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治
柴米油鹽醬醋茶。燃料雖不起眼,卻是開門七件事之首,更能決定一地的興衰。民國初年的廣州城,曾一度陷入燃料短缺的困境,幾乎造成毀滅性的全省生態浩劫。
北方燒煤,南方燒柴。粵人慣以柴炭為燃料,炒菜講究炭爐猛火“夠鑊氣”。只是民初廣東人口大增,分布上更出現都會化的密集趨勢,柴炭供應驟然吃緊。1935年,廣東省人口為3295.8萬,其中41%集中在珠三角與潮汕地區,柴炭主要依靠外地供應。清末民初的大量砍伐,使森林受到毀滅性破壞。1929年廣東省府的調查報告記載了當時的情況:“吾粵之森林,荒廢已極。近據各方調查,橫走東西,縱貫南北,均是赤地千里,童山濯濯,固無所謂森林,更無所謂林業……吾粵之林相,亦無以名之,只目之為悲慘狀態而已。”
森林慘遭破壞,后果很嚴重。韓江流域幾乎年年鬧水旱災,粵北、粵西山地則因水土流失而貧瘠,“荒山蕪地,無縣無之”。
1930年代主政廣東的陳濟棠全力搶救廣東森林,但治本之道,是說服老百姓不再燒柴炭。1935年,廣東當局于省城推動新政,要辦一座當時全國最先進的煤氣廠,提倡都市居民以煤氣燒飯。只可惜,抗日戰爭打斷了雄心萬丈的燃料革新。
“山崩石裂水推田”
長江以南草木滋長快速。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農村的柴草燃料取之不竭。秋收后干草成垛,落葉枯枝滿山,燒灶雖然是煙大火小,卻也足以過冬。然而,城市沒有現成柴草,市郊農業區則爭種經濟作物,寸土寸金,山丘伐去灌木改種果樹,河邊燒掉蘆葦改種蔬菜。大都會區無分城鄉,都要依賴外地供應大量燃料,才能燒火做飯。
廣東都會區發展之快,首推省城。1909年廣州人口有55.6萬,1932年已經超過百萬。城市的繁華輻射鄰郊農業區,城郊一起富庶。東鄰番禺縣,西郊南海縣,都發展成為擁有百萬人口的大縣。番禺縣遍植果樹,是廣東水果外銷的重鎮。南海縣則以瓜果蔬菜與桑基魚塘為主業,每年僅魚苗收益即數以百萬計,更發展出附加價值最高的草場酪農業,天天向省城運銷鮮牛奶。隨著省城的出口貿易與工業化動能日趨強大,整個珠三角都搭上了順風車,密集種植經濟作物,遍野蔗田、桑林與果園。
廣州府十四縣,最窮困磽薄的劣土是東莞海邊的低洼荒灘,潮水侵襲,堿土種不了莊稼。但在荒灘圍田,種上咸草,運到香港,就是外銷南洋的上好織席原料。連海邊荒灘都能利用,珠三角已沒有種雜樹蘆草的閑地,荒山野嶺的樹木則已砍伐一空。在東莞,“山區常受濫伐,以致濯濯,間有赤松散生而已”。
燒大鍋的柴炭消耗量是很可觀的。每人日均所需燃料約為木炭兩斤,若燒一般雜柴,則分量加倍。珠三角人口近千萬,以半數居民燒外地柴炭粗估,一日最低需求是2000萬斤柴炭,砍遍全粵的森林也不能滿足供給。據廣東大學的調查,鄰近珠三角的山區大縣清遠,1925年輸出柴薪8200萬斤,只夠珠三角市場半周的用量,全縣森林卻已大半毀滅:“山林之荒廢,以沿北江兩岸附近為甚,殆占十之八九。其他各地,則荒廢者約占十之三四。”
珠三角需求量太大,運銷柴炭的“柴欄”只能深入山區找貨源。深山木柴輸出,完全依靠河流。柴薪裝船運輸,稱為“生干柴”。若深山小溪不能行船,則將木柴編筏,投入河中,順流而下,稱為“流坑柴”。即便是最偏遠的山區,只要有條山溪,就能賣柴。柴欄老人譚奀回憶道,廣州一城的木柴商多達400余家,貨源分為“東江柴”“北江柴”與“西江柴”等三大來源。廣東大學的調查報告指出,珠三角的柴炭需求太大,于1920年代已經摧毀了東江與北江兩路森林。
