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笛


“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風了。”莫爺爺走到陽臺去關窗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句。他將身子探出窗外,去夠玻璃窗的抓手。風嗚嗚咆哮著,像是洶涌的海浪,幾乎要把莫爺爺和窗子吹碎。就在莫爺爺與風相持不下的瞬間,他忽然注意到,有五條藍絲帶掛在了他的遮陽傘上。
又是樓上丟下來的垃圾吧?莫爺爺嘆口氣,一手抓著玻璃窗,一手把絲帶從傘罩上扯了下來,同時“啪”地將風關在了窗外。
莫爺爺拿著絲帶,用力扯了扯,沒扯斷。這樣的東西倒是很適合做晾衣繩呢,莫爺爺這樣想著,將絲帶在陽臺上拴好,又把濕衣服掛了上去。絲帶晃晃悠悠,像是被撥動的琴弦,莫爺爺很滿意。
夜里,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輕響。莫爺爺起身,湊過去看了看……天哪,竟是兩個騎著自行車的小人兒,充其量只有莫爺爺的指頭大小,穿著藍色的衣服,倒掛在窗子的把手上,隨時可能被大風卷走的樣子。莫爺爺趕快拉開窗子,把他們放了進來。小人兒們在屋子里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什么。當他們看到頭頂上的藍絲帶時,就像是找到了歸屬,迫不及待地一蹬腳下的自行車,車子騰空飛起,降落在了絲帶上。
自行車上下翻飛,與絲帶震顫碰撞,連帶著濕衣服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音。莫爺爺看得心驚肉跳,唯恐小人兒們從高空跌落下來。但小人兒們卻越玩越歡,像是兩個雜技演員,先是將自行車高高拋出又接住,接著又在絲帶之間蕩起了秋千。隨著他們運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本來零散的樂聲連在一起,組成了一首活潑美妙的樂曲,比莫爺爺聽過的任何一首曲子都更能浸潤心靈。
恍惚間,莫爺爺感到腳下的地板一陣輕微的搖晃,再抬起頭,窗外的景色卻已變了——代替熟悉的高樓和窄窄的巷子的,是觸手可及的銀河、璀璨的星宿,以及廣袤無邊又深邃夢幻的宇宙。莫爺爺驚愕地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下看,地球已經縮小成一個藍色的光點,轉眼就要消失不見,而他的房間卻仍像長了翅膀似的越飛越高,繼續朝著外太空飛馳而去。
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莫爺爺腿一軟,跌坐在了扶手椅上。此時樂曲已接近高潮,莫爺爺的房間在無垠的宇宙中酣暢淋漓地飛舞,時而追逐萬丈光芒的流星,時而在絢爛多姿的星云中穿梭。而當樂曲被推上那個最華麗而高亢的頂點之時,房間也陡然加速,毫無征兆卻又勢不可擋地滑向了一顆燃燒的星球。火焰燃燒的熱浪已無限逼近,眼看著房間就要和這顆星球碰撞在一起,莫爺爺驚恐萬分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撞擊并未到來。莫爺爺惶惶不安地睜開眼睛,卻發現樂曲已經停止,房間里一片安寧,窗外又變回了熟悉的景色,兩個小人兒頭朝下倒掛在絲帶的尾巴上,就像兩個藍色的休止符。無論莫爺爺如何對他們講話,他們都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難道說我方才做了一場夢?莫爺爺松了口氣,但又有點莫名的失落。窗外的天還黑著,莫爺爺回到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這晚,他第一次沒有夢到那片焦黑的森林,而是做了個有關宇宙星空的美夢。
第二天一早,風還沒停。莫爺爺吃過早飯,照舊坐在陽臺上讀報,報紙上的一條啟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尋物啟事
近日,本工作室不幸遭遇大風侵襲,共有十首創作中的樂曲被風吹走,下落不明。望撿到樂曲的好心人速與本工作室聯絡!(工作室的電話線已被大風吹斷,聯絡請寫信或登門拜訪。)
署名是山貓工作室,看地址,是在郊外的山間,距離莫爺爺住的街區隔了大半個城。莫爺爺繼續往下看,只見啟事的下方還附上了十首丟失的樂曲的名字和圖片。打頭的那首名叫《雜技狂想曲》,藍色的五線譜,譜子上倒掛著兩個騎自行車的小人兒。
“五線譜,小人兒。”莫爺爺喃喃自語,目光落到正在充當晾衣繩的藍絲帶上,頓時恍然大悟。五條絲帶,那不剛好就是五線譜嗎?兩個騎自行車的小人兒,約摸就是樂譜上的音符了吧?真沒想到,它們竟被大風吹到這么遠的地方來了。不過,這樣的大風天,不論寄信還是登門拜訪,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要怎么把樂曲還回去呢?
