,第一次他排名第十,第二次就當了榜首。
柳亞子有過高光時刻,可是到了暮年,卻要將當了桌長的經歷鄭重寫進年表,也是無奈。
我讀年表翻到這一年,就像看一則幽默,柳亞子一生有無數頭銜,就數“桌長”最特別。桌長的正經職責是忽悠大家提杯舉箸,吃喝起來方有歡聲笑語,桌桌如此才能普天同慶。但柳亞子果真能融入此情此景嗎?可能不容易。宴會廳不是迷樓,佩戴勛章的人不是南社詩友,花枝招展的少數民族姑娘也不是當壚卓女。“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遠”,陸游的詞摹狀的正是此刻柳亞子復雜難言的心態,是落寞的,孤清的,恍若隔世的,不須別人指出,他自己也意識到他是局外人。
無從求證了,那一次筵宴,觥籌交錯中,桌長柳亞子有沒有過一秒鐘的分心,讓自己坐進烏篷船,穿越三十個春天的杏花雨瓣,倒卷三十個秋天的南渡雁鳴,重回過往,從那個黃昏出發,去把周莊的一扇門扉,再次拍響?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