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袋

拜托你輕聲念著我的名字,我學大人的語氣應著你。
咬字清楚而堅定,呼吸不必刻意急促或是溫緩,可以稍帶些情緒和感情在其中,但不可太過濃烈。你當這樣:上門牙扣住下門牙,微微向后牙槽施力,發出“嗒嗒”的聲音。雙唇稍張開,擺出恰好形成笑容的幅度,聲音像是從牙齒間的細小空隙中穿出,連續的音節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字。而后轉換嘴型,伸出舌尖,以鄰近的牙齒抵碰,比之前一個字較快地說出來,熱氣飄散到清冷的空氣中,化作一團氤氳。
那么,我假想自己是個大人。大人們喜歡不動聲色,不要情緒化,不要偷偷想念,不要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吧,我對自己這樣說道。
我要收拾一地的零碎和雜緒,把郁悶、爛攤子和死腦筋通通拋掉,還要留點私心把信仰與熱忱都塞進背囊里。天光未亮,整座城市熟睡在昨夜的乏倦和安寧中,心懷有一個美夢,伴隨著呼嚕聲的響起,鼻中吹出泡泡,浮到半空,一觸即破。
我無須去想要到什么地方,只管從天蒙蒙亮開始出發,踏過濕漉漉的草木塵泥,行過沿水而建的石墩橋,往鄉野山林里有人煙的方向前進,慢慢地疏離樓宇廳堂里的紛爭和怨懟,漸漸地貼近自然,貼近生活。
順著被常春藤占滿的磚瓦石墻往上看,那是一扇被全推開的木式窗戶。窗子刷了一層快要褪色的漆,大概是青與綠混在一起,倒和窗下的藤葉彼此映襯,顯得相得益彰。木窗是百葉狀的,沒鑲簾子,橫條與邊框卡得并不緊合,風一吹,還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窗內擺著一張書桌。少年疊了幾本大小近乎一致的書,雙手交叉放在上面,下頜微微搭在手掌上,望著遠之又遠處恍惚失神。偶有鳥雀撲棱飛過,少年的視線就寄放在了它們的羽翼上,而后穿梭橫越森林、平原、山野和瀚海,飛往天際之外。
我理解的少年人,總是不甘蝸居于一隅,即便外身囚困,被束縛,被負累,也要把心之所向放飛高空,任之翱翔。
就算我裝得再像大人,任誰不曾是少年呢?
拜托你低聲呢喃我的名字,我把想念牽繩打結掛上老樹的枝丫。
樹蔭茂盛,遮擋住寺廟朝外延伸的一角。起風了,卷得葉子四散,像在晴朗的日空用顏料沾染上的星星點點。樹梢上掛著的紅繩也跟著抖動,“簌簌”之聲不絕于耳。
不知為何,此刻我想到的不是那句鼎鼎有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而是心中念念,想起一句很久以前偶然看到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人生很多時候的確如同一個“空”字。你越是空,越是缺失、所得不多,越是干凈、明白。但人是群居動物,需要信念和情感來灌滿空虛的靈與肉,于是我們摻雜了太多外來之物。這樣也好,活在紅塵和風俗中,人間冷暖,或薄情,或深恩,都兀自感受。
拜托你高聲呼喊我的名字,我隔著重重山巒揮手予以應答。
聲音突破時間和地域的限制,到達彼時年少的我的耳邊。我打聲招呼,向著那些難尋軌跡的青春和不覓蹤影的悸動。
我一路聽聞了許多故事,卻沒有哪一個比親眼所見的更為動容,雖不跌宕,卻真實可愛。
那是一家不大的書館,大約是鎮上的住戶們集資捐贈所蓋。書館并不對外經營,卻容許途經的人進來小憩。書目大多不新,但都保護得很好,有些封了書套,寫上何時、何人、何故捐獻。
館內的人大多是附近中學的學生,放學后不情愿早早歸家,就到這尋個落腳之地。他們常是三三兩兩結伴而來,等到了登記員所在的出入口,方才嘻哈、哄鬧的聲音就戛然而止。有些學生是跑著過來的,或是才打完球,身上蒸著一層熱氣,混在汗水和館外飄進來的梔子花香里。女生們穿著裙子,頭發扎成馬尾,穿著稍大的校服外套。男生們大多剛出校門就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運動背心和短褲,有的還會在額頭綁上發帶。
登記書目的阿姨總喜歡打趣著說:“哎呀,這才是青春啊!”
少女走過一排又一排的鐵架臺,挑了幾本書,卻都不大滿意,隨手翻了幾頁就放回原位。我才發現她并無心翻閱,只是借著書本和架子頂部的縫隙在偷偷打量著倚在窗邊看書的男生。
少年斜靠在窗臺邊上,白紗簾子被他壓在身后,風吹過只掀得起一個小角,在他褲腿邊來回飛動。我本以為他看得專注,卻不想書也只是個幌子,他拿著鉛筆在素描紙上畫得正得意。少年抬頭的次數并不多,遠遠看一次,就能埋首畫很久。
我驚奇,他倆這樣來回偷看,竟都沒有撞上的時候。
好奇心驅使,我跟著他倆出了圖書館。他們應該是同班,至少是同校。少女推著自行車在前面走著,步子不算倉促,像是故意放緩了,好讓后面的人跟上。少年同樣也推著單車,隔著四五米的距離,不遠也不近,不會落下,卻也不敢更前一步。
石子路有些顛簸,車子輪胎壓在上面一抖一抖的。云影有些陰重,天被染得將近墨黑。
“你別跟了,快要下雨了!”少女突然停下腳步,也沒回頭,大喊了一句,頓了頓,又換成稍顯羞澀的語氣,“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h3>4
拜托你大聲怒斥我的名字,我要賭氣向遠方跑去。
跑到列車即將離駛的站臺,跑過發出轟隆響聲的老式車廂。車內的人放下手中沉甸甸的行李箱,隱隱想朝身后回望一眼,思慮良久,還是只選好位子坐下。該說的話已經說完,再多的不過是別離愁緒和添不完的留戀。車外的人擠成一團糨糊,疏導員拉著警戒線把竄出來的人給摁回去。于是乎,所謂遠別只剩下目送,只剩下停留在折射太陽光線的鐵皮箱和玻璃窗上的視線,跟著那趟一去不回的列車和車上的游子,漸行漸遠。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站臺,給現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個電話號碼的主人撥了電話。通話內容很短,大致是我想要的出走或者說是旅行就此結束,希望他能來接我。我的小腿因為長時間奔跑有些酸痛,就近找了張木長椅小坐一會兒。
靜下心來,我似乎又聽到你在呼喚我的名字。這次不是受我所托,語氣不像是帶有絲毫的情感因素,倏爾又變得飽含情緒,混雜著柔情與怨憎,在我疲乏的腦袋里嗡嗡響個不停。
我希望有這樣一般的人,無論是在窗外、樹下、書館里還是列車旁,無論我裝成大人的模樣,或者化身虔誠的信奉者,是在青春躁動的年紀還是面臨執手相看淚眼的別離,她能不管顧其他,穿透陰霾與晦暗,抵達我身旁,并以我之姓名輕聲喚我。
(作者系福州大學2019級化學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