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陽晨煜

素喜翻動書頁,看到這個標題,你肯定會好奇,兵馬俑會說出怎樣威風的軍國之事,步出怎樣聲勢的步伐,如何掀開千年的厚土,肆意傾吐。你以為這是一場沉睡文明的華麗蘇醒,是揭開歷史秘密的大好機會,這一切都源于從小學課本開始,你熟悉兵馬俑的身份,知道它們都是銳意的武士,甲片細密的鎧甲之下滾動著千年的文明。
而我將要提及的兵馬俑,并不是這一龐大而輝煌的地下建筑,也不是這些陶塑的魁梧軍吏,而是在城市中真真實實存在的“現代兵馬俑”。他們是一群仿秦表演者,長期駐留在一些古城的景點里,成為供沉浸式觀賞和娛樂的一種環節。這種環節,于我們而言是新鮮的,好像你闖進了復古的春秋,成為宮殿里的不速之客。然而不同的是,所有的貴族角色都會放下歷史身份的威嚴,樂意與游客親近互動,將其拉攏進濃厚的歷史氛圍里。
只有嚴肅的兵馬俑與其他仿秦的角色不同。在他們這兒,你得不到游客們期許的互動,兵馬俑們僅是單膝跪立在角落,怒目圓睜地守衛著這個模擬歷史的舞臺。在互動環節中,所有角色都盡情活躍健談,只有兵馬俑,負責靜止和沉默。
這不只是因為仿秦表演對兵馬俑角色的設定和出于還原歷史的考慮,更可能是因為,這些扮演沉默角色的人,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23歲的他,是這些兵馬俑飾演者中的一位。在面試之初,他幾乎奇跡般地符合這項工作的每一個細節:陶土燒制般粗糙的面頰、嚴肅又有滑稽效果的表情、雕塑般的濃眉大眼,這些特征完美復活出了一個兵俑。然而更有利的是,由于角色的需要,扮演兵馬俑還有一個特殊規定,即不能說話不能動,一場40分鐘,一天演6場。正是這個辛苦又枯燥的要求,導致這份工作遲遲無人應聘,但他一口答應了,因為這個角色巧妙地掩蓋了他口吃的缺陷,他成了可以正式上崗的兵馬俑。
只有一次,他違反了兵馬俑的角色原則,因為他說話了。在沉默了太久之后,由于想和青春朝氣的女導游交流幾句,他忘記了酸澀的跪姿,情不自禁地挪動了腳步,開了口。這是景區在表演期間兵馬俑第一次擅自行走,印象中不會說話的角色瞬間發聲,使得游客和前來檢查的區領導大驚,破壞了景區的秩序。最終,他被憤怒的經理開除了,因為無法壓制的交流欲望。
之后經人介紹,他成為推銷二維碼的業務員,這份工作和扮演兵馬俑有著最本質的反差,需要極其流暢和高效的溝通。于是,他上街推銷,走街串巷卻屢屢失敗,因為口吃的緣故,路人往往沒有耐心聽完他的介紹。他落寞地走在夜市里,卻在一個賣石榴的老人身上看到了希望。老人攜著一筐石榴賣給夜市的客人,想買的人很多,卻因為無法掃碼支付而放棄購買。他想幫助老人,在不連貫的溝通后,他知道了老人住在鄉村,不會使用手機,由此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用自己推銷的二維碼作為媒介,幫老人賣石榴。
從這件事中,他意識到了現代科技的力量,也發現了農村市場的巨大缺口。因此,他打著“扔掉錢包”的口號,決心將便捷的支付方式滲透到鄉村。一路上,他去鄉鎮的菜市場、水果店、小餐館推銷二維碼,甚至將它推銷給了牧羊人。與此同時,他不再沉默,向每個人虛心學習說話,實驗了各色的練習辦法。23年來,他從未敢說過這么多的話,或者說,他從未以這么多的方式說話。
一年后,他徹底告別了沉默的兵俑身份和當初的難言之隱,煥然一新地成為一個非常健談的業務員,而轉變的通道,即是科技的一個小小縮影——一張二維碼。
他年輕、勇敢,憑借著科技窗口的便利,順利走出了兵馬俑的困境,擺脫了這個磚灰色的身份。然而在他背后,還有許許多多仍沉默著的“現代兵馬俑”,他們或居住在偏僻的鄉村,觸不到科技的筋絡,或年事已高,無力再學習新的事物。他們是被塵封的“現代兵馬俑”,被時代拋在后面,成為科技里的弱勢群體。我們常看到老人由于不熟悉手機、互聯網等新興通信設備而生活不便,無法逾越隔閡的他們,只能無奈沉默。
在仿秦表演的角色設置和規則里,兵馬俑不能說話。當他們遏制不住表達欲望時,就破壞了表演的秩序,從而被游戲淘汰。這樣的兵馬俑們,是最薄弱和渺小的環節,因此沒有發聲的機會。然而,有更多的兵馬俑仍然留在那個固定的表演規則里,沉默地等待被主流淘汰,就好像有更多的老人仍然陷入現代科技的困境里無法發聲。
誰都有可能是時代里無法發聲的兵馬俑,誰都有可能被潮流塵封掩埋。因為曾在自己時代里堅實風光生活過的兵馬俑們也會老去,他們陷入了科技的厚土之中,因而在現實里的聲音異常微弱。
正如我們所知,兵馬俑和老去的人們,都應該是一種珍貴的人類文明,而科技作為現代的時新文明,不應該沖撞和阻擋了過往的文明。文明之間應該互相照料,互相關懷。
兵馬俑要說話,這一次,他們會說:“科技的價值就在于它不應該帶來差距,而應該努力創造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