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后,這天氣又極端地熱起來。
鐘慧今天破例起了一個大早,僅僅也就是半個小時之后,等她忙不迭地拎著一兜子吃喝趕回她所居住的鐵路新村時,渾身上下已經被黏膩膩的汗水濕透了。其實鐘慧是個懶人,她除了肯為非常鐘愛的兩樣東西付出勤勞艱辛之外,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可以湊湊合合馬馬虎虎。這兩樣東西,一個是紫竹簫,一個是文字。她從外地回來一貓進她那套一室一廳的窩里,懶散自由毫無章法的生活便開始了:給自己胡亂弄口吃的哄哄肚子,沙發里打個盹歇歇又酸又困的眼睛,除此之外所有的時間就全給了整理采訪筆記,敲鍵盤寫文章。她如此拼命于那些文字,也并不是文債如山,生活所迫。作為一個花了十余年的光陰,完全靠實力打拼出來的自由撰稿人,她如今已無須毫無節制地去透支生命了。然而,她收不住自己為文字而拼命的腳步,就像一瀉千里的河流一樣,盡管兩岸風光無限,可依然毫不懈怠地奔騰而去。那支紫竹簫當然也是她的摯愛,只不過,當她一旦陷入文字的寫作當中,也就顧不上與簫親近了。今天她能從只有兩個多小時的睡眠中掙扎著爬起來直奔超市,那是因為家里從昨天下午最后一瓶酸奶變成空瓶起就陷入了絕對的“彈盡糧絕”,半夜里她還在為自己的文章狂敲猛打的時候,已經是饑腸轆轆的她把紙袋里殘留的面包渣都刮光吃盡了。
“閨女!”
鐘慧剛一跨進小區大門,門房里就伸出一個白花花的腦袋來,很親熱地喊住了她,光聽聲音就知道那是門房里值班的人稱老頑童的葛秋山葛老伯。
“您好,葛老伯。您老有事哇?”鐘慧向后撤回了半個身子,然后給了那顆白花花的腦袋一個女兒般的甜甜的笑容。
“打你從外地回來,就見不著你下樓。看這小臉熬巴的,還不如我那老太婆的氣色強呢!我說閨女,光拿這些吃喝哄肚子不成!”葛秋山瞅著衣衫不整的鐘慧,又朝鐘慧手上那一兜子方便面火腿腸蘇打餅干打量了幾眼,話語里全是作為老人對兒女的那種疼惜。
“來,閨女,這是你大媽做的醪糟。”葛秋山捧出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瓶子,不由分說地就往鐘慧手里塞。“好東西哩!尤其對你這專用腦子掙飯吃的人最有好處,不管苦累到啥時候,臨睡覺前打個雞蛋沖上一碗,保你睡得香甜!”
“這也太多了點吧!”那個沉甸甸的大瓶子在鐘慧看來有點挺嚇人。
“不多不多,吃完了咱家還有!”
“那,我就謝謝您老和大媽啦!”
鐘慧在這個鐵路新村里租住了三年,葛秋山夫婦是對她最好的。葛秋山早年是開火車的,先是開蒸汽機車,后來開內燃機車,一直開到胡子花白。退休后葛秋山就到了小區門房當門衛。老伴是農轉非后才跟進城里的,葛秋山老伴就在門房旁邊的老槐樹下支起個攤子賣烙面。葛秋山跟老伴都是陜西禮泉人,禮泉農村家家戶戶愛吃愛做的就是這個烙面。烙面做起來費時費力,吃起來又特別的講究。特別是當那熱騰騰飄逸著辣椒油香味的紅湯澆上碗里那一小撮烙面的一刻,才叫人涎水欲滴呢!
鐘慧自搬進這個小區,就迷上了葛秋山老伴親手做的這一口。一來二去,鐘慧不光成了葛秋山老伴烙面攤上的熟客,而且也成了老兩口眼里最中意的“好閨女”。有時候鐘慧閑了,也會跑到小攤前陪著老人家嘮嘮嗑。天氣見暖,烙面又換成了涼皮。葛大媽人實誠,涼皮做得筋道,給的足斤足兩,味道不咸不淡香辣可口,成了小區里住戶的一大口福。
“我大媽今天咋還沒出攤?”鐘慧瞄了門房一側那棵空蕩蕩的老槐樹下,要擱往常,這里已經是熱鬧非凡了。
“天熱,吃的人多。老婆子不想虧了大伙兒那一口,就想著多做點。這會兒還在家鼓搗著呢。想吃了,抽空就下來。才從老家拿來的辣子,被老太婆用油一潑,那個香哇,嘖嘖!”葛秋山不知啥時候手上抓起了一把大蒲扇,一邊搖晃著,一邊故意拿話逗著已經面露饞相的鐘慧。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挑,黑紗裹身,戴著墨鏡,穿著入時的女子從門房前匆匆而過,只在流動的空氣里拋灑下一股淡淡的很溫馨的那種香氣。
“好傲氣的女人!”鐘慧目送著那女人的背影,這真是一副都市麗人的模樣:清麗,冷艷,高貴。
葛秋山眼睛看著鐘慧,嘴里挺奇怪地“咦”了一聲,說:“怎么,你不認識她?她可是你對門的鄰居呀!”
“鄰居?”鐘慧有些驚訝,這可是她始料不及的。
“嗨,老漢我是昏頭了。”葛秋山用手上的蒲扇敲打了一下自己那白花花的腦袋,“三天前才搬過來的,好像叫什么麗娜。人長得真是沒的說,就是對誰都愛搭不理的!”
“那劉站長老兩口呢,搬走了?”鐘慧想起對門的鄰居,那一對啥時候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老夫婦是劉德章和吳曉麗,這老兩口退休前都在鐵路局防疫站工作,丈夫劉德章是防疫站的老站長,妻子吳曉麗是防疫站的檢疫師。丈夫性格爽直,詼諧幽默,喜歡直來直去。妻子柔弱,不善言辭。這老夫婦是鐵路新村最資深的老住戶了。鐘慧搬到鐵路新村后發表的第一篇隨筆,里面寫到的小區里的許多趣聞軼事,多數都是從劉德章嘴里掏出來的。
“你這次去新疆,前腳一走,老兩口就被大兒子接走啦。說起來也不遠,就在前邊的安泰小區。劉德章那老家伙回來顯擺幾回了,高層、板式、大戶型!大兒子專門為爹媽買的,這兩口子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臨老得濟享福了!”葛秋山的話語里充滿了羨慕。
“喲,您老有點失落了?”鐘慧看著葛秋山笑。
葛秋山“呵呵”了兩聲,又說:“人家是東海的龍王,你老伯我是泥塘子里的螞蟥,別說失落,失魂都沒用!閨女,咱爺倆不說了,你趕快回去鼓搗點吃的吧!”
葛秋山拿手上的大蒲扇趕著鐘慧。
鐘慧說了聲“回見”,然后有些吃力地單手抱著那個大肚瓶子往回走,就聽身后的葛秋山自言自語道:“唉,這天憋悶的,該下場透雨啦!”
二
鐘慧回到自己的那個小窩里,然后鄭重其事地為自己準備了一頓像樣的早餐:醪糟里窩了荷包蛋,一根香腸和夾了獼猴桃醬的兩片面包。她吃得很香,之后沒多久眼皮子開始發黏,她將自己往沙發里一扔,很快便沉沉地睡去,直到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鬧醒。她懵懵懂懂地接了電話,是送快遞的打來的,就在樓下。
鐘慧用手使勁地在臉上搓了兩把,又順手攏了攏睡得有些蓬松凌亂的頭發,哈欠連天地來到了樓下。在樓下,她又一次見到了早晨見到過的那個高傲、冷艷的叫什么麗娜的女子!
