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與希望

龔智超

湯成難是揚州的一位青年女作家，她著意于刻畫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而非令人羨慕崇拜的英雄或模范。賈夢瑋曾評論道：“從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對人物是有愛的，這與很多作家把人物當作小說的工具不同。”誠然，文學即人學，湯成難的作品關心普通人的生存狀況，關注他們的命運及其在與命運的抗爭之中所經受的磨難與痛苦，并且在作品中寄予了作者對生命意義以及人生所需要的信念的思考。

《摩天輪》是其作品中較為典型的一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她”是這座城市中再普通不過的存在，她深陷于生活的泥沼之中卻依然仰望星空，心懷希望。本文將跟隨小說的情節發展展開分析，并著重分析小說中所蘊含的“希望”與“虛無”兩個重要概念。

《摩天輪》作為一篇小說，首先肯定是要講故事的，小說故事如何展開是每位作家的匠心獨運之處。它的開篇便是細致入微的環境描寫：陰雨濕冷的天氣，未盡的雨意。作者極善于抓住細微之處，細節描寫恰到好處。譬如她寫那“鞋底上沾著的草屑兒”，畫面描寫得如此細膩，作為讀者便很容易置身于作者所描繪的情境中。

有關雨的環境描寫巧妙地推動了情節的發展，與此同時，小說的主人公“她”出場了。因避雨“她”見到了摩天輪，此前對摩天輪的種種向往以及兩次接近摩天輪的經歷一點一點地浮現在腦海中，她最終坐上了摩天輪，在摩天輪爬升與下降的過程中暫時遠離了城市，打開了自己的內心，并且再次陷入回憶、釋放情緒。

《摩天輪》的情節在現實與回憶之間不停穿梭，起初只是展現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再用回憶把故事情節一點一點地拼湊完整。

它的故事情節算不上曲折，沒有蕩氣回腸、驚心動魄的場面，也沒有出人意料的情節逆轉，它平淡而流暢，不似河流湍急，但每個細節都令人關切，讀者在閱讀時也很容易靜下心來，順著平靜的溪水緩緩而下。

小說以城市為背景，作者絲毫沒有吝惜對城市的描寫，“她知道這個城市和春天有著很大的聯系，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春天才喜歡這座城市，還是因為城市才更加喜愛春天。她想到一生中很多美好的事情都發生在這個季節里，仿佛帶著槐花、桃花、梨花、楊花、薔薇花的氣息，香甜而美好。但，這些氣息早已停留在遠處”。城市于先前的她，顯然是充滿希望的，但如今她已對城市的種種變化感到驚異與陌生。“路擴寬了，再擴寬，寬得看不清馬路對面的人”“遠處，城市正像一棵蓬勃的藤蔓向四處延伸，她看見了嶄新的樓群，看見了更多的柏油馬路，她不知道那些柏油馬路什么時候多如蛛網的，那些高樓又是在哪一天突然拔地而起了”。城市前后的對比與她的心境變化相映襯，而摩天輪正是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它并沒有隨著城市的變化而改變面貌，縱然歲月更迭，它依舊佇立在那里。只是如今已被高樓遮擋，需要墊上一只紙箱子，站在上面，將身子從廚房窗戶探出去才能看見。

廚房的窗戶在文中反復出現，在窗前，“她”始終是一個摩天輪的虔誠眺望者。“透過她廚房的窗戶，也可以看見摩天輪，她做飯時總忍不住一陣傻看，鍋里都煳了，才手忙腳亂起來” “她仿佛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正從窗口探出身子，努力地看向摩天輪的方向，她推開窗戶的姿勢那么真誠，看上去像是要擁抱什么”。

這“摩天輪”究竟有著怎樣的魅力讓文中的“她”如此心向往之呢？小說的象征意蘊可謂是豐富。試看文中對于摩天輪的形容：“那時她剛參加工作，在這個城市里幾乎沒有朋友，每天從摩天輪下經過，都會仰頭看一看，恍惚是自己的車輪騎到了天上。”那時的“她”靦腆、孤獨，卻有著滿腦子的浪漫幻想，正處于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里。如今青春不再，人至中年，她眼里的摩天輪是一個“正要趕赴遠方的巨大的車輪”，“仿佛剛經歷一路風雨，特意趕來，要將她捎上”。車輪仍舊是車輪，如今卻更強調“遠方”。她所渴望去往的“遠方”有那逝去的女兒與丈夫，有著與無奈的現實不相符合的幸福而快樂的生活。簡而言之，摩天輪正是希望的象征，而對摩天輪的向往以及不停地眺望也正是“她”一直以來對美好生活、對希望的不斷追尋。

