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黨人的紅色家書

王龍

【宣誓書】

“犧牲個人，言首泌蜜（嚴守秘密），階級斗爭，努力革命，伏（服）從黨其（紀），永不叛黨。”這是今天中國革命博物館珍藏的一份獨特的入黨誓詞。這份誓詞24個字中有6個錯別字，飽經滄桑、陳舊模糊，但目睹者無不深深震撼于書寫者賀頁朵對革命的信念、對黨的忠誠。

賀頁朵是一位農民出身的普通黨員，他沒有多么氣壯山河的革命故事，也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但“光榮始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讓人心生敬意的正是在漫長歲月中，這位普通共產黨員對黨的執著忠誠。

賀頁朵的入黨誓詞寫于1931年，是由他本人手寫在一塊紅布上的，因為識字不多，寫的時候還有錯別字。后來為躲避國民黨反動派的搜查，藏在了自己家榨油房的屋檐下，直到1951年才由他本人親手交給黨組織，是井岡山時期唯一保存下來的入黨宣誓書。盡管誓詞的字跡已經陳舊模糊，但是這種滄桑增加了這份特殊革命文物的歷史感，任何人看了都會信服。就因為當初入黨介紹人向他說了一句“寧愿殺頭，也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是黨的機密”，他就把這份誓詞藏了18年，嚴格保守秘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直到全國解放。

千萬不要小看了賀頁朵這一行為的分量。要知道，在井岡山重新淪為國統區的20年里，人們生活在怎樣度日如年的日子里。

1929年1月，為粉碎國民黨軍隊的“會剿”，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主力離開了井岡山，到贛南、閩西開辟新的革命根據地。不久，井岡山被敵人占領。從此，白色恐怖籠罩了五百里井岡大地。

1929年5月，中共蓮花縣委書記劉仁堪遭叛徒出賣被捕，敵人以高官厚祿對劉仁堪誘降無果，遂將其舌頭殘忍割掉，劉仁堪非但沒有屈服，反而用腳趾蘸著自己流下的血寫下了“革命成功萬歲”六個大字，最終慘遭殺害。

與此相似，在井岡山斗爭時期擔任中共永新縣委書記的劉真也十分壯烈。1929年7月，劉真不幸被捕，面對敵人的威逼利誘，嚴刑拷問，劉真巍然不動，最后只有一句話：“我生是共產黨人，死是共產黨魂。要殺便殺，決不會同爾等反革命為伍！”敵人竟將他放入熬樟腦油的木瓦器里活活蒸死，劉真犧牲時年僅23歲。

這樣令人震撼、可歌可泣的事例決不在少數。在這種嚴酷情形下，賀頁朵依然牢記自己共產黨員的身份，牢記在入黨儀式上的誓言。為此，他一直冒著殺頭的風險保存自己的入黨誓詞。在無數個漫漫長夜里，這份入黨宣誓書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路，照亮了他頭頂上的黑暗。

1956年，開國元勛謝覺哉參觀中國革命博物館，看到了賀頁朵的這份入黨誓詞。老革命家十分感慨，特意寫了一篇《一個農民的入黨宣誓書》。他飽含深情地贊揚道：“賀同志在寫這張布質的入黨宣誓書時，不是照著底稿寫的，而是記述了這幾句話。他雖然寫了一些別字，這些別字并不減少它陳列在革命博物館的意義，相反，使人感到它忠實可愛可貴?！?/p>

【男兒血書】

“我這次犧牲并不出乎意外，父親不必過于悲傷……我自問沒有什么對不起家庭的地方，但是使你現在十分悲傷。我并不悲傷，若干年后，你一定會理解的?！边@是革命烈士傅烈1928年就義之前，留給父親的一封遺書。另一封信寫給患難與共的妻子陳才用：“你是知道我怎樣死和為什么而死的！你要為我報仇，要繼承我的遺志，為黨的事業奮斗到底！”在信的末尾，他寫下了“拼將七尺男兒血，爭得神州遍地紅”。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堅定信念和浩然正氣躍然紙上。

傅烈是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任書記。但是，他擔任省委書記僅一個多月就被捕了，而且被捕后不到一個月就被殘忍殺害，年僅28歲。傅烈的故事，讓我們看到敵后斗爭的極端殘酷，所以一些老同志說“白區的省委書記是黨內最危險的崗位之一”。

