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 鍵? 詞】傳統文化;文言文;專業術語
【作者單位】徐勇雁,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
【中圖分類號】H0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1.13.016
當下,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繼承和發揚工匠精神,助力實現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及“中國夢”,是當代中國人的選擇。筆者有緣主編和參編了高職、中職院校的多套語文教材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讀本,具體流程是:編委們分工合作,在個人負責的章節完成一稿后,將其發到工作群,然后各自通讀所有章節,互相批注,集體討論、分析并解決所有出現的疑義和問題;一稿線下統稿,面對面碰撞之后,每位參編者和副主編、主編再次打磨通讀全稿,提出修訂意見,合成二稿,之后繼續琢磨通讀全稿,完成三稿;樣書發送給各位編委之后,編委們再次通讀并暢所欲言,提出修訂意見,修改完善,形成定稿。在此期間,筆者深刻感受到了遵循“信雅達”原則翻譯古詩文的重要性,體會到了通力合作、求真求美的樂趣,同時也提升了自身的業務能力。在編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讀本的過程中,有三個文言文專業術語翻譯問題一時懸而未決,筆者拋磚引玉,與業界同人共同探討。
一、關于三句文言文里專業術語的辨析
編寫伊始,有三位參編者分別選用的三篇文言文中各有一個專業術語的注釋,分別出自三家正規出版社的正版書籍,而另一位參編者提出了異議,參編者各抒己見,莫衷一是。筆者認為,這三個文言文專業術語的辨析,既要參閱其他正式出版物中他人的研究成果,也不能忽視本社參編者當下的研究結論。
第一個術語是“過釉”。明朝著名科學家宋應星《天工開物·陶埏·白瓷》的“凡饒鎮白瓷銹用小港嘴泥漿和桃竹葉灰調成,似清泔汁(泉郡瓷仙用松毛水調泥漿,處郡青瓷釉未詳所出),盛于缸內。凡諸器過銹,先蕩其內,外邊用指一蘸涂弦,自然流遍”這一句,如何“過銹”(過釉)?參編者一稿采用了參考書籍的譯文,解作:“各種坯體上釉時,先將釉水在坯體內搖蕩以掛釉,外面用手指蘸釉涂邊,釉水自然從邊流遍全體。”
異議者認為,“先蕩其內”的“其”不是近指本句的“諸器”(參編者堅持“其內”與“外邊”正好對應),而是遠指上句的“缸”(異議者堅持“其內”與“缸內”也正好對應),該句省略了介詞“于”,即“先蕩于其內”,是典型的狀語后置式倒裝句,應該解作“先拿坯體在缸內(釉水中)搖蕩一番”。因為手指拿捏處即坯體外邊沿的小部分掛不上釉(外國也有此例,如《荷馬史詩》古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之踵),所以才有下文“坯體外(手持而未掛釉之處),用手指蘸一蘸釉水,涂抹在邊沿上,任其自然流下(坯體內外就掛遍釉水了)”。其中,“弦”即由西周初年的商高提出的“勾三股四弦五”之“弦”,取比喻義指坯體外邊沿。而原解“外面用手指蘸釉涂邊,釉水自然從邊流遍全體”的方法,偌大面積靠手指蘸涂,過于麻煩,很難保證均勻地“自然流遍”。
由于相持不下,異議者通過網絡搜索,發現當代制瓷工藝中給直徑稍大的圓碗“過釉”的視頻,其操作是先內“蕩釉”后外“浸釉”,直觀展示了何為坯體內“蕩釉”,但是坯體外“浸釉”是把坯體置托架上后慢慢沉浸到釉水中,小心翼翼等齊碗口沿后再和碗托出。其先內“蕩釉”后外“浸釉”的工藝流程,想必是考慮到了坯體的承受能力。那么,“外邊用指一蘸涂弦,自然流遍”又作何解釋?于是,有參編者提議照原文意譯:“先蕩內釉(即讓釉水在坯體內搖蕩以掛釉),外部則用手指蘸釉水涂在坯體側邊,(隨著坯體旋轉)釉水自然流遍全體。”如此翻譯,不僅憑空想象添加了一道放轉盤之上“旋轉”的工序,而且依然不能保證均勻地“自然流遍”。