女子同她一樣也是下樓取快件的。她這次沒戴墨鏡,而且是彬彬有禮地先向鐘慧含笑點頭,并隨之輕輕地遞上了一句:“你好!”“你好!”鐘慧不失禮節地向她的新鄰居報以微微一笑。
“咦!”翁麗娜輕輕地驚叫了一聲,接著便將一雙滿含訝然的目光投向了鐘慧。“哈,錯了。這才是你的!”鐘慧看清了手上的快件后,笑了。但翁麗娜那一瞬間的表情,特別是投向她的那兩束異樣的目光還是深深地刻進了她那敏感的腦海里。
鐘慧不得不承認,她的這位新鄰居的端莊美麗。她甚至感嘆這是她所見到過的最標致最美麗的女子:與她大致相仿的年紀,小巧精致的五官搭配如此的精當美妙。
只是翁麗娜的驚訝和情不自禁投向她的那異樣的目光,讓她十分不解,以至于她與翁麗娜交換快件之后,竟沖著那個沉甸甸的快件發了好一會兒呆。
快件不是哪個雜志刊物寄來的,而是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新疆。寄件人欄里清清楚楚地寫著“季小龍”這個名字。
季小龍是鐘慧這次去新疆高鐵工地采訪時刻意要見的一位年輕的項目經理。關于這個季小龍,有著許多帶有傳奇色彩的說法。比如,他是一位記憶力非凡的高學歷職業經理,他的記憶力好到可以絲毫不差地說出項目管轄一百多公里內所有大中小橋、涵洞的名稱,具體位置及相關技術參數。所以,他到工地檢查工作從來不帶工程圖紙。他對樂器頗有研究,尤其是用來吹奏的樂器,在他手上都很有功底。據說已經到了而立之年的他依然只身一人,等等。這些傳言,都深深地吸引著鐘慧,她堅信在這個男人身上肯定會發掘出她所感興趣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然而非常遺憾的是,上天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在季小龍的項目部苦等了整整五天,季小龍卻因參加總指聯合舉行的全線安全生產大檢查未能脫身。
拆開快件,是滿滿一小箱包裝極好的哈密瓜干。屋內頓時彌漫出的那種特有的香味,讓鐘慧非常沉迷。她這次去新疆,狠狠地享受了一番吐魯番的葡萄和哈密瓜。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好東西,芳香四溢,甜美如蜜。這個未曾謀面的季小龍,竟趕著腳地給她弄了這么一箱哈密瓜干來。
鐘慧撕了一點瓜干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嚼著,眼睛卻沒有離開季小龍親筆寫的紙條。粉紅色的紙條是精心裁剪過的,就如同一頁小小的書簽。鐘慧感嘆:這真是個既細心又有心的男人。紙簽上落字不多,僅短短的兩行:鐘慧女士,此次因為公干,害你空等數日,實在抱歉。我因被安排赴斐濟參加項目,不日將會離開。奉上一點哈密瓜干,希望你能夠喜歡。
“這家伙倒是福氣不淺,要去斐濟了!”鐘慧心里掠過一絲淡淡的遺憾,便不再多想。她取了一些瓜干,用紙包了,就去敲對面的門。
門里窸窸窣窣了一陣,才傳出翁麗娜的聲音:“稍等,來了!”房門開了,翁麗娜見是鐘慧,整個人愣了一愣:“是你,鐘慧!”“沒嚇著你吧?哦,我是說我這個蓬頭垢面的樣子!”鐘慧笑笑,又見翁麗娜一張俏臉上淚跡未干,驚訝道,“你,哭啦?”“哦,沒、沒有。”翁麗娜強裝笑臉地掩飾著。“哭沒哭我還看不出來呀!真的,沒事吧?”翁莉娜垂眉低眼地搖搖頭。“來,嘗嘗,朋友寄來的哈密瓜干,挺好吃的!”鐘慧將哈密瓜干塞到翁麗娜的手上。
“謝謝!”
“遠親不如近鄰,客氣啥!”
鐘慧這個時候倒覺得眼前這個翁麗娜不僅沒了那種冷艷、傲氣,反而就像一個受了委屈叫人憐惜的小妹妹。
鐘慧也給葛秋山夫婦送去了些哈密瓜干。那是下午將近六點的時候。這個時候,老槐樹下葛大媽的涼皮攤應該開張了。早上,聽葛老伯那么一說,鐘慧還真饞了。果不然,當鐘慧下樓來到老槐樹下的時候,涼皮攤上已經熱鬧起來,有買了帶走的,有買了當即就湊在攤上吃的,連交完班的葛秋山也給忙得不可開交的老伴打起了下手。
“大伯大媽,生意真紅火哇!”
鐘慧人雖懶卻嘴甜,這就是她人緣好的一大優勢。她就這么一嗓子,老兩口的臉上便樂開了花。葛大媽撂下正切涼皮的菜刀,伸手就把鐘慧按到了板凳上,“好閨女,可想死你大媽啦!讓大媽看看,是胖了還是瘦了?”葛大媽嘮嘮叨叨地說著,連老伴在一旁催著她打點生意也不管。
鐘慧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她起身特意把拿著的哈密瓜干交給葛秋山,說:“朋友寄來的,您跟大媽都嘗嘗。”葛秋山說:“啥吃貨?”鐘慧說:“好東西,新疆的哈密瓜干。”葛秋山驚奇地“哦”了一聲,撕扯下一塊就往嘴里填。老伴閃身過去一把搶到自己手上,“老沒出息,也不怕粘掉你那滿嘴的假牙!”葛秋山一張嘴,假牙還真被粘了下來,一時間涼皮攤上笑聲頓起。
“這又悶又熱的天還往這兒跑,還是惦記這一口吧?”葛大媽接過鐘慧遞上的紙巾抹了一把眼淚,沖劉德章老兩口道。
“小鐘姑娘,咱可有些日子沒見面啦,這回去新疆葡萄瓜果沒少吃吧?”劉德章沒有理會葛大媽,而是拉著老伴一家人似的坐在鐘慧旁邊的長條板凳上。
“有啥新鮮的,說來聽聽。”劉德章歪頭看著鐘慧被紅紅的油潑辣子辣得赤赤哈哈的樣子。“你也真會挑時候,沒見孩子辣得嘴都倒不開了嗎?”吳曉麗責備丈夫。
“哈哈,真是辣!”鐘慧伸著舌頭,一只手使勁扇呼著,“不過,那是真香!大媽,你是放了芝麻了吧?”
“閨女,你說呢?”葛大媽兩手嫻熟地給劉德章老兩口調著涼皮。
劉德章卻有些不屑,說:“小鐘姑娘這是在給你葛大媽做廣告宣傳吧!”
葛大媽把調好的涼皮往劉德章臉前一推,說:“真的假的吃了再說!”
劉德章操起的筷子還沒離開嘴,人就一下子蹦起來了:“乖乖,這個辣!”
涼皮攤上笑聲再起!
“大媽,給我來一份!”說話的竟是翁麗娜,她上身一襲短袖白絲衫,下身鵝黃色的燈籠褲,那清麗優雅的樣子,讓葛大媽都一下子看直了眼。
“閨女,你先找地方坐。大媽給你調上一碗你最滿意的!”
