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明清鼎革之中,歐洲人常常成為重要的目擊者。“韃靼人入侵中國”、明清鼎革是同時代的歐洲人高度關注的話題。在華歐洲人寫就的幾種史料以親歷者的視角記述了這一中國歷史中的大事件,可謂是“前線報道”。本論文特別使用了中文學界少有人關注的葡萄牙文文獻《1636、1643至1649年中國年信》。對于在華歐洲人來說,鼎革也提供了機遇與挑戰,他們不得不學習面對全新的政治與社會秩序。
【關鍵詞】歐洲視角;明清鼎革;江南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1-037-03
【本文著錄格式】薛曉涵.葡萄牙文文獻中明清鼎革時期的江南[J].中國民族博覽,2021,06(11):37-39.
基金項目:本論文由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項目名稱:“探析耶穌會中國年報中的江南”,項目批準號:2019JX026。
在明清鼎革之中,歐洲人常常成為重要的目擊者。“韃靼人入侵中國”、明清鼎革是同時代的歐洲人高度關注的話題。衛匡國《韃靼戰紀》、魯日滿《韃靼中國史》等史料已為中文學界所注意,以親歷者的視角記述了這一中國歷史中的大事件,可謂是“前線報道”。在此二種史料之外,葡萄牙人何大化的《1636、1643至1649年中國年信》也是記述了相似內容的史料。“年信”即耶穌會年信,當代葡萄牙文為“cartas anuas”,中文學界也有年報、年度報告等說法。1歐洲本土之外海外各教省的耶穌會士每年向駐羅馬的總會長寄出一封年信,在中國的耶穌會士也不例外。耶穌會中國年信記錄了中國每年的世俗情況與教務情況,是極珍貴的一手資料。本文主要使用的是由葡萄牙當代學者阿勞若(Horácio P. Araújo)整理出版的《1636、1643至1649年中國年信》,2這八封年信原為葡萄牙文,除1644年年信外,其他七封尚未有中譯版本發表刊行,3它們全部由何大化(António de Gouvea,1592-1677)編纂。本論文嘗試探討的時間范疇覆蓋明中央政權滅亡前后數年,考察的地域則是在明清鼎革中十分突出的江南地區。
明朝末年,中國社會為帝國精英們的黨爭與清人日漸迫近的威脅所籠罩,后又加之農民軍起義,終于在1644年走到“亡天下”的地步。鼎革之際,南京的地位及戰略意義在戰火中又凸顯出來。明中央政權滅亡后,弘光帝被擁立于南京。此時“中華帝國”境內的狀況大體如下:清人占據北京、山東與河南;農民軍占據北部其他省份和南部三個省份;弘光帝擁有南京、浙江、江西、福建、廣東與廣西。4在何大化的《1636、1643至1649年年信》中,對于包括定都南京的弘光政權在內的南明諸政權,敘述詳細,足可與中文傳統史料互證。
1636年年信開篇即陰云密布,何大化記述道,除了內部的“反賊”們,這一年,清人已經以主人翁姿態侵入中原。為籌集作戰經費,崇禎帝加了新的賦稅。何大化指責漢人懼怕武力、缺乏軍事訓練,并且過于惜命。5
1643年年信記述了明王朝已無力掌控國家的南部:“關于中華帝國的統治與世俗情況,其朝廷在北京,皇帝住在那里,這些內容是副省北部年信應講述的。至于南部的情況,我要說的是,崇禎帝同樣統治這里,但是,由于與東韃靼人無休止也無意義的戰爭造成的消耗,他對這里力不從心,也無法掌控財政大權……”6
1644年年信中詳細地講述了弘光政權的起落:“南都的官員們在得知北京被攻破與敵人迫近的消息后,將一位王爺的世子擁立為皇帝。他是死去的崇禎帝的堂兄弟……因為想逃避皇帝的職責,他拒絕當皇帝。但是,官員們強迫他出山,他便進了南京,在那里登基,年號弘光,意為‘弘大的光亮。弘光帝立即著手為前線城市配備大批兵力和將領;沿‘洋子江布防,所有可能給韃靼人以可乘之機的地點都有水師重兵把守;又任命兩名心腹擔任閣老。他還想方設法取悅百姓,給了百姓很多自由以及優撫。在短短幾月內,就有許多官員前來投奔效力,朝廷井然有序,似乎南方諸省的穩固不成問題,而那里是中華帝國最好的部分。
弘光帝統治了一年,百姓對他巴克斯與維納斯式的生活作風不太滿意,文人們則對蔚然成風的賣官鬻爵心生厭惡,認為這有違一個中國良治政府的理念。韃靼皇帝的一個叔叔揮師向南京而來……弘光帝不敢坐以待斃,帶上滿朝文武及所有要員逃之夭夭,南京城墻之內除了窮苦百姓再無他人。韃靼人進入了這座宏偉而美麗的大城。如果南京是在兩千個歐洲人手中,那么,面對一支強敵仍然能堅守很多年,因為南京城的位置得天獨厚,城池也很堅固。
