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子晗


驚天的炮火是生命的倒計時,他狼狽地向前,奮力甩開身后窮追不舍的追兵。走投無路之際,他沖向了因蟲洞不時出現而被封鎖的“禁區”。追兵果然偃旗息鼓,卻依然徘徊在周遭,虎視眈眈。
他清楚他們為何窮追不舍——他的儲蓄庫里包含大批量的移動硬盤,裝載著浩如煙海的典籍,承載著人類的文化與方向,是人類文明僅存的火種。而他就像一只沒有腳的鳥,不停地飛,卻永遠也找不到停下來的地方——
地球紀元終結后,大航海時代開啟,機甲與躍遷技術的技術增長指數超過了人類最樂觀的預想。機甲與星艦刺激著人類不斷擴張,不斷開辟嶄新的世界。然而,短暫而偉大的大航海時代轉瞬即逝,技術與欲望平衡的黃金時期不可捉摸,沒有了大航海時代的刺激,社會失活,尖銳的社會矛盾逐漸暴露了出來。
很快,高壓、強權、無處不在的監視、迷幻劑,所謂的“盛世太平”裹挾了所有人。人類社會開始在奧威爾與赫胥黎之間打轉:一個是仇恨驅動、等級分明、高度專制的社會;另一個卻是“盛世太平”,用娛樂與迷幻劑將所有人“設定”框死的玩偶社會。它們一個將文化戴上鐐銬,押入監獄;另一個則不需要看守,只需要不斷強化娛樂,就能將文化浸潤在碎片化的迷幻劑中。人類文明就在要么篡改隔絕要么狂歡瘋狂中搖搖欲墜。
而他,以及少數清醒的人們,成了世界中孤零零的第三方,以微薄之力起義、反抗,自告奮勇去探索新的、不知名的星球,希冀能夠把文明的土壤、自由的波瀾落地到一個嶄新的地方。所以,盡管一路上他多次命懸一線,卻從未放棄過。
關山難越,前途未卜,歸鄉無路。滿載著起義軍最后希望的他決定孤注一擲,駛向了詭譎危險的蟲洞——他渴望能借此找到一個嶄新的星球,一個能承載傷痕累累文明的歸宿。
然而,此前誰也沒能走進蟲洞,誰也不會走進蟲洞。
蟲洞附近的渦旋扭曲旋轉,這艘載著人類全部精神文明成果的小機甲順著原定航行軌道沖向了消縱即逝的蟲洞。
很快,他所處的空間開始扭曲,好像他在穿過一個巨大的、正在變形的萬花筒,又像是一個反射著所有光線的放大鏡。周圍的一切開始扭曲,舷窗外的景象變成了極緩的慢動作,他只隱約看到警報燈亮了,卻聽不見聲音。空間無限拉伸,在看不見盡頭的遠方縮成一個非常小的點,交疊旋轉著。他的視線能穿透過去,望向無限遠的方向,那里似乎飄浮著無數面凸面鏡,每一面鏡子都時隱時現,閃爍著畫面。仿重力場不知不覺間已經失靈……
他不知道從蟲洞里出來后會發生什么,或許是追兵的圍剿與狂轟濫炸,或許是一個又一個戰友的失聯。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就不會活著從這個通道口離開。天然蟲洞不是人造的躍遷點,具有極強的不穩定性。即使通道僥幸被固定住,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出現與預期背道而馳的結果。空間坍塌后,他是生是死,抑或是某種未知的生命狀態,都無法預知。
穿梭中,他恍惚想起了年少時期。他還記得“王子濱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的風流,記得“樹猶如此”的悲凄;他還記得“衰草枯楊,青春易過”的笑意,還有“要是每一次暴風雨后都有這樣和煦的陽光,就讓狂風肆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了吧”。而這些,都在“盛世太平”的歡愉中湮滅。
人類曾經自由地穿梭于太空,然而空洞洞的內囊扒開一看,都是爬滿虱子的袍衣。太空旅行全面商業化,而當人們回望往昔,卻發現空落落的軀體里缺失的靈魂仍然停泊在地球紀元,停泊在仰望星空的懵懂中。反抗者微弱的呼號并沒有喚起自由的回應,他們在黑暗中如蟻負山,受盡了折磨,只余支離破碎的軀殼和清澈的堅忍,然一腔愚志,恪守不渝。
前方,火光灼眼,刺穿了遍布世界的黑暗——似乎在這里,在太空中漂泊流浪無數個光年的自由、文明、希望都能緩慢地發芽、成長。
世界上有一種鳥,它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飛,飛得累了,就在風里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它的一生,都在尋找它那不曾見過的故鄉。
而他,就像深海里的魚族,若不自燃,便只有漆黑一片;若不振翅,便只有云層疊嶂。
眼前的光太明亮了,像乞力馬扎羅的雪,照耀了他所有的等待與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