“麗娜,才下班哇?來,我好了,坐我這兒。”鐘慧起身親熱地拉住了翁麗娜。
“今天好,湊齊了!”劉德章夫婦也親熱地招呼著翁麗娜。
“你們大家都坐。我、我要帶回去吃的。”大家的熱情,顯然讓翁麗娜有些感動,也有些拘謹和無措。
“就在這吃吧,這多熱鬧哇!”鐘慧牽著翁麗娜的手不肯放。
“我、我真得回去!”翁麗娜還是掙脫了鐘慧,匆匆地離開了。
“這閨女真叫個俊!”
翁麗娜人都走遠了,葛大媽還在不住嘴地夸。
“大媽,您要是再這么夸麗娜,我可要吃醋啦!”鐘慧用筷子敲著碗,故意跟葛大媽說笑。
葛秋山接話說:“這老太婆就是沒眼色,哪有當著叫花子夸要飯的!”
“大伯!您老可真會打比方!”鐘慧鼓起了腮幫子。
大家伙兒又笑了個前仰后合。
打那天開始,鐘慧就發現翁麗娜都會在傍晚下班的那個時間,拐到葛大媽的涼皮攤要上一份涼皮,但她絕不像大多數食客那樣,即買即吃。可也不會像起初那樣拿著打包好的涼皮匆匆離開,而是挨著鐘慧坐在那里聽任大家嘻嘻哈哈地說笑一陣。
再后來,鐘慧便拿翁麗娜當作了朋友,只要心情好,就會在天擦黑的時候拉上翁麗娜去老槐樹下跟手拿大蒲扇的那些大伯大媽叔叔嬸嬸們納涼聊天。
很快,在那些大伯大媽叔叔嬸嬸們的眼里,翁麗娜不再是一個冷艷孤傲的女子,她只是比鐘慧這樣的姑娘更多些沉靜、少語,但當天南海北的聊天變成嘻嘻哈哈的歡笑的時候,她也會開心地跟大伙一樣笑聲連連。
鐘慧跟翁麗娜同歲,但翁麗娜還是自謙自讓,稱鐘慧為姐姐。
翁麗娜本人也有很好的健身習慣,每天清晨六點鐘都會準時下樓,沿著小區里面的環道跑步或做健身操。對這一點,鐘慧是挺羨慕的,或許是幾分反省幾分嫉妒的原因,一向把日子過得亂七八糟的鐘慧竟也咬了咬牙,認認真真地跟著翁麗娜晨練起來。
三
鐘慧做出再度赴疆的決定,是在她的《新疆行》姊妹篇大功告成之后。那天,她興高采烈地向她約稿的那家雜志社的責任編輯報喜,這位責任編輯向她表示祝賀的同時,很沉痛地告訴她,他們的主編,也是鐘慧非常敬重的那位“老編哥”,三天前突患腦溢血不幸去世了。聽到這個噩耗,鐘慧足足呆愣了大半晌才回過神來。那位待同事待朋友都一如兄長的“老編哥”,是一位多么和藹可親的人哪,他才華橫溢卻謙恭有加,才三十六七歲的年齡,正值邵華英年,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竟將人的生命考量得如此脆弱!整整一個上午鐘慧欲哭無淚心如刀絞,她由對生命的追惜,又進而想到對友誼的追惜。世事如棋,命途多舛,人最不該的是讓機會變成遺憾啊!
于是那個遠在千里又即將遠渡重洋的季小龍便成了她當下的沖動:這個不曾謀面的男人,她必須見上一見!
那天早晨,是翁麗娜開車將鐘慧送到機場的。近四十分鐘的路程,姐妹倆都緘默不語。鐘慧的心境嚴重影響著她的思緒,滯留心底的哀痛讓她顯得異常沉靜,許多時候,她甚至閉著眼睛,將自己置于昏昏欲睡的狀態。翁麗娜從上車的那一刻起,兩道好看的秀眉之間便隱著一種淡淡的常人難以覺察到的憂郁。鐘慧把翁麗娜的這種情緒歸結為受自己感染的緣故,所以也就不去多猜多想。直到車快進港了,鐘慧才睡眼惺忪地歪頭看看翁麗娜,輕聲問了一句:“有沒有特想的那一口,看姐姐能不能小滿足你一下?”翁麗娜淡然地笑笑,說:“哈密瓜干就不錯。”“死家伙,那東西還吃上癮啦!”鐘慧伸手在翁麗娜的胳膊上捏了一把,翁麗娜夸張地喊道:“哎喲,想謀殺呀!”
四
當鐘慧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項目部的時候,季小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雖然還沒有與這位頗有名氣的女作家見過面,但鐘慧給他的神秘感卻絕不遜于鐘慧對季小龍的那番好奇心。現在,這個他心目中的才女居然出人意料地再一次來到了他的營地,一身風塵地站在他的面前!
“季小龍,怎么,看見我是不是像看見鬼了,咋就愣頭愣腦地傻啦?”鐘慧細細地打量著面前這位男人。嗯,是傳說中的模樣,就是個頭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一些,壯實一些。臉模子不是棱角分明的那種,但輪廓線條卻很清晰也很柔和。臉膛的黢黑和粗糙,應該是拜大戈壁上炙熱的陽光、暴烈的紫外線以及無情的風沙所賜。兩只細長的眼睛很有神,很犀利,睿智中透著一種靈動。眸子后面有憂傷,是極力掩飾卻依然可以窺見或者特別敏感的人才能真切感悟到的那種。這讓鐘慧心里一激靈: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
“尊敬的鐘慧小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一雙眼睛特別特別……厲害,讓人有如芒在背的感覺!”季小龍感覺到對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在他身上施加的壓力。
寫作的人與常人不同,寫作的女人更與常人不同!
“那就對了。”鐘慧嫣然一笑,“這說明你的感覺還不算遲鈍。”
季小龍抓了抓有點雜亂的頭發,憋了一會兒,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一頂綠顏色的軍用棉帳篷是季小龍的辦公室兼臥室。鐘慧隨季小龍走進去的時候,她便對這個男人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帳篷里的空間不是很大,辦公桌椅跟單人床鋪依山傍水,高海拔的是一個簡易的布衣柜和稍顯奢侈的書柜,只是那書柜完全被一支古色古香十分考究的九節長簫搶盡了風頭。所有的大小物件放置的都恰到好處,空間與實物組成了既簡約和諧又潔凈舒適的構圖。目光所到之處都井井有條一塵不染的潔凈,證明這個帳篷里的男人,在不經意之間將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對美的追求展現得淋漓盡致。要知道,這里不是春意濃郁的江南,也不是高樓林立的都市,而是人跡罕至的荒漠戈壁!鐘慧又一下聯想到上次來到這個“戈壁軍營”的感受,整齊劃一的軍用帳篷,“國”字形依次排開,風溝、路徑、球場;食堂、水房、餐廳都井然有序,恰到好處。遠眺如一座遮風避沙的城郭,近看則似構圖巧妙的營盤。員工們告訴她,這種戈壁營地的設計都是他們經理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勞。
誰鐘情于自己的生活,誰就會讓生活之花開得無比絢麗!
“不要人未落座,玉口先開。這陋室寒舍的,你就是‘炮轟也沒用。”季小龍斜睨了一眼有些入神的鐘慧。
鐘慧是何等聰明,她抿嘴一笑,說:“你不就是想讓點個贊嗎?好,點一個!”