通常作風懶散的韃靼人這次沒拖延,他們去追擊弘光帝,弘光帝落入他們手中。韃靼人又馬不停蹄地進入了著名的浙江省,依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勝利。繼而,江西省也臣服于韃靼人……”7
關于弘光朝廷的情況,歐洲人之中,意大利人衛匡國是比葡萄牙人何大化在空間上更為接近現場的親歷者,因而他的《韃靼戰紀》提供了更多細節,例如:“當這個王子被推選時,他馬上遣使韃靼,乞求和平而不是請求和平;提出把韃靼占領的北方幾省奉送他們,只求雙方和睦相處。但韃靼人深知這是一些臣子和謀士的策略,企圖用和平欺騙韃靼人,以待機恢復兵力。所以他們回答稱,把已被武力征服之地,當做禮物奉送,這是不能接受的,現在既然你們選立新皇帝,應當嚴加保衛,而對我們說,要么決心全取,要么一毫不取。和談沒有結果,雙方正準備兵戎相見……”8后文還提到了南京“假太子案”所引起的內訌“給韃靼人進襲南京之機;有的官員即使沒有暗里慫恿入侵,也對此有意不管”,9以及弘光帝被出賣等,可與年信互為參照。
到了1645年,年信中寫道:“清人已是南北二京及其它六或七個省份的主人。而在福建省垣稱帝的隆武帝正在竭盡所能試圖收復失去的土地。”10 1646年年信中則提及:“在偉大的南京城中,教徒們正處于戰爭和饑餓造成的巨大困境之中。”11
從年信中可知,中國社會自明末開始的動蕩并不是隨著清人入主北京就戛然而止的,在明中央政權滅亡后的幾年中,政權“走馬燈”式更迭、地區性戰爭、匪患、饑荒、瘟疫等使得人民陷于無盡的苦難之中。直到17世紀50年代晚期清廷控制整個中國,局勢才有所好轉。這一時期的江南,作為漢文化認同意識最強烈的地域,是思想與行動上抗清的前線。正如衛匡國所敘述的弘光帝的作為所顯示,明室勢力還抱著倚靠東南半壁河山,與清廷“劃江而治”以計長遠的希望。在這期間,南京的地位與戰略意義又突顯出來,它扮演著號令整個中國南方的角色。無論是考慮到備用行政體系之完備性,還是考慮到社會心理之偏向,明亡后倉促成立的弘光政權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昔日的留都南京。對弘光之后的南明諸政權而言,若能奪回南京,也就意味著取得了奪回南方乃至全中國的希望。1645年年信中有這樣的記錄:“……唐王撤退至福建省省會福州,因是朱家皇室最近支的繼承人而被推向皇位,自號為隆武帝,定國都于該省府,并將其改稱為福京。新皇自那里出發,親赴前線,帶著想要收復南京的雄心,直到現在還在那里,但是成效不大甚至毫無成效。雖然百姓的熱情使得他離開宮廷與朝中的享樂,親赴前線,但他缺少臣屬與兵將。”12
在年信所述的“韃靼人進入浙江省”期間,實則清人也曾與在杭州曇花一現的一個明室政權正面相逢:“……杭州是浙江省的首府。城內有很多撤退至此的中國殘兵,既有一般的兵士,也有不少將官及官員,他們決定在此另立新帝,即潞王,出自大明皇族。但這個王子不肯稱帝,只保留王的稱號,他覺得這樣比從帝位上摔下來要好,不會死得那么慘;后來他為鼓舞軍隊的作戰士氣,終于許愿說,如他們收復皇城,他將登上帝位。他即位不到三天(比這場悲劇中扮演皇帝的人時間還要短),韃靼軍到來,潰散的士兵趁危急之機,強求這個國王及守令發餉,不肯在領餉前打仗。在此關頭,潞王不忍心看見百姓、臣子和全城被毀滅,做出歐洲所未見的仁道及愛民行為,他登上城頭,跪著向韃靼將官喊話,為子民乞命,(他說)‘不要寬恕我,我愿替我的子民而死。他說完這番話,立刻出城走向韃靼軍,并被拘留。……”13如此可見,杭州依然一如歷史,面對北方來的勢力,成為南京的大后方。
在華歐洲人對于明清鼎革的主角之一清人的態度,從存世文獻中的相關稱呼中就可見一斑。當時的歐洲語文文獻多為明朝諸帝及南明諸帝冠以“中國皇帝”“中國真正的皇帝”“合法皇帝”等稱呼,這其中僅僅衛匡國認為南明的“這些繼承人只占有一小塊地方,不能稱之為皇帝”。14這一語境下的“中國”,是相對于“韃靼”的概念,也因此歐洲語文文獻后來將統治全中國的自順治起的清帝稱為“中國與韃靼皇帝”。這樣的稱呼折射出剛剛目睹明王朝中央政權覆滅的在華歐洲人對明朝的同情心與對清人的抵觸。何大化就是一位認為清人入主中原是“鳩占鵲巢”的代表。他曾寫道:“韃靼人入主北京已有三年,如今那里被稱為盛京15,取繁盛之意。其國號為清國,意為純凈的、如無云的天空一般清澈的王國。這樣富有德行寓意的名稱,是中國人值得擁有的,而現如今韃靼人的作為與此相去甚遠,這一點已為人們所耳聞目睹。”16