中共地下黨組織得知傅烈被捕的消息后，組織力量進行多方營救，并且同意傅烈的妻子陳才用趕回江西臨川老家籌款救人。陳才用緊急變賣家中土地、房屋等所有值錢的東西，四處籌足了5000多元錢急匆匆趕往重慶，不料就在返回路上聽到了傅烈等人就義的噩耗。她頓時如同五雷轟頂，當場暈了過去……

那一年，和傅烈同年出生的陳才用也剛剛29歲。這位情深義重的女性至死不渝，自此終身沒有再嫁。傅烈這封絕筆信背后，是一對革命夫妻悲壯的紅色戀情……

陳才用懷著極大的悲痛，與同志們一道，含淚安葬了傅烈的遺體，決心繼續為黨工作，為丈夫報仇。她把原準備用來營救丈夫的 5000多元錢全部交給了四川黨組織，又一邊教書一邊做革命工作。

1931年9月的一天，國民黨特務以“共產黨嫌疑分子”的罪名將陳才用逮捕。經過多次連番提審，面對敵人的步步緊逼，陳才用要么裝著聽不懂，要么就是“不知道”。敵人惱羞成怒，一個滿臉橫肉的劊子手，照著陳才用的胸部幾拳猛擊，她頓時暈厥過去，造成陳才用終身內傷，許多年后依然經?？妊?。最后在一位法官親戚的幫助下，她經歷了十個月監獄生活的折磨后，才被判無罪釋放。

后來，她因為頂著“傅烈遺孀”“赤匪婆子”的帽子而丟了工作，無家可歸，只好到外面過著流浪的生活，靠幫助親戚紡棉花或當家庭教師度日……

歷經九死一生的磨難，陳才用終于等來了革命勝利的那一天。直到1987年離世之前，晚年的陳才用臥病在床，已經接近雙目失明。這位一生歷經坎坷的老共產黨員，直到逝世也沒有忘記丈夫留下的囑托：“為黨的事業奮斗到底！”他們那雖短暫卻動人心弦的愛情，足以抵得上三生三世，因為他們彼此從未辜負，也從未辜負對黨的信念……

【最后一封情書】

“云！誰無父母，誰無兒女，誰無情人，我們正是為了救助全中國人民的父母和妻兒，所以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我們雖然是死了，但我們的遺志自有未死的同志來完成。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

這是烈士陳覺寫給妻子趙云霄的“絕命書”。1927年7月，陳覺與妻子回國后，奉命在中共湖南省委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28年秋季與妻子先后被捕。在獄中，他們經受住了威逼利誘，堅貞不屈。當局無計可施，宣布判處他們死刑。由于趙云霄有孕在身，被延期行刑。10月10日，陳覺在就義前給妻子留下了這封絕筆情書。

陳覺的這封信篇幅不長，但字字含情，句句血淚。他講到對未出世的孩子的牽掛，令人痛徹傷感，但“為了救助全中國人民的父母和妻兒”，陳覺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犧牲自己，因為他相信“我們的遺志自有未死的同志來完成”。10月14日，也就是寫完這封信的四天之后，陳覺在長沙壯烈犧牲。

1929年3月24日.趙云霄也接到“懲共法院”的死刑判決書。對于這個結果她絲毫沒有感到意外，最讓她放心不下的是在獄中降生的小啟明——她的只有一個半月大的女兒。她抱著女兒親了又親，飽含淚水寫下了遺書。在遺書中，那一聲聲“小寶寶”“小明明”的呼喚，聞之使人心酸。但從中絲毫看不出她的恐懼，有的只是共產黨人面對死亡時的從容和對小女兒的依依不舍。令人痛心的是，被祖父母從監獄接出后撫養的小啟明，并沒有像母親希望的那樣長大成人，她終因幼小時經受了過多的監獄折磨，體弱多病，在4歲時夭折了。一個革命家庭就這樣全部奉獻給了人類的光明事業。