所以,異議者力排眾議,堅持己見:原文有“凡造瓷坯有兩種,一曰印器,如方圓不等瓶甕爐合之類,御器則有瓷屏風、燭臺之類……一曰圓器,凡大小億萬杯盤之類乃生人日用必需,造者居十九,而印器則十一”。即瓷器大小不一形制各異,而相應的“過釉”方法,360百科有六七種之多,如“蕩釉法”(把釉漿澆入坯體內,用手或專用器具緩慢搖蕩,以釉漿分布在坯體的內表面,此種施釉方法適用于器型較深的產品,如大型花瓶之類)、“吹釉法”(清代督陶官唐英編撰的《陶冶圖說》有記:“今惟圓器之小者仍于缸內蘸釉,其琢器與圓器大件俱用吹釉法。”該句可佐證《白瓷》引文中的“其”為“缸”。其法為截徑過寸竹筒,長七寸,口蒙細紗,蘸釉以吹。吹之遍數,視坯之大小與釉之等類而定,多至十七八遍,少則三、四遍)、“浸釉法”(又名“蘸釉”,將坯體浸入釉中片刻,利用坯體的吸水性使釉漿附著于坯體表面。釉層的厚度由坯體的吸水性、釉漿濃度和浸漬時間來控制。一般適用于厚胎坯體及杯、碗類制品)、“刷釉法”(又稱“涂釉”,用毛筆或刷子蘸取釉漿涂在器體表面。此法最適用于小面積瓷器,多用于長方形有棱角的器物或是局部上釉、補釉及同一坯體上施幾種不同釉料等情況)。那么,無須在白瓷制作的一系列共計72道工序中一一列舉各種“過釉”方法。該節選部分只是以“生人日用必需,造者居十九”的“圓器”之“杯盤”為例,前文已經舉例“凡盔帽上造小杯”,在此承前將此等小器件的坯體輕快地整體置于釉水中一“蕩”,實則兼用了“蕩釉法”和“浸釉法”,然后再“用指一蘸涂弦”以“補釉”,相當于是利用了“刷釉法”。因此,此句解作“先拿小杯在缸內釉漿中搖蕩一二,再用手指蘸一蘸釉水,涂抹在杯沿上(杯外手持而未掛釉之處),任其自然流下,杯身內外就掛遍釉水”就很明白了。而且,有圖有真相,參編者選用的原書有插圖“瓷器過釉”(見圖1)足以為證,正面年輕者在“蕩其內”,即在缸內直接內外蕩釉,另一側身長須者則在“用指一蘸涂弦”。
第二個術語是“突將無前”。三國時期蜀漢丞相、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諸葛亮《(后)出師表》的“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一句,一稿采用流行版本的“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句讀,即“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是“無前”的“突將”,解作“他們都是沖鋒陷陣、所向無敵的勇士”。
異議者則從語法出發,認為該句讀不通:前面“臣”“喪人”是主謂句,以所謂主謂短語“突將無前”做謂語的主語是“人”,犯了句式雜糅的錯誤。原文前面以一個“喪”字統領,形成動賓結構,而兩個賓語形成一個并列結構,分別是先分后總同一結構的“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和“一千余人”;后面再總括“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所以,從行文句法的總分角度考慮,可斷句為:“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其中,“突將無前”并不是主謂結構作定語,前文“趙云”前面沒有定語,那么后文之“賨叟”的前面也不應該有此定語,所以應該與下文列舉的“賨叟”等是并列關系。而后,異議者又廣泛查閱資料,終于通過網絡搜索發現,南宋著名學者陳傅良所撰的《歷代兵制·三國》中有云“而兵有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之別,蓋不全用蜀人也”。由此可見,“突將無前”不是一個主謂結構作定語,而是兩個名詞“突將”和“無前”,這可謂實證。而且查閱“360百科”“360國學”“百度漢語”“古詩文網”等網絡平臺上的版本,可發現斷句方式也相同:“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
第三個術語是“拔刀”。北魏杰出的農學家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八》的《作大酢法》“以綿幕甕口,拔刀橫甕上”一句,一稿解作:“用棉花片包住甕口,抽刀橫放在甕上。”