明清鼎革的時代背景,正如柏理安所說,對于傳教士等在華歐洲人而言,是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時代。此時,他們不得不學習面對全新的政治與社會秩序。17一些葡萄牙文文獻為研究明清地方社會提供了許多新鮮的材料與角度,其對于明清社會生活史與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獨特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深入挖掘。
注釋:
1.幾種說法實為一種性質的文獻,僅有微小的區別,“報告“準確對應的葡萄牙文為”rela??o“。考慮到本論文使用的葡萄牙文文獻合集的標題為“cartas anuas”,而“cartas”為“信件”之意,故本論文采用“年信”這一說法。
2.António de Gouvea,Cartas ?nuas da China (1636,1643 a 1649),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3.本論文中的年信譯文及何大化著作《遠方亞洲》譯文,除注明外,其他均為本論文作者由葡萄牙文譯出。
4.Gouvea,António de,ásia Extrema: Entra nella a Fé,promulga-se a Ley de Deos pellos Padres da Companhia de Jesus Segunda parte - Livros IV a VI,Lisboa: Fundac??o Oriente,2018,p.326.
5.1636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6. 1643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7.此處譯文主要參考劉耿、董少新:《〈1644年耶穌會中國副省南部年信〉譯注并序》,《文化雜志》2017年第100期,第72-102頁。僅個別語句有所變動。譯自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 (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8.【西】帕萊福等:《韃靼征服中國史 韃靼中國史 韃靼戰紀》,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69頁。
9. 【西】帕萊福等:《韃靼征服中國史 韃靼中國史 韃靼戰紀》,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69頁。
10. 1645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11.1646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12. 1645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13.【西】帕萊福等:《韃靼征服中國史 韃靼中國史 韃靼戰紀》,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71-372頁。
14.【西】帕萊福等:《韃靼征服中國史 韃靼中國史 韃靼戰紀》,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64頁。
15. 原文為“Xim Kim”。何大化身處南方,所獲信息不準確。
16.1646年年信。Gouvea,António de,Cartas ?nuas da China(1636,1643 a 1649),edi??o,introdu??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Macau: Instituto Português do Oriente; Lisboa: Biblioteca Nacional,1998.
17.【美】柏理安:《東方之旅》,毛瑞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6頁。
作者簡介:薛曉涵(1990-),女,天津,北京外國語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化交流史、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