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表情符號成為“呈堂證供”

張宏羽

表情符號走進司法領域

有人說，交換微信里收藏的表情是當代青年“社交三法則”之一。互聯網時代，表情符號已經成為“沖浪一族”的通用語言之一。發出一個表情符號后，一場跨越天南海北的故事或許從此開始，對話中的尷尬或許被輕而易舉化解，個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復雜情感或許得以抒發……作為互聯網世界的新興語言，表情符號成了一種絕佳的聊天方式，并擁有著規模龐大的用戶群體。

記者注意到，表情符號現在已不僅僅出現在虛擬世界中，甚至還被寫進判決書、裁定書中，走進司法領域，成為“呈堂證供”。隨著表情符號的廣泛使用，其在司法實踐中的重要性愈發凸顯。如何準確恰當地解讀、認定表情符號的含義，已經成為司法機關需要面對的問題。

表情符號的時代

39年前，美國卡耐基·梅隆大學的法爾曼教授在電子公告板上，輸入了一串ASCII字符：“：-）”。人類歷史上第一張電腦笑臉就此誕生。法爾曼教授也許沒有想到，一個簡單的想法，竟能改變互聯網社交史。今天的網絡表情符號如此風行，其更新迭代的速度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ASCII字符傳入亞洲后，日本在此基礎上，創造出了一種多行字符的“顏文字”表情。“顏文字”表情以日文為主，相較于美國的ASCII字符表情，“顏文字”表情有著更為豐富的符號組合，被稱為JIS（日本工業標準編碼）藝術。ASCII字符在韓國興起后，韓國基于韓文也創造出了自己的表情符號。因為韓文比日文更接近人的面部表情，所以更為生動。ASCII字符表情的創造和衍生，一般被稱為表情符號的“古早時期”。

1999年，日本一位叫栗田穣崇的年輕人，因為給女友發短信時常被誤解，便創造了emoji表情，用圖形化的表情代表自己的心情。他設計了近200個表情符號，并嵌入手機系統，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笑哭臉”。之后，emoji表情符號得益于蘋果ios5輸入法的助推，得以風靡全球。直到今天，“笑哭臉”等emoji作為最常用的表情符號，被使用在聊天場景中。2010年，emoji編碼被正式收錄在nicode（萬國碼）中。Face with tears of joy（喜極而泣的臉龐）還成功入選《牛津詞典》2015年年度詞匯。

emoji表情符號也深深影響著中國網民的互聯網社交。小黃臉表情進入QQ等社交平臺后，使用表情符號，迅速成了“骨灰級”網民的身份象征。騰訊公司曾做過一項統計，2014年，網民通過QQ發送了超過10億次“齜牙笑”表情。2016年，“捂臉哭”表情在微信里橫空出世，被稱為是“笑哭臉”的升級版。2018微信年度數據報告顯示，00后最愛的表情是“捂臉哭”。2019微信年度數據報告顯示，“捂臉哭”位居表情排行榜第一位。基于“笑哭臉”創造的“捂臉哭”表情，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emoji表情的誕生和世界范圍內的“模仿潮”，一般被稱為表情符號的“風靡時期”。

隨著表情符號的發展，人們用表情表達自身情感的需求越來越強烈。于是，各種動圖和自定義表情包開始嶄露頭角。表情包一般以動態的圖像和文字為表達方式，含義大多是幽默的，造型生動多變，表現力極為豐富，在國內大部分年輕群體中較為流行。最開始，系統自帶的兔斯基、流氓兔等表情包，為網絡聊天提供了豐富素材。之后，姚明的微笑、金館長、爾康、達康書記等表情包融入網絡熱點和流行元素，很快就刷屏全網。目前，表情包的流行程度甚至遠超當年的emoji表情。表情包的誕生和發展，一般被稱為表情符號的“爆發時期”。