前面講了有關“希望”的隱喻，接下來我想談談關于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概念—“虛無”。

先看文中關于游樂園避雨的這一段描寫：“她從腳邊的一汪水里看到了摩天輪。這一次，她和摩天輪是多么近啊，她伸出手去，剛要觸碰到它，汽車疾馳濺起的水將倒影虛晃了。她的手僵在半空。”水中象征希望的摩天輪終是幻影、虛無，對這所謂虛無的渴望，終究不是真正的希望。

“她往巨輪走去，燈光在身后陸續熄滅，連廣告上的霓虹燈也暗了一度。兩腳像踩在虛空，越往前越黑”，坐摩天輪前，她并沒有因之前過多的渴望而激動，反而感到緊張、孤獨、不安與恐懼。小說側重對心理情緒的細節描述，讓讀者有很強的代入感。隨著摩天輪的緩緩上升，城市圖景在她面前逐步展現，她憶起曾經在城市最高的樓里工作，即使生活從來不容易也仍然努力熱愛生活。這里作者的設計別具匠心，從“她”坐上摩天輪至摩天輪到達最高點，她的回憶都是較為美好的，而隨著摩天輪的下降，她的回憶也趨向暗淡，心愛的女兒和丈夫突然逝去，曾經喜愛的城市也變得陌生……希望終究歸于虛無。

作者很善于將人的心情與環境融為一體，情景交融，也十分注重文字的象征意蘊，擅長使用隱喻，用城市的夜空隱喻“她”的生活變化：由五彩斑斕變成了單一的白色，像冬夜的星空，黯然而無生機。

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文中有這樣一段關于“她”的女兒的描寫：“那雙遺傳了她的大眼睛，看向虛無。”孩子尚小，而她的病情幾乎沒有好轉，大大的眼睛里滿是與年齡不相符的黯然，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只是看向虛無，缺少活力。

也許有人會問，對于讀者而言，《摩天輪》這篇小說有怎樣的價值呢？僅供娛樂消遣嗎？我覺得遠非如此，這篇小說有其現實意義。作為讀者，我們能與小說中的“她”產生思想感情的共振，其實我們或多或少都能夠從文中的“她”身上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我們又何嘗不是在平淡的生活中努力奮斗，尋找希望呢？不如意事常有八九，希望與現實的尖銳矛盾從古至今從未消逝。

《摩天輪》中作者對于理想生活和殘酷現實之間的錯位給予了同情與寬容的視角，作者構思的巧妙之處于此也可見一斑。在文中的結尾部分，她寫了層層疊疊的黑暗，寫了“她”的黑洞般的眼睛涌出淚水……卻還是給讀者留下了溫暖與希望，善良的“小老頭”黢黑的臉在五彩斑斕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如村上春樹曾說的：“我們領教了世界是何等兇頑，同時又得知世界也可以變得溫存和美好。”

“眼前逐漸明亮了，黑暗慢慢地被銀白替代”。小說的結尾簡潔而有余蘊，隨著摩天輪的旋轉，“她”重新走過了前半生，跟隨回憶安靜思考、痛快流淚。摩天輪回到了原點，同時也暗示著她的生活即將擁有嶄新的開始。在虛無與黑暗之中希望正冉冉升起。雪已經落下，她熱愛的春天也即將到來。

《摩天輪》正是將兩個重要的概念：希望與虛無巧妙地呈現給了讀者，兩者相互交織，圍繞著象征希望的摩天輪在特定的環境—城市中展開情節。若論及小說的不足之處，筆者以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她”的性格內涵還不夠豐富，趨于類型化、抽象化，對現實問題的開掘還不夠深入。但總體而言還是瑕不掩瑜，小說里沒有不必要的人物，也沒有不必要的情節，精煉圓整，描寫非常細膩，象征意蘊豐富，值得細細品讀與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