異議者指出,文中的“綿”應該是價格低廉的“綿綢”而非“棉花片”,保溫和透氣性要求先不論,“棉花片”概念不清,該句中“綿”和“棉”是不是通假字?而概念不清的關鍵之處在第二句,所謂“抽刀橫放在甕上”,是否古人古法中,講究五行關系,比如土生金金生水或者脾肺腎一類?但此處顯然是為了壓住“綿”的。那么,壓綿焉用鐵刀,“橫放在甕上”又是壓在哪里,不會割破“綿”嗎?如果同時做好幾大甕醋,則要一甕一把刀,而且是從刀鞘里抽出的足夠長度的大刀?繼而,異議者提出“拔刀”是“撥刀”之訛,即因字形相似,刻字或排字工人錯把“撥刀”當作“拔刀”。異議者通過網絡搜索發現,中藥“半夏撥刀”的做法就有中藥材半夏“加小麥面6兩,以水搜作團,切如撥刀”,而山西的地方名吃“撥刀面”的斷面呈小三棱形,每根長半米有余。由此,可以推知文中的“撥刀”是用來壓綿的長條狀似撥刀面條的木棒,既能橫跨甕上壓住綿面以保溫發酵,又不太妨礙綿面的透氣性能。由此,異議者進一步推論,該作醋法用料有麥麩和粟米熟飯,是典型的山東淄博王村醋的做法,并繼續推測,賈思勰是北魏益都(今屬山東壽光)人,曾任高陽郡(今屬山東臨淄)太守,“撥刀”可能是齊民老方言,抑或是用了語音通假字。
異議者研讀《齊民要術》原文“作大酢法”其下的“又法”,其中有“但綿幕甕口,無橫刀、益水之事”一句,指出該法只是用綿來包住甕口,跟前法不同之處在于既無須在綿上橫放一把刀或“撥刀”,也無須另行加水。所以,異議者以此為例進一步推論:只要綿的尺幅足夠大,用來包扎的繩或線足夠長,包扎的手法足夠嫻熟,按要求包嚴包住甕口其實是一個能夠比較輕易地完成的工作,無須擔心綿的脫落,那么,就沒有必要再在以綿包裹的甕口之上橫壓一“撥刀”狀杠子了。
二、關于文言文里專業術語的三條建議
這種基于語文教師自身業務能力而本能質疑,然后孜孜不倦、大膽辨析并細致求證的過程,體現了一個語言工作者應有的工匠精神。多年的求學、編輯經歷告訴筆者:“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比如《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中的“習”字,解釋為“復習”就失之片面。無論是儒家之“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還是學習者之“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都有一個“知新”之“學”然后“溫故”之“習”,更有一個“傳不習乎”的自策自警即學以致用的“習得”過程,所以這個“習”字有“復習”“溫習”之義,更有“反復練習成習慣”的本意。與其不自信地搜尋實體書查閱以訛傳訛或無心之失的“資料佐證”,不如調動知識儲備,抒發一己之見。傳統文化典籍浩如煙海,加之隔行如隔山,一己之力有所不逮是在所難免的。因此,關于文言文里的專業術語問題,筆者提出三點建議。
第一,一線語文老師或傳統文化課老師,在面對傳統文化典籍及其教學參考書時,要充分調動自己的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傳統文化、歷史學、寫作和邏輯學等知識儲備,多方查考工具書和網絡資源,合理借鑒他人的研究成果;要保持繼續學習的能力和質疑、批判的精神,力求正解,盡量不曲解甚至誤解原文。在實際教學中,不妨將教參資料、自己的疑問和探究始末向學生和盤托出,以身示范質疑解疑的做學問過程,即便沒有最終明確的答案,也可以引發學生探究的興趣,從而教學相長。
第二,教育主管部門和一線學校,應為一線語文老師或傳統文化課老師提供更多的繼續教育平臺和進修機會。除寒暑假的國培和省培計劃多輪普及、面向全體教師以外,還可以采取更加靈活的政策,比如增加傳統文化繼續教育平臺和學分激勵,從技術層面上客觀促進老師們自我教育、繼續教育的自覺性和主動性。與其硬性要求老師們下載關注一些相關機構推廣的APP,不如推介并組織他們觀看現象級的央視綜藝節目《經典詠流傳》《見字如面》《中國詩詞大會》《點擊中國》《國家寶藏》,等等。
第三,“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筆者認為,應該有越來越多的相關專家學者參與到普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一有利當下、功在未來的工作中來;學有所成的專家學者應多多開展與相關專業領域同人的積極交流與有效探討。在專家學者放下門戶之見進行有益對話的同時,相關教育領導部門和教育機構的門戶網站應該廣開門路,使廣大一線教師能夠向專家學者留言請教或提出異議,這也便于專家學者與一線教師共同探討相關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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