【托孤書】

“兒何嘗不想念著骨肉的團聚，兒何嘗不眷戀著家庭的親密……為了讓千千萬萬的母親和孩子能過上好日子，為了讓白發蒼蒼的老人皆可享樂天年，兒已決意以身許國！革命不成功，立誓不回家。鳳翠娘家父母雙亡，望大人善待兒媳，見鳳翠如見兒一般?！边@是1927年6月北伐軍第四軍二十五師七十四團參謀長、共產黨員王爾琢，在參加南昌起義前夕寫給父母的家書，也是他給親人留下的遺言。書中既表露了對妻女的憐愛，更鄭重坦陳“以身許國”的心跡，充分表達了革命者為大家寧舍小家的偉大情操。

王爾琢是井岡山斗爭時期我軍犧牲的最高將領，是朱毛紅軍赫赫有名的參謀長。在紅四軍前委排名中，他僅次于毛澤東、朱德、陳毅，排第四位，是和朱德、陳毅一起率領南昌起義軍余部走上井岡山的三位領導人之一。

王爾琢犧牲后，朱德揮淚長嘆：“我軍失去一位能將??！”毛澤東流著淚對他作了極高的評價：“王爾琢的犧牲，換回了兩個連，穩定了紅軍，挽救了革命?！弊返繒?，毛澤東為他起草挽聯，陳毅親筆手書，朱德親致悼詞。周恩來對王爾琢更是念念不忘。新中國成立初期，周恩來視察籌建中的革命歷史博物館，發現沒有王爾琢的照片，專門交代工作人員要“千方百計征集王爾琢的照片”。正是在周恩來的關心關懷下，好不容易才征集到了一張王爾琢著軍裝的照片，這也成為王爾琢唯一現存的照片。

25歲，正是朝氣蓬勃的大好年華。這唯一的照片上，青春爾琢，神采飛揚。戰功赫赫的王爾琢在短短的25年生命歷程里，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甚至連親生女兒都沒見過一面。這位能征善戰、智勇雙全的紅軍杰出將領，留給親人們太多的遺憾，卻用他短暫一生兌現了投身革命、以身許國的錚錚誓言。

令人難忘的，還有劉伯堅烈士臨刑之前寫給妻子王叔振的“托孤書”：“我的絕命書及遺囑你必能見著，我直寄陜西鳳笙大嫂及五六諸兄嫂。你不要傷心，望你無論如何要為中國革命努力，不要脫離革命戰線，并要用盡一切的力量教養虎、豹、熊三幼兒成人，繼續我的光榮的革命事業。我葬在大梅關附近。十三時快到了，就要上殺場了，不能再寫了，致以最后的革命的敬禮”。

劉伯堅是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1935年3月4日，劉伯堅在江西省信豐、會昌交界處與國民黨粵軍作戰時負傷被俘，他謝絕了馮玉祥、于右任、鄧寶珊等國民黨上層人士的營救，表示自己在原則問題上毫不妥協。當時，他的妻子王叔振正在閩西開展對敵游擊戰。這是劉伯堅就義前寫給妻子的遺書。

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劉伯堅仍然想著革命事業，勉勵妻子繼續革命，并盡一切力量把三個兒子培養成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寫完這封信的第二天，也就是在1935年3月21日，劉伯堅在江西省大庾縣英勇就義。不久，他的妻子王叔振在閩西的一次戰斗中犧牲。

劉伯堅的這封信輾轉反復終于得以保存下來。宋任窮看到這封烈士遺書后十分感慨地說：“劉伯堅真是了不起，快要上刑場了，還那樣鎮定自若地寫家書，信上的字跡和筆畫，跟平時一模一樣，一點都沒有變?！?/p>

“世道艱苦，奮斗才是出路”（楊杰給兒子的信），“社會之新光在照耀著”（冷少農給兒子的信）……在波瀾壯闊的革命征途中，無數志士仁人告別父母妻兒，投入革命征途。他們既是忠誠的革命戰士，又是父母膝下的孝順兒女；他們既是百折不回的英雄，也有柔腸百結的親情。一個個感人肺腑的紅色故事，一位位鐵骨柔情的人間英雄，他們面對危難卻矢志不移，面對生死仍淡定從容。從中我們感受到革命先烈們浩氣長存的家國情懷，從中獲得的不僅是感動、震撼，更有奮進前行的力量。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