在東江,沿江全線山林基本被毀。深處羅浮山區的博羅縣,70%是山地,但“荒山舉目皆是,各區均同……森林,傾斜緩而高度在五十丈以上之山始有之。若在三四十丈以下之山岡,則連孤立之樹亦極少。此非由于土質惡劣不能滋生,實因爭相盜伐所致。高山則砍伐不便,故能成林”。東江航運起始的河源縣,以柴炭為最大宗的輸出商品,山林“荒廢者殆占全面積之四五。荒山以東江沿岸附近為多……百二三十里間,濯濯者固數數寓目也”。
北江流域的狀況更糟。省農林局于1934年進行全線森林調查,發現“北江地區所有山嶺,大半無林木存在”。
東江與北江流域的森林已經砍伐殆盡,只剩韓江能供應柴炭。但廣東第二大人口密集區潮屬十縣(潮州)與嘉應五屬(梅州),早已毀滅了韓江森林:“大部之山嶺,多屬荒山,或半荒山也。”更糟糕的是,韓江沿岸多是土質疏松的紅色砂礫層與沖積層,毀林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年年鬧水旱災。當地民歌唱道:“宣統交到民國年,山崩石裂水推田。百般貨物貴一半,老婆(餅)都要多半錢。”
北江、東江與韓江三大水運線的森林砍伐一空,廣東南部雖然還有少許森林,卻沒有河流連通珠江水系,木排無法到廣州,珠三角的燃料眼見斷源。山窮水盡疑無路,新式輪船卻在西江一路,開發出嶄新貨源。
“西江柴”與“富國煤”
粵桂兩省的主要交通線是西江,但西江上的水運原本并不便利。吞吐廣西商貨的門戶原是深處西江支流潯江內的戎圩鎮,河窄水淺,只能通航數十噸的小船,限制了桂貨輸出的規模。1897年梧州開埠,載重量百噸以上的內河輪船自此可以上行梧州,粵桂商貿突飛猛進,當地文史記載:“1900年左右,與港澳間開始有了鎮安、鎮威兩艘小型機動輪船來往行駛,省(廣州)梧之間則有了穗興祥車渡行駛。續后又有……較大型的機動客貨輪行駛。梧穗、梧港之間,交通日漸方便,上下河貨運也日漸頻繁。”廣西柴炭商人利用輪船開辟珠三角市場,果然生意興隆。

廣西森林之密,以桂東居首,梧州正是桂東柴炭的集散地。桂東的天然林是很神奇的,灌木生長奇速,砍完原株后再長,而且越砍越多。廣西大學的調查報告記錄道:“種后四五年即可砍伐一次。首次收獲量少,因每樹一株僅得一干。砍后第二年,每株砍余木干之周圍,萌孽多量之芽樹,故第二次砍伐時,樹干增多。”只是水運不便,貨棄于地。西江的嶄新輪船航線,為桂東千年老林打開商機。柴炭價格雖低,但輪船要壓艙,歡迎重貨生意。更有利的是,當時的輪船流行“拖尾”,原本在廣西內河載運柴炭的小船,由輪船拖曳下江,貨運效率大增。1920年代,粵桂輪船航班頻繁,梧州每天有4~5艘輪船開出,“西江柴”源源不絕,撐起了珠三角的燃料供應。
然而,斧斤不以時入山林,西江柴也總有耗竭之日。1937年,廣西大學教授張先辰調查發現,西江柴的產量已開始減退:“各縣原有柴林,在柴炭輸出暢旺年份,采伐過度,補種不及。”