已經進入司法領域

表情符號作為一種網絡交流形式，承載著網民各種復雜的情感。在司法領域中，表情符號負載著越來越多的法律問題，越來越頻繁地寫進了我國的法律文書中。

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索“表情符號”后發現，相應的判決書有179項、裁定書14項，其中涉及民事案由的達101項、刑事案由達80項、行政案由有8項。主要集中在2018—2021年，其中，2020年的案件數就達79件。審判層級從基層法院至最高法院，主要集中在基層法院。記者再搜索“emoji”，跳轉出的判決書有33項、裁定書有1項，其中涉及民事案由的達31項、刑事案由有2項。相應案件數逐年增加，2020年的案件數達20件。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指出，電子數據是指通過電子郵件、電子數據交換、網上聊天記錄、博客、微博客、手機短信、電子簽名、域名等形成或者存儲在電子介質中的信息。在司法實踐中，表情符號出現在當事人的聊天記錄中被作為電子證據予以呈現。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的一份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對一起涉及微信表情的民間借貸糾紛案作出了判決。判決書顯示，貸款人給借款人發微信“上午一萬元，現在五千元，一共借你一萬五千元”，借款人回復了微信表情“笑臉”。法院認為：原、被告之間的民間借貸法律關系依法成立并有效，自原告孫某某向被告王某某發放借款時生效。原告孫某某提交的證據能夠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除了民事判決書，表情符號也出現在我國刑事案件的判決書中。一份《張某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二審刑事裁定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從11月份開始，楊某和張某通過微信聯系，“每次購買毒品她都是先給張某發一下表情娃娃臉，然后帶三個‘？，張某給她回一個表情娃娃臉，再回一個表情笑臉娃娃，這就表明他們已經說好了購買毒品的事宜”。二審法院認為：證據來源合法、內容客觀真實相互印證，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足以證明本案事實。

在美國，司法機關也開始將表情符號作為刑事案件中的證據。2017年，美國一起謀殺案中，一個眼睛是“X”的表情符號成了關鍵證據。檢察官認為，這個表情符號意味著“有事情發生了”。表情符號在美國性犯罪指控方面的案件中出現頗多，一些表情符號在男女關系中可能具有強烈的性暗示，比如親吻臉、翹舌臉、眨眼等表情，常作為指控或辯護的證據。

上海市寶山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助理徐思詩告訴記者，在一些特定場景中，犯罪分子會利用表情符號替代敏感詞表達隱喻的含義，以逃避偵查。比如網絡賭博案件中，用表情符號“馬”表示碼量;涉黃案件中，用表情符號“女孩”和“綠茶”表示賣淫者;涉毒案件中，用表情符號“藥”表示毒品。在認定時可直接訊問犯罪嫌疑人表情符號代表的含義，結合社會習慣來進行綜合判斷是否與案情具有關聯。徐思詩認為，判斷表情符號能否作為實質性證據指控犯罪，最重要的是以全面審查為原則，從最基本的證據屬性出發，判斷表情符號表達的含義是否與案件事實存在關聯性，以及其本身作為電子證據是否具有客觀性、合法性。

法律上的“解釋之難”

“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曾指出，符號的根本屬性是任意性。表情符號如果不和文字一起使用，則很容易被誤解。表情符號的模糊性，可能會造成法律上的“解釋之難”。

記者注意到，地區文化差異可能也會使同一表情符號的轉喻不一致。豎起大拇指的表情，對于中國人來說，是表示贊同的意思，但在中東，這個表情符號或許代表著一種挑釁。又如“OK”表情，對于很多人來說意味著可以，在巴西卻代表著鄙視和厭惡。表情符號在不同平臺和版本上的差異，則可能會改變發送者的意圖。表情符號“手槍”在一些設備上看起來像真槍，而在另一些設備上看起來像玩具槍。此外，對于一些平臺專有的表情符號，發送到其他平臺，其他平臺一般不能識別，就會呈現出空白或方塊之類的符號。

徐思詩表示，同一個表情在不同人的理解中代表的含義各異，還可能會造成情感上的歧義。如表情符號“笑臉”，既有代表微笑、友好的含義，也可能代表笑而不語、反諷等完全相反的含義，甚至只是一種禮貌性的回復，不代表任何含義。

假設“笑臉”表情出現在刑事案件雙方當事人的聊天記錄中，而嫌疑人主張對方發送笑臉是默許、認可的意思表示，該如何進行認定？

徐思詩認為，電子數據中包含的案件信息需與其他在案證據相互印證，將表情符號作為唯一、關鍵的定案根據需謹慎為之。此外，由于設備版本的不同，發送方和接收方顯現出的表情也可能存在差異，在審查時需格外注意表情符號電子數據的取證是否保持原始性、客觀性及完整性。

近年來，司法機關已經越來越重視表情符號的價值。“網絡虛擬世界”逐漸得到法律意義的文本承認，說明司法實踐正不斷順應著時代的發展。但破解表情符號在法律上的“解釋之難”，或許還需要更為深入的研究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