鐘慧起身來到書柜前,她想好好欣賞一下那支讓她眼前一亮的九節簫。作為一位知名的女作家,鐘慧用她的才氣折服了許多讀者,但她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她在攫升為文壇新星之前,還是琴簫高手的父親親手調教出來的高徒。九節簫可謂簫中珍品,它的選材極為講究,尤其是對竹子的長相,老結度,竹子的發音、振動和節數都極為挑剔,非掌簫高手或名簫藏家決難掌有此物。鐘慧的父親一生以簫琴為伴,直到暮年,才有故舊友人贈予楠竹九節簫一支。而這支被老爺子視為寶貝的九節簫,連他的寶貝女兒想一試簫音都未曾答應。
“這個季小龍竟然會有這么一個寶貝!”鐘慧驚奇不已,也艷羨不已。可就在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欲伸手去撫摸那神物的時候,她又看到了一個更令她驚詫萬分的東西:一張美女的照片,翁麗娜的照片!
照片上的翁麗娜,雖然手撫古琴,但柔美清麗,精致婉約的眉眼里全是一個懷春少女的濃濃情誼,就連那小巧的鼻子和微微含笑的嘴巴,都將一個情字恰到好處地吐露給了自己的意中人!
翁麗娜竟是季小龍曾經的戀人!這,這也太離奇了吧?鐘慧真的有點懵了,她那因為饑腸轆轆而有些缺氧的腦瓜里先是混沌一片,進而又電閃雷鳴地跳出她跟翁麗娜第一次在樓下相互交換快件時的情景,那一瞬間的翁麗娜之所以神色突變,并將一種復雜的目光投向她,原來是這個丫頭片子在那快件之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季小龍的名字!而以后的日子里所發生的她跟翁麗娜的故事,她很可能被這個不動聲色的丫頭當作他曾經的戀人了。
如果這個推斷是真的,那這個翁麗娜也太不簡單了,即便是她主動斬斷的這段情史,那也不可能將一個昔日男友的“新歡”(只能暫時這么說了),在極短的日子里變成自己親如姐妹的閨蜜好友!
季小龍跟翁麗娜之間肯定隱匿著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慶幸自己這次來對了!
“怎么樣,我這支九節簫?”
季小龍的話語里注滿了自得。這個自得是應該的,放在任何一個懂簫、愛簫、藏簫的人,手上掌有如此一個寶貝,都會得意揚揚一番的。
“什么,這是簫哇?我還當是九節棍呢!”鐘慧輾轉過身子,笑嘻嘻地說道。
“謝謝,沒當成丐幫幫主手上的打狗棍已經不錯了!”季小龍嘴上在說笑,但實際上話里話外卻又隱含著知音難遇的一種失落。
五
大戈壁里的傍晚比內地涼爽多了。
夕陽落紅,暮色漫染。坐在沙丘上的季小龍手中那支九節簫簫音圓潤輕柔,幽靜綿綿。鐘慧對這首古曲《妝臺秋思》太熟稔了,它取材于昭君出塞的故事,在如泣如訴中既透著優美委婉,又帶有一種淡淡的憂傷。置身這悠長曼妙的簫聲之中,令人不醉也醉了。她情不自禁地吟出唐朝詩人張仲素的《王昭君》來:“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
“好詩哇!”一曲終了,季小龍不由地向鐘慧伸伸拇指并由衷地贊嘆道。
“可堪與季兄的一曲《妝臺秋思》相媲美乎?”鐘慧款款一笑。
季小龍這才大呼上當,“你、你原來也是懂的!”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能否借你那‘九節棍一用?”面對神物,鐘慧的心早就癢了。
“當然!”能遇知音,季小龍自然興奮異常。
鐘慧雙手掌簫,星目低垂,神態安然,柔指輕按,一股低沉的悠揚美妙的簫聲從那古樸的簫管里如涓涓細流一般流淌出來。她吹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這首名簫曲既表現了梅花高潔安詳的靜態美,又表現出梅花不畏嚴寒迎風搖曳的動態美。
“棒極了!”曲子一完,季小龍便擊掌盛贊。
“可惜哇,少了古琴合奏!”鐘慧卻意猶未盡,掌簫抱憾。這一句竟觸動了季小龍的傷心處,他居然神色一黯,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這一晚兩人久敘不散。
季小龍首先傾訴的,自然是令他至今也難以釋懷的那段情緣。
故事還是從一簫一琴說起。季小龍是連跳兩級升入市重點中學的,那年他還不滿10歲。當時的班主任老師非常鐘愛這個小小年紀就異常聰慧的學生。老師不僅教書有方,而且還是一位精通音律、笛簫皆通的高手。很快,天資聰明的季小龍便成了他潛心雕琢的如意弟子。后來,季小龍才慢慢知道,這是一個造詣不凡的琴瑟之家,老師在笛簫上的功力自不必說,身為歌舞劇團古箏演奏家的師母更是才藝雙馨。他們有一個比季小龍小三歲的掌上明珠,芳名叫翁麗娜,翁麗娜天生麗質冰雪聰明,季小龍認識她的那年,只有七歲的她已經能手撫古琴與父親的長簫合奏名曲了。季小龍在老師的言傳身教下也進步很快,中學畢業他順利考入江南大學的時候,他的長笛和紫簫已經在校娛兩界名聲大震了。而這個時候的季小龍和翁麗娜雖然還年紀尚幼,但耳鬢廝磨中早已成為一對情深意篤的戀人了。再后來,季小龍從華東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研究生畢業,進入鐵道建筑行業開始輾轉于大干快上的高鐵工程,翁麗娜則從音樂學院完成了她的器樂深造,成為一家省級藝術劇團的首席古琴演奏師,進而成就了父母的最大心愿。兩個人盡管進入了不同的行業,平日里只能靠鴻雁傳情,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兩人的情感,反而是日趨熾烈。也就在兩個人開始談婚論嫁,結束這段綿延十幾年的戀愛征途,共筑溫馨愛巢時,遠在新疆戈壁的季小龍突然接到翁麗娜一條斷然分手的短信!季小龍做夢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趕緊打電話給他的準新娘,可對方已經關機。他發瘋似的奔了回去,卻怎么也尋不到翁麗娜的蹤跡,翁麗娜所在的那家劇團既惋惜又不解地告訴他:翁麗娜辭職了,沒有原因更沒有什么令人折服的理由。他去找他的老師,可鄰居們說這一家舉家南遷了,具體去了哪里就沒人說得清楚了。季小龍馬不停蹄地跑遍了他能想到的地方,結果還是音信全無。那段時間,季小龍被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折磨得苦不堪言。
講述到這里,季小龍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鐘慧也是淚水漣漣唏噓不已。她雖然料定在季小龍與翁麗娜之間肯定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情感磨難,但卻沒有想到是如此的情深意切凄苦悲涼!
“再后來呢——”鐘慧知道這個故事到此便終結了,根本沒有“后來”,更不可能“柳暗花明”,但她還是心存希望,因為那個突然人間蒸發的翁麗娜就活脫脫地生活在她的眼前,這樣一個冰雪聰慧,有情有義的女子,怎么可能會將那段青梅竹馬刻骨銘心的情感撒手一擲便如同沒有發生過呢?她打死都不會承認這就是定局,除非她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令她也始料不及的巨大變故!
“沒有后來,沒有了……”季小龍痛苦萬狀地搖著頭。是的,季小龍根本無法在人海茫茫中再尋覓到她們一家的影子。
但是,鐘慧呢?她就不同了!她還有充足的時間和條件來解開這個撲朔迷離的大謎團!