在西江柴之外的另一個選擇是煤炭。20世紀初,各省大辦新式煤礦,北京炭商將傳統煤餅改為火旺易燒又便宜的煤球,改變了國人的用煤習慣。長江以北森林少,原以秸稈為主要燃料,秸稈燒完,只能燒人畜干糞。1900年代,煤價下降,便宜耐燒的煤球迅速風行北方各大城鎮。1920年代,華中各埠也流行起煤球小爐。但煤球在廣州卻遲遲流行不起來,因為廣東本地煤產量小,煤炭主要依靠海路輸入,稅捐高昂,煤價居高不下。同樣是開灤煙煤,南京每噸批發價大洋13元,廣州則每噸超過20元。老百姓燒不起,只有工廠、火車與輪船才燒煤。為了省煤炭費,行駛西江的輪船大多就地取材,燒木炭。
要讓普羅大眾燒煤球,必須開發廣東本地煤礦,提供低價燃煤。但廣東的主要煤產區在粵北山區,交通不便,而新式煤礦的成敗取決于交通。
原煤非常笨重,若以傳統的人力或獸力運輸,運費成本驚人。辦煤礦必須開鐵路,以火車直接輸出原煤才能賺錢,因此,清末民初,全國各大新式煤礦都以鐵路為首要建設。但是廣東10多個商辦煤礦大多是小本經營,負擔不起在山區開辦鐵路的高昂投資,只能以人力挑出山區,運費太高,產量受限。
1929年,航業巨商譚禮庭于曲江成立富國煤礦公司,湊成200萬大洋巨資,重金鋪設由礦區通達北江的9公里輕便鐵路,總算辦活了煤礦。1930年,廣州輸入日本、越南、印尼與印度等洋煤37.38萬噸,外省煤6.55萬噸,本省“土煤”只有700噸。1931年富國煤量產,“土煤”增加到2.59萬噸。1933年富國煤出售量激增至8.2萬余噸,價位更是壓到了15元左右,廣東總算有便宜煤炭可用。
打鐵趁熱,富國煤礦開辟家用燃料市場,宣傳燒煤球。總經理陳延炆回憶道:“當時廣東民間炊事,全用木柴,甚少用煤。譚禮庭為求推廣銷路起見,特仿上海辦法制造煤球,以白鐵火水(即煤油)罐改造煤球爐,送給購用煤球的用戶。又以生鐵鑄造炊事和取暖兩用的爐,群稱利便。”
改用煤球雖已踏出第一步,但只是嘗試階段,燃料主力仍是柴炭。要解決燃料問題,仍得由森林入手,重新造林。
1928年,廣東省政府將廣州城北白云山撥給廣東中山大學,成立第一模范林場,實驗造林。1920年代的白云山,樹木早已被砍伐一空:“百分之九十為荒地,只環山接近村落各小部,稍有疏立樹木。”多年荒廢,造林是巨大挑戰:“山地荒廢已久,土質磽薄者占其大部。欲選優良樹種造林,實為困難。”
若能在磽薄的白云山成功造林,廣東的森林就有生機。中山大學搜求各地樹種,進行造林實驗:臺灣相思樹、南京喜樹、緬甸合歡樹、印度黃檀、澳洲尤加利、浙江黃金樹……模范林場實驗海內外數十種樹木,發現造林的不二之選,是廣東常見的馬尾松。
馬尾松成長迅速,適應力奇強。無論干燥潮濕、沙壤石礫、向陽后坡,苗木一栽就能成林。即使是缺乏表土的石頭山,撒種、條播都能長,20年成材,質地堅硬,是建筑與造船的良材。第一模范林場初步造林效果不佳,補播兩次,發現馬尾松總能迅速成林,于是確定以馬尾松為造林主力,白云山果然脫胎換骨,蔚然成林。

“粵省多山,然皆童濯。茍能有系統造林,出息必比現在多千百倍。且本省滿地可種馬尾松,用為造紙原料,收利之大,當比現在僅取為薪炭料者,更不可計算矣。”
1930年代,秉政廣東的陳濟棠大力推動馬尾松造林,并頒布《承領荒山造林優待辦法》,招商造林。商人承領荒山不需繳租納稅,甚至不需付款,燃起民間搶山造林創業風,“林業公司”成為熱門產業。為提倡造林風氣,領導廣東農業研究的中山大學農學院院長鄧植儀親自出馬,于1931年協助造紙廠董事余覺之成立岡州植牧公司,包下新會縣城西郊銀盞坳的40余個山頭,1萬多畝山地,90%種松樹,種了100余萬株馬尾松。