掛在五線譜上的衣服干了,莫爺爺起身收衣服的時候,五線譜和小人兒們都被帶動得搖晃起來。幾乎是同一時刻,莫爺爺的房間也開始像鐘擺一般左右晃動,幾乎要從陽臺上蕩出去了。聯想到昨晚的“夢”,莫爺爺有些想法了——既然這支樂曲能讓房間飛上夜空,那是不是也能讓它前往其他的地方呢?為了驗證這個想法,莫爺爺將兩個小人兒拉回到了樂譜的開頭,本來昏昏欲睡的小人兒立刻精神抖擻起來,賣力地一蹬腳下的自行車,沿著五線譜滑了出去。
第一個音符響起的同時,莫爺爺的房間也飛了起來,先是落到對面樓頂上,接著又俯沖而下,在街道上蹦跳著前行。五線譜和音符小人宛如方向盤,決定著房間前行的方向。莫爺爺手忙腳亂了一陣之后,逐漸掌握了駕駛規律。快速抖動五線譜是跳躍,五線譜尾端抬高是減速,放低是加速,把音符摁停是急剎車。
乘著輕快的音樂,房間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郊區的山腳下。莫爺爺朝著山上眺望,半山腰處依稀可見一座紅色的小房子,房頂已經被風吹走了,桌子、椅子、沙發都從缺失的屋頂處飛了出來,卻并不飛走,而是懸浮在半空中,如同顏色、形狀各異的氣球,看起來十分古怪。再仔細看,莫爺爺才發現,原來每樣家具下面都拴了繩索。那約摸就是山貓工作室了吧?莫爺爺精神一振,繼續駕駛著房屋朝著半山腰處進發,不過片刻工夫,就穩穩地停在了紅房子的面前。
“請問有人嗎?”莫爺爺拉開窗,扯著嗓子朝著紅房子喊道。窗外的風太大了,話剛說完,莫爺爺已經喝了一肚子的風。“我在這兒。”片刻后,莫爺爺聽到一個尖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他抬頭一看,這才發現那只飛到半空的沙發上有一個棕褐色的身影,它的身上同樣綁著繩索。原來山貓工作室的老板真的是只山貓啊,莫爺爺暗想。“請幫忙把我拉下去吧。”山貓拜托道。莫爺爺拽著繩索,把山貓拉進了自己的房間里,這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呀,是《雜技狂想曲》!”山貓一看見藍色的五線譜,立刻激動起來。莫爺爺笑了笑:“這些樂曲對您來說很珍貴吧?”“那是當然。這里的每首樂曲,對客人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就這么丟掉的話,實在沒辦法向客人交代。”山貓誠懇地說。“你是說,這些樂曲,都是為別人寫的?”“當然啦,就拿這首曲子來說吧,”山貓指著藍色的五線譜,“這是為一對在馬戲團工作的夫妻寫的。每位客人都有一些特別想留住的人生瞬間,而我的工作,就是為他們創作人生的主題曲。”“原來是這樣啊。”莫爺爺感到心中的疑惑都解開了。
“您幫了我這么大忙,作為回報,請讓我為您也創作一首樂曲吧。”山貓真誠地說。“不用啦,那怎么好意思!”莫爺爺連連擺手。“您這些年都睡得不太好吧?”山貓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莫爺爺一愣,抬起頭,正好迎上山貓的目光。那雙眼睛亮亮的,好像能一直看到他的靈魂深處。“您放心吧,我們工作室的品質是有絕對保障的。我敢打賭,您一定會喜歡這首樂曲的。”山貓又道。這次,莫爺爺點點頭,沒再繼續推辭。臨別之前,山貓給了莫爺爺一套空白的五線譜和音符小人,叫他借助它們回家,并承諾說,在風停之前,莫爺爺肯定會收到屬于他的主題曲。莫爺爺把音符小人掛在五線譜上,輕輕撥了一下,空白的五線譜雖然沒有發出樂聲,但莫爺爺的房子還是隨之動了起來,朝著家的方向飄然而去。