那天幾近一夜的長敘之后,鐘慧也有過想把翁麗娜現在的情況告訴季小龍的沖動,可思前想后,她又忍住了,原因很簡單:她實在不清楚翁麗娜現在隱于背后的故事。
等到把這個謎團徹底解開以后,再來告慰這個倒霉蛋的季小龍也不遲。鐘慧這樣想。
六
鐘慧一下飛機,整個心情就變得亂糟糟的。一直走出了機場大廳,鐘慧依然沒有見到翁麗娜的影子。這給鐘慧原本就不舒服的心情又添了一份堵。這死丫頭怎么到現在還不露面?這次去新疆翁麗娜送機時就自告奮勇地說接機依然是她義不容辭的任務。是這丫頭沒有看到她發的短信還是另有原因?鐘慧已經連續三次給翁麗娜撥去了電話,可每次都是無法接通。又等了半個多小時之后,鐘慧終于失去耐心了,她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輛出租,一路心神不定地往回趕。
“大伯,還沒下班哇?”
鐘慧回到鐵路新村,盡管天已黑下來了,可她依然沒有忘記給門房里還在值班的葛秋山打聲招呼。
葛秋山正將白花花的腦袋斜垂在肩膀頭上打著低沉的呼嚕,被鐘慧一嗓子喊得打了一個激靈,老爺子定定神,認出是鐘慧的時候,居然沒有了往日那喜眉笑眼的樣子,而是隔著窗子,一把扯過鐘慧,結結巴巴地說:“好閨女哩,你可回來了!咱這可出了大事情啦!”
“大事情?”鐘慧覺得葛秋山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很是有些可笑,這小小的百姓社區會出什么大事?
“您老買彩票中了大獎啦?”
“去!你大伯再活七十年也沒這個福氣!”葛秋山揮起手上的蒲扇為鐘慧趕走臉前的一只大黑蚊子,并加重口氣道:“來來來,聽你大伯細細說!”
葛秋山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通,最后連自己都糊涂了:“反、反正那閨女得的就是、就是那傷天害理的病,不少人都說了,只要這病一傳開,那坑害的可就不是少數人!你、你沒看見,你大媽的涼皮攤子也、也沒了嗎?那閨女她、她這些天也沒少在你大媽攤子上買涼皮呀!唉,可憐我那老伴,都嚇得起不了床啦!”
鐘慧耐著性子終于聽明白了,翁麗娜竟是一個艾滋病毒的攜帶者!這、這怎么可能呢?她不信!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
鐘慧拔腳往回跑,拼命地跑!她要一分鐘不耽擱地見到翁麗娜,讓這死丫頭親口告訴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了樓下,兩腿軟得再也提不起來了。
也就在這時,她聽到從樓上傳來的一陣幽幽的古琴的琴聲,正是一曲如泣如訴的《梅花三弄》!
鐘慧一步一步地攀著樓梯,那琴聲也一下一下地叩擊著她的胸腔,她的心扉!
琴聲停了,房門開了,憔悴不堪的翁麗娜淚流滿面地望著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喊了一聲:“姐——”
鐘慧的心一下碎了,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將翁麗娜緊緊地摟在了胸前!
翁麗娜趴在鐘慧的肩頭放聲大哭!
七
翁麗娜說,將她推向那萬劫不復深淵的只是半年前的一次小小的穿耳!
翁麗娜一直對自己的容貌充滿自信,極少在容顏的維護和修飾上花費心思,就是連季小龍專門給她買的那些高檔護膚品也都極少使用。因為她覺得上天賜予的自然美,才是最美的。也正因為這種自信,她甚至連穿耳都沒做過。直到她跟季小龍談婚論嫁,媽媽又特意為待嫁的寶貝女兒準備了一對漂亮的鉆石耳墜,她才去做了穿耳。讓翁麗娜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穿耳,卻給她帶來了萬劫不復的厄運。翁麗娜做完穿耳之后,一只耳朵便開始出現紅腫、潰膿的癥狀,翁麗娜對此并沒在意。后來,翁麗娜又出現了體溫異常,這依然沒有引起她的特別關注,她以為自己是因感冒而引起的發燒。她服藥打針進行治療,但還是低燒不退,頭昏惡心不見好轉,這樣的狀況一直拖了20多天。翁麗娜有些害怕了,她帶著一種驚恐和焦慮,一個人悄悄去做了檢查,經過幾天的坐立不安和極度痛苦的等待后,檢查結果出來了:HIV陽性!她成了艾滋病毒攜帶者!
翁麗娜將自己關在宿舍里,除了以淚洗面,就是對著那一瓶安眠藥發呆,她想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她覺得失去完美、失去健康、失去理解、失去愛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摯愛的工作和事業后,再茍且偷生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翁麗娜真的這樣做了。在一個陰霾籠罩的清晨,萬念俱灰的她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那條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不歸路。
但她卻未能如愿以償。
當她再次見到陽光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團里的領導、同事。讓她意外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是那樣的堅強樂觀豁達,他們告訴自己的女兒,他們的過去、現在以至于將來,都是為他們的寶貝女兒而活而笑而幸福而快樂!他們要她永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只要女兒快樂地活著!
爸爸媽媽為她做好了她想做的一切:在雙雙辭去工作后,也幫她辭去了劇團的工作。之后,一家人便悄然離開了那個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選擇現在這座全新的城市,開始了一種與所有親戚、朋友再無往來的平靜的生活。這當然也包括跟自己心愛的未婚夫季小龍的斷然絕交。
可這個世界還是太小。
翁麗娜在來到這個城市后的兩個多月之后,從痛苦中逐漸走出來的翁麗娜很想為自己找一份工作,事也湊巧,這天下午,在陽光明媚中走向街頭的她,不經意間被一則招聘鋼琴調音師的廣告吸引住了,抱著不妨一試的念頭,她走進了這家位于市街心花園一側的琴行。這里環境優雅,鬧中取靜,很合翁麗娜的心意。琴行的鋪面雖然不算很大,但卻盡顯老店的古樸典雅。翁麗娜在回答了店里一位負責招聘工作的中年女士提出的一些問題之后,先是被引領到一架鋼琴前做試琴演示。雖然翁麗娜的超然琴技在古琴,但對鋼琴的演奏技術早已在她中學尚未畢業時就已是爐火純青了。長期受到專業訓練的演奏技法和對音律音色敏銳到極點的她,很快就從流淌的琴聲中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一絲錯覺和差異。她又用了極快的速度,嫻熟而成功地完成了琴音的調試,使那琴聲在她的指間純凈如溪水般流淌、跳躍、回蕩,走向一個夢幻般的天地世界。之后,她又演奏了古琴,那古樸激越的琴聲,吸引了店里所有的人。人們不約而同地為她鼓掌喝彩,而翁麗娜就是從這熱烈有加的掌聲中看到了霍東梁。
然后,霍東梁把她帶到全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開門見山地告訴她,從今天起,她就是這家酒店唯一的古琴演奏師。她的工作,就是在酒店來了身份尊貴的客人或嘉賓時,由她為這些客人和嘉賓彈奏古琴名曲,以助雅興。翁麗娜很生氣,她指責這個男人不該將她硬從琴行生拉硬拽到這里來。可那霍東梁卻只是輕輕地告訴她:“一切就這么定了!”