馬尾松造林得以順利推動,燃料就有辦法。多油脂的“松柴”與“松炭”是廣東的主要燃料,馬尾松種下五年后開始修枝,1931年播下的馬尾松,1937年就能出產松柴。廣西大學的調查指出,1937年廣東本地松柴供應量大增,打擊了西江柴的市場:“廣東東北江流域,邇來盛植松林,已漸有大批木柴外運,其中以銷售于廣州者最多。因而桂省柴炭在廣州之市場,被其侵奪,銷路縮減。”
造林初步有成,但陳濟棠并不以此為足。他突發奇想,要以超越時代的新燃料改變都會區的燒飯習慣。
超越時代的黃沙煤氣廠
馬尾松并不是完美的家用燃料。據柴業老人譚奀回憶,松柴“燃燒時黑煙較多,易熏黑墻壁,家用不大受歡迎,茶樓酒館則樂用”。老百姓在家燒飯,寧可用不耐燒的什柴(雜柴),“枝干不大,易劈,生火快,價格低,用戶歡迎。但木質松,不耐燒”。廣東城鎮發展快速,城區住宅開始公寓化。松柴富含油脂,火大煙黑,既不安全也不衛生。于是,陳濟棠決定以煤代柴,創造安全便利的家用燃料。
陳濟棠的第一步,是增加廣東“土煤”的產量。當時,南京政府銳意興辦淮南煤礦,陳濟棠延攬一批淮南煤礦的技術骨干進入富國煤礦公司,果然使產量突飛猛進,由每日數百噸增至千噸以上。只是陳濟棠私德不修,乘機發財,他撥出40萬元印花稅款,以自己與親友的名義私人入股,坐享厚利。
雖然官箴有虧,但陳濟棠的扶助確實使富國煤礦欣欣向榮。陳濟棠更別出心裁,誘導老百姓用煤燒飯。1935年,廣州市政府著手于黃沙如意坊建造煤氣廠,以煤氣取代木柴。
煤氣是以原煤干餾而成的氣體燃料,當時只有上海與香港等地的洋人聚居區使用。在最早使用煤氣的上海,煤氣的主要用途是點燈。電燈流行后,煤氣銷售無門,上海租界當局試圖將煤氣推廣為家用燃料,卻屢推不動,煤氣成為賠錢貨。
上海租界推廣失敗,陳濟棠卻興致高昂。黃沙煤氣廠的辦廠目的就是要超越上海,使老百姓棄柴改煤,以煤氣為家用燃料。1935年《廣州市三年施政報告》,提出建廠大計,要以廣東“土煤”為原料,建造一個每日供氣60萬立方英尺的大型煤氣廠,規模超過上海楊樹浦煤氣廠十余倍。然而,抗日戰爭打斷了“烹飪不用柴薪”的建廠大計。
黃沙煤氣廠雖然未能完工,陳濟棠的造林政策卻大放異彩。1935年,廣東省農林局提出巨大的造林方案,規劃于全省東、南、西、北、中5個區各設一所大型林圃,每年繁育樹苗700萬株,免費分發,以村為單位,“實行強迫營造鄉村林”。次年陳濟棠下野,但造林政策并未荒廢,5所苗圃次第開辦,積極繁育樹苗。抗戰軍興,廣州淪陷,省政府撤入粵北山區,荒山瘡痍滿目,更激起當局警覺。省主席李漢魂銳意推動造林,連辦9所苗圃,再加上4個林業促進指導區,認真經營鄉村公有林。1942年,戰時省政府墾荒造林達到76.6萬畝。
在此同時,淪陷敵手的廣州城慘遭燃料浩劫。譚奀回憶道,內河航運中斷,柴炭絕跡,城市居民只好大砍景觀樹與果樹:“附城四鄉的樹木均被砍,加工成木柴出售。不但榕樹、木棉遭殃,就連楊桃、荔枝、龍眼、柚樹等果樹也不能幸免。”更有甚者,城內流行起拆屋賣柴。戰亂流離,無人房多,成為竊賊的熱門目標:“如木桁桷、木門、窗、板帳、門窗框等整條木杉也鋸開砍作柴,當時稱‘杉柴。”
抗戰勝利后,河運恢復,東江、北江松林枝繁葉茂,廣州柴炭供應恢復正常,譚奀的柴業同行“紛紛恢復舊業,且有不少新開業的檔店”。“煤氣夢”雖然未能實現,但長達20年的造林理想總算開花結果。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