風刮了一周還沒停。這天清晨,莫爺爺剛剛睜開眼睛,就聽到陽臺的窗外傳來幾聲輕響。他爬起來,打開窗,發現玻璃窗的抓手上掛著一個半透明的紙袋,撲簌簌地隨風搖曳。不遠處的晨光里,一間沒有頂的紅房子正在一跳一跳地遠去。莫爺爺打開紙袋,里面是綠色的五線譜。似乎是薄荷綠,但比薄荷綠更深邃;又似乎是墨綠,但沒有墨綠那么凝重。莫爺爺一時竟難以形容這種顏色。他剛把五線譜掛起來,就聽到一陣撲棱棱的聲音——一大群綠色的小家伙爭先恐后地拍著翅膀從袋子里飛出來,像樹葉似的落在了五線譜上。
這次,不是騎自行車的音符小人兒了,而是十幾只,不,幾十只音符小鳥。看到這些小鳥的瞬間,莫爺爺怔了怔,臉上繼而浮現出一種近乎悲傷的神色,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
幾十年前,莫爺爺還不住在城市里。他生在山村,長在山村,長大成人后,就做了守林員。那片森林是著名的鳥類保護區,守林時間久了,他幾乎能認出林間的每一種鳥,而那些鳥也與他熟識,偶爾還會在他的肩頭歇息。
莫爺爺本以為,在林間住一輩子,和鳥兒相處,就是他最好的歸宿。誰知,那場山火卻改變了一切。火燒了三天三夜,翠綠的森林變成焦炭,鳥兒被火焰無情地吞噬,山林中到處都是凄慘的鳴叫聲,滿地零落的都是焦黑的羽毛。從那以后,莫爺爺就辭去了工作,搬來了城市,找了個很少能看見鳥的地方住下。盡管知道那是一場天災,但每夜的夢里,他還是會回到那片森林,聽到群鳥的哭泣。
就在莫爺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無法自拔時,音符小鳥們已經抖動著翅膀,在五線譜上輕啄起來。這是一首優美、靜謐又略帶憂傷的樂曲。伴隨著音樂,莫爺爺的房間再次飛了起來。它迎著風飛過城市,穿過云海,輕輕地落在一片熟悉的森林前面。莫爺爺打開窗,向外望去,當年被火焰燒成焦炭的樹林,如今早已恢復了生機。風過之時,林海發出波濤般的回音,樹上圓圓的鳥巢仿佛是浮在空中的美麗天體。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啾啾!”莫爺爺突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鳥叫。接著,
“嚶嚶”“嘰嘰”“咕咕”“喳喳”“嚦嚦”……越來越多的聲音在林間響起。“啊,是喜鵲啊……這個,是黃鶯……布谷鳥!”莫爺爺像以前一樣,不假思索地叫出了每種鳥的名字。每一只鳥銜著一朵七色花,在莫爺爺的面前搭起一道絢麗的彩虹。樂曲已接近高潮,初升的朝陽爬過樹梢,在豐茂的林間灑下了萬丈霞光。一時間,成千上萬的鳥拍打著翅膀,從林子里飛了出來,圍著莫爺爺的房間轉了幾圈,又扶搖直上,沖向了頭頂的晴空。
音樂停了,莫爺爺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他擦掉眼角的淚,打開窗戶。風停了,被晨光籠罩著的世界一片祥和。一只麻雀飛過來,在莫爺爺的手掌上停了片刻,又飛走了,只留下一片柔軟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