“這個家伙,怎么這樣的霸氣?”翁麗娜的故事講到這里,連鐘慧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哪兒呀,人家不光是這家大酒店的老總,還原本就是那家琴行的少掌柜!”翁麗娜輕嘆一聲,“不過,這也是后來我才知道的。”
“哼,算他還懂些識人之術!”鐘慧雖然對這個不曾謀面的老板沒有多大興趣,但對他能夠在這個時候給翁麗娜一個優雅獨特的生活空間還是心存感念的。
她知道,這個時候的翁麗娜,除了寄情于一份多少能夠讓她聊以自慰的工作,再也沒有什么苛求了。
“之后的一切又歸于平靜。”翁麗娜顯出有些體力不支的樣子,再度出現的讓她猝不及防的打擊和身心遭受的折磨,消耗了她太多的氣力和精神,如果不是在咬著牙硬挺著等候好友鐘慧的到來,也許她已經倒下了。
她想讓鐘慧盡快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她不想讓她誤解自己是一個逃避厄運的人,一個容易被不幸擊垮的人,圍繞她所發生的一切,既有上蒼對她的不公,也有上蒼對她的憐憫和呵護。
鐘慧扶著翁麗娜回坐到沙發上,又為她沏了杯奶茶,坐到她的對面,撫摸著她的另一只手,那手涼冰冰的,讓人難免生出些許的疼惜。她沒有勸慰翁麗娜,因為她知道翁麗娜對這一刻的期盼遠賽過對自己生命的期待了,生命可以消失,可是人格、尊嚴還有愛情是不能玷污的。這就是她所認識的翁麗娜。
有了一份心儀的工作和薪酬不菲的收入,翁麗娜的心情不再那么灰暗和傷感。特別是隨著她不斷對HIV的探究,使她在傳染渠道、特點及以后的控制、發展等方面有了更全面更透徹更清晰的了解和認識。她開始坦然面對每一天的生活。她為此更加注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方式來修飾和提升自己。她經常去健身房,每天堅持跑步,甚至刻意到精心選擇每一款簡約考究的服飾,她要讓自己更加光彩燦爛,更加陽光美麗地過好每一天!
如果不是她刻意要離開父母,離家獨處,也不會發生這些意外。
父母將她帶到這座城市之后,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就再沒有離開父母的視線。為了她,父母已經心力交瘁,做女兒的不能這么自私。更何況,她已經想通了,已經有了一份喜歡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已經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新的態度。她說服了爸爸媽媽,選擇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小區,悄無聲息地住了進來。
沒有出事的那些天,日子雖然短暫,但翁麗娜過得非常愉快。特別是認識了鐘慧之后,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溫馨起來,和藹可親的葛老伯、勤勞能干的葛大媽、相親相愛的劉德章夫婦,還有小區里那些任何時候都隨和可親的大叔大嬸們,置身于這樣一個生活環境里,平和隨意和諧相處的氛圍,翁麗娜感覺自己不再孤獨,不再沉悶,不再郁郁寡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可翁麗娜還是大意了。
送走鐘慧的那天,是她按規定必須去市疾控中心領取藥物的日子。為了不必要的是非和麻煩,翁麗娜以往都是要適當喬裝一下才出現在那個地方。可那天,她卻懶了一下,開車從機場返回時直接去了市疾控中心,就在她取完了藥,轉身匆匆離開時,卻迎面遇見了前來辦事的劉德章!
是劉德章的驚愕和無心,造成了小區里一片猜疑和恐慌。走進這個小區,迎接翁麗娜的不再是溫和的笑臉和親切的問候,而是一個個閃避的身影和一雙雙冰冷的目光,更有甚者,是有人竟遠遠地沖翁麗娜指指點點吐起了口水!
翁麗娜的身心又一次被重創。
鐘慧的心再度流淚了,她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去安慰眼前這位遍體鱗傷的女子,她只能緊緊地擁抱著她,就像每一次自己有了傷痛有了委屈有了坎坷有了落魄時母親擁抱自己一樣!她每次都是從感覺到母親的體溫和心跳中得到安慰得到鼓舞,她希望翁麗娜也能這樣。
“不怕,有姐呢!”鐘慧對翁麗娜說。
八
門房里,葛秋山和劉德章也在唉聲嘆氣地敘著話。
“我說老東西,老嫂子真嚇出病來啦?”
“那還有假?”葛秋山的大蒲扇啪的一下打在了劉德章的腦袋上,氣呼呼地說,“就你那幾句話,什么動不動就傳染了,染上就沒命了!我那老婆子還能經得住這樣的恐嚇?”
“我那不也是一著急就冒了兩句嘛,這些日子小翁那閨女在老嫂子的涼皮攤上可沒少來,我真是怕——”劉德章滿是苦笑的臉,猶如秋日里的苦瓜。
“你個老東西往后少提俺家那涼皮攤!你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就滾蛋了,俺夫妻倆還要在這小區里活人呢!”
“這事兒真就傳得那么邪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何況又是誰聽了連脊梁股都抽筋的那病!”
“也不一定傳得那么邪乎。”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叮當了一陣,劉德章端起葛秋山的大茶缸子還沒送到嘴邊上,就被葛秋山一把奪了過去,“你不怕傳染我還怕呢!”
“就我,傳染你?你讓那臟病嚇傻了吧!”劉德章指著葛秋山笑罵。
“我就是嚇尿褲子還有學醫的兒子壯膽呢,你個老東西不服這個氣也不行!”葛秋山有自己的自豪,小兒子大前年考上的醫學院。
“對呀!咱咋就不知道咨詢咨詢你那醫學院上大學的兒子呢?”劉德章拍著大腿喊道。
“咨詢啥咨詢?你知道那小子學啥科?皮膚科!油光紙擦溝子兩不沾!”葛秋山把大茶缸子推給了劉德章。
劉德章卻把腦袋湊到了葛秋山的耳朵邊上,狠狠地挖苦道:“皮膚科是啥,算了,說了你也難明白。打個電話問問你兒子就知道了!”
“嘿,你個劉德章,欺負人吶!坐著別動,老子現在就打!”
葛秋山瞪著眼睛,掏出手機就給小兒子撥起了電話。
九
天熱人就喜歡早起。尤其是這一連數日的隱晦、壓抑、暑氣騰騰卻又滴雨不見的桑拿天里,早些起床,還能多少感受一點點一天里難得的涼爽。
今天是鐘慧拉著翁麗娜下樓的。她們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照舊沿著小區的林陰環道一圈一圈地跑步。其間,她們穿行于那些晨練的人群之中,讓鐘慧明顯感到不同的是許多目光,這些目光不再像從前那樣溫和,那樣熱情,而是充滿了驚詫,甚至是冰冷,還透著一種隱隱的敵意!這些目光讓鐘慧如芒刺背,心里攪騰著一種似乎連自己的胃都在抽搐的那種不舒服。
“姐,要不咱回吧?”翁麗娜小聲央求著,她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鐘慧緊緊攥住了翁麗娜的手,態度堅決地說:“不!要想勇敢地活著,就要昂起頭!”
但是,讓她們更加尷尬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就在她們手牽著手,剛跑完第三圈的時候,竟有七八個人滿臉掛霜地攔住了她們的腳步。
鐘慧定睛細看之下,這群人中除了有兩個社區物業辦的人她還算熟悉之外,其他大伯大媽雖然不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是這個小區里的老住戶。
這個陣勢,讓翁麗娜一下變得非常緊張,畢竟她才住進來沒有幾天,對她來說這些人不僅個個都是生面孔,而且那橫眉冷對的樣子,讓她心里陣陣發怵。
“喲,是你兩位呀,”鐘慧先是迎著兩位物業辦的管理人員朗聲一笑,接著又看看跟在他們身后的那些人,依然笑盈盈地說,“還有這些大伯大媽,你們一大早攔住我倆,是不是有啥事哇?”
“鐘女士,是這樣,你也算是咱們這個小區的老住戶了,對這個小區你也應該有點責任感吧?”物業辦的那位姓柳的大個子主任,用一種挺生硬的語氣對鐘慧說道。
“哦,主任,我、我好像還沒做什么亂扔果皮紙屑讓咱小區文明蒙羞的事情吧?”鐘慧的臉上依然掛著笑。
“那是沒有!不過——”柳大個子主任從鐘慧的話語里已經感受到了不甚友好且綿里藏針的態度,不由地將語氣緩了一緩,“這位姓翁的姑娘是你的朋友吧?”
“是!”鐘慧回答得很干脆。
“我們希望你勸勸她,還是請她盡快搬出這個小區吧!”
“理由呢?”
“她——你應該清楚,咱們還是不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
“這就是你們大伙兒攔住我們的原因?”
“孩子,大伯大媽們也不想為難這姑娘,實在是她,她讓我們大伙兒這心里不踏實哇!”一位滿頭銀絲氣質相當不錯的老阿姨一臉為難地說。
“是哇,這可是大伙兒的心里話!”那些大伯大媽們七嘴八舌地說。
鐘慧提高了一下嗓門,語氣誠懇地說:“有句話,我想問一下各位大伯大媽,你們都是兒女成群的人,假如自己的兒女得了病,對不起,我這里說的是假如,你們會怎么做呢?是好好地心疼她,照顧她,讓她盡快地好起來,還是無情無義地把她趕出家門,自己落個清靜呢?”
“這——”剛才還言語苛刻的那些大伯大媽們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作答了。
“鐘慧姑娘說得好,說得好!”葛秋山急急火火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我說老兄弟老妹子們,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將心比心,說啥也不能難為孩子哇!”
“好!說得好!”隨著一聲喝彩,一個從寶馬車上下來的青年男子拍著手走了過來。
他中等個兒,板寸頭,深眼窩,黑皮膚,一身的白色運動服,說不上帥氣,但也蠻精神的。
“霍總!”翁麗娜整個人驚得一下呆住了!
“這家伙,他怎么找到這里來了?”鐘慧知道了此人就是霍東梁之后,也是吃驚不小。
“我、我真不知道!”翁麗娜還以為鐘慧在抱怨她,又搖頭又辯解,人也直往鐘慧身后躲。
“請問,您是——”柳大個子主任有些好奇,眼前冒出來的這個年輕人,雖然相貌平平,但卻氣度不凡!
“各位大伯大媽,你們早上好!霍東梁在這里給你們鞠躬了!”霍東梁笑容可掬地打著哈哈,當真是鞠了一躬。
“你是霍東梁,帝都大酒店的總經理?”柳大個子這回真是吃驚了!霍東梁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
“這個病就那么可怕嗎?只要是染上這個病的人就一下變成魔鬼了?不是,絕對不是!太多的道理咱們可能沒有時間扯。大伯大媽們,不好意思,東梁今天確實打擾了。我今天是特意來接麗娜回酒店上班的,她可是有兩天沒去了,我急呀!這么說吧,酒店可以沒有我這個笨蛋、吃貨,但是絕對不能沒她!”
霍東梁滿臉的真誠和客氣,說的句句在理有情有義。
鐘慧心想:好一個霍東梁,還真是有膽識,有魄力!
十
坐在霍東梁那間寬大舒適的總經理辦公室里悠悠地喝著咖啡,還當真是一種享受。只是鐘慧和翁麗娜心中有著太多的困惑,她們不得不耐著性子,將這些疑團一個個都搞清楚。
細想一下,霍東梁的講述,還真是有根有據無懈可擊。
霍東梁很早就是翁麗娜的“鐵桿粉絲”。時間可以追溯到上大學期間。那時候,翁麗娜就讀于音樂學院,霍東梁上的是商貿學院。大二的“五四”青年節,幾所同城的高等學府搞了一場小有規模的聯合演出,翁麗娜的一曲《梅花三弄》,不光是獲得了滿場雷聲般的掌聲,也一下牽走了很多男生的魂,而霍東梁就是其中最慘的一個。他著迷于翁麗娜的清麗,翁麗娜的高雅,翁麗娜的一顰一笑以及翁麗娜指尖流淌出的宛如高山流水般的琴聲……
翁麗娜一家遷到這座城市的消息是霍東梁在一次義捐活動中偶然得知的。那家接受善款的盲人藝校的女校長十分得意地悄然告訴他,學校最近是喜事連連,幾天前,他們還意外聘請到了著名古箏演奏家蔣清華女士擔任學校的琴藝老師兼藝術總監!
直覺告訴霍東梁翁家肯定有大事發生!因為他知道,蔣清華就是翁麗娜的媽媽!
他開始著手搜尋與翁家相關的一切事情,來自四面八方的信息,佐證了他的判斷,翁家真的出了大事,將要成為新娘的翁麗娜在一次穿耳中感染了艾滋病毒!萬般無奈的翁家只得遠走他鄉,尋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隱居下來。
后來發生的一切,也都是他精心策劃的。只是翁麗娜離開父母,搬到鐵路新村居住和這短短的數日里發生的事情,對霍東梁來說都還屬于意外,這也正是這兩天他苦尋翁麗娜幾乎鐵鞋磨破的原因。
“這丫頭,她可真會藏,我可被她害苦了!”
趁著翁麗娜跑到衛生間為那滔滔不絕的眼淚找尋宣泄的機會,霍東梁這才敢向鐘慧發出一陣感嘆和苦笑。
“眼下有這樣一件順風順水的事,不知霍總大經理是否肯助一臂之力?”
“你說。”
“我跟翁麗娜商議好了,還初步聯絡了我的一些文友,也得到了一些醫療界愛心人士的支持,打算成立一個叫‘溫馨家園的民間愛心組織,專門為艾滋病毒攜帶者做一些公益活動。”
“那好哇,這種事情我當然是義不容辭!”
“今天的咖啡真是沒有白喝!”
鐘慧很是興奮地向霍東梁伸出了信任的手。
十一
成立“溫馨家園”的日子選在一個周末的傍晚。真是天賜機緣,這天下午的五點左右,憋悶了長達二十多日的天突然下起雨來。這是立秋后的第一場雨,這場雨開始并不大,以致引得許多市民竟在這淅淅瀝瀝的雨水中歡呼跳躍嬉戲打鬧,這種開心的場面讓摟在一起觀雨的鐘慧、翁麗娜的眼睛濕潤起來。人們盼這場秋雨盼得實在太辛苦了。那雨嘩嘩嘩地下著,直下得漫天的霧氣,讓人心里好不舒坦!
霍東梁包攬了成立儀式所需的一切。酒店大廳被他裝點得既簡約又喜慶,還很有一種家園的溫馨韻味。一個大大的紅絲帶被無數個彩色氣球拱衛著,兩側則是一只只鮮花爭艷的花籃,散發著陣陣誘人的花香。二十張圓桌散于大廳當中,圓桌上有鮮花有飲料有果品。
最先冒雨趕來的竟是葛秋山、劉德章夫婦帶領的鐵路新村的幾十位代表,這些大伯大媽中的多數人還是頭一次來到這么豪華的大酒店,他們一入大廳就被眼前的恢宏氣勢和鮮花簇擁的景象迷住了。
“我說閨女,你們是有意讓你大伯這雙老眼犯迷瞪哇,這燈晃的,這花艷的,嘿嘿,怕是那龍宮也就這樣吧?”葛秋山抓著鐘慧、翁麗娜的手,嘴上嘮嘮叨叨地邊說邊笑,腳底下卻顫顫巍巍地連步都不敢邁了。
劉德章笑他,說:“喂,你個老東西,剛剛在雨水里還吧唧吧唧地往前跑呢,這會到了明晃晃的地板上咋就兩腿硬得打不過彎來了?”
葛秋山回敬他說:“你知道個屁,我要不這樣,倆閨女能一邊一個攙著扶著?你老家伙就沒這福氣!”
“大伯大媽,晚上好!”霍東梁也跑過來向葛秋山等人致禮問候。
“好好!姓霍的小子,從那天大伯見你頭一面就知道你小子是個男子漢,好樣的!”葛秋山拍拍霍東梁,又伸伸大拇指。
“謝謝大伯夸獎,您跟這位伯伯才是真正好樣的!”霍東梁拉拉劉德章的手,滿懷敬意地說。
“哎,還是你們年輕人有眼光有氣度!”
“大伯,霍總,你們這一老一少就別再互相恭維了,聽著讓人肉麻!”鐘慧笑著說,“哎,兩位老伯,咱們那位小功臣沒來哇?”
鐘慧說的是葛老伯的那個在醫學院學醫的小兒子。那天,葛秋山跟劉德章賭氣甩給兒子一個電話,沒想到這個電話真是起了大作用,不光是讓葛秋山、劉德章的腦袋開了竅,這個熱心的小伙子還組織同校的十幾個志愿者,在鐵路新村一連做了四個下午的義務咨詢和宣傳,使得彌漫在小區里的那種“恐艾”陰霾一下消散了許多。就連那位柳大個子主任的思想觀念也發生了轉變,再也不提讓翁麗娜搬離鐵路新村的事了。鐘慧成立“溫馨家園”的想法,就是受到這些熱心的青年志愿者的啟發。而今天這個儀式,鐘慧還特意邀請了以葛秋山小兒子為首的那幫年輕的大學生。
“你就別操他們的心啦,今兒個這種大事兒,還能少了他們?一會兒,準到!”葛秋山的話還沒落地,大廳門前一陣喧鬧,一群青年學生便熱熱鬧鬧地涌了進來。
“咋樣,這幫小兔崽子一到,這里就該翻天了!”葛秋山呵呵地笑。
“大伯,你們先坐,我跟麗娜去招呼他們一下。”鐘慧拉著翁麗娜的手一起向那群大學生迎去。
“娜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對中年夫婦向翁麗娜走來。
“媽媽!”翁麗娜牽著鐘慧的手歡快地迎了上去。
“這就是你那位鐘慧姐姐吧?”未等翁麗娜介紹,她那位神態儒雅的父親便看著鐘慧,笑著對女兒說。
“叔叔阿姨好!”鐘慧含笑致禮。
“好好!”蔣清華上前拉住鐘慧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神情感慨地說,“娜娜總給我們說她那位鐘慧姐姐多好多好,今天一見,果然是個可親可愛氣度不凡的姑娘。娜娜有你這個姐姐,真是她的好福氣!”
“阿姨,你們有麗娜這樣的乖女兒,那才是福氣呢!麗娜,多棒哇!”鐘慧把翁麗娜輕輕地推到身前,由衷地夸道。
“姐,媽媽夸你呢,你干嗎轉移目標哇?”翁麗娜忸怩了一下,然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媽、爸,想不想認識一下我們的老板?”
“這——合適嗎,會不會唐突了點?”蔣清華遲疑間,霍東梁已經立在眼前了。
“叔叔阿姨好,晚輩霍東梁,也就是翁麗娜向你們控訴的那個惡老板,壞小子!”霍東梁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
“什么惡老板壞小子,我可沒這么說過!”翁麗娜急忙申辯。
“反正不會說我的好話就是了。是不是叔叔阿姨?”霍東梁做了一個鬼臉。
“你們這些孩子哇——”蔣清華和丈夫都笑了。
時間不長,整個大廳已是賓朋滿座了,鐘慧親自主持了這個儀式。
她的話語熱情洋溢,充滿了激情:“今天前來參加‘溫馨家園成立儀式的諸位來賓、朋友中或許還有一些人,對我身后這個紅絲帶不夠了解或了解不多。我想借這個難得的機會,有必要簡單地向各位賓朋做個介紹。紅絲帶就是關注艾滋病防治問題的一個國際符號。它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末,在一次世界艾滋病的大會上,眾多的艾滋病毒感染者和病患呼吁社會應該關注他們,理解他們,于是,一條長長的紅絲帶被人們激動地拋向會場的上空。支持者們將紅絲帶剪成小段,用別針將折疊好的紅絲帶別在胸前,用來表示他們對HIV感染者和患者的關心和支持。
不錯,艾滋病的出現,的確帶來不小的恐懼,‘談艾色變似乎也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那些不幸感染艾滋病毒的人們被歧視被冷遇甚至被周圍的人們無情地拋棄而自生自滅!這是不公平的!現代醫學的研究證明,艾滋病的傳染渠道是有限的,當然也是可以預防的。艾滋病本身并沒有那么可怕,我們今天成立這個‘溫馨家園,就是要喚起更多的社會人士拋開原來的舊觀念,給那些感染者和患者以理解、認同和人道上的關愛,這是一種現代文明的社會道義,是所有健康的人們義不容辭的責任。讓我們攜起手來,用我們的愛心和行動共筑社會文明,共譜道義新篇!”
大廳里掌聲如潮。
“我提議,讓我們大家為了‘溫馨家園的成立,也為了所有病患們的康復和快樂,干杯!”
“干杯!”
“干杯!”
……
翁麗娜上場了。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清麗,端莊,高雅。她款款走向那架古琴,然后輕輕地撥動了琴弦——
《梅花三弄》輕柔優美的音律宛若清澗溪水,令人癡醉,叫人銷魂……
“真想跟她來一個琴簫合奏!”鐘慧感慨萬千地說。
霍東梁看看腕上的表,詭譎地笑笑,說:“今晚是輪不著你了,比你更有資格的人就要登場了!”
鐘慧詫然:“你——”
霍東梁眨眨眼,做著怪樣:“是你說過的,霍東梁是法力無邊手眼通天的。再說了,成人之美的事還是要做的,‘溫馨家園嘛!”
果然,一陣輕柔圓潤的簫聲從大廳的入口處揚起,竟與那古琴的音律配合得那樣的默契、完美。
光聽簫聲,鐘慧便脫口喊出:“季小龍!”
出現在人們視野里的季小龍,竟是一身雨水,一身戈壁的風塵,他雙手持簫,滿目含淚,在那如泣如訴的音律聲中輕輕地,緩緩地向他那魂牽夢繞的愛人走去!
翁麗娜哭了,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地落在激越的琴弦上……
蔣清華與丈夫相擁而泣,鐘慧也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感人的一幕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紛紛起立,用雷鳴般的掌聲為兩個歷經苦難,劫后重逢的戀人祈禱祝福……
大廳外面,依然是雷鳴雨歡。這場雨下得酣暢淋漓,透天透地!
作者簡介:李杰,男,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1972年1月參加青藏鐵路一期工程建設,曾任中國中鐵一局西(安)平(涼)鐵路工程指揮部副指揮長、黨工委副書記。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有中篇小說《山色》《扶貧貓兒臺》《雅媚》《大戈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