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清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 637009)
博爾赫斯小說充滿玄學色彩,小說里的描寫,都是為體現他獨特的時間觀而作。博爾赫斯的這一“時間觀”在小說中不是小說寫作的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也非客觀物理時間,而是將“時間”本身作為小說主題而進行探討的“時間”。博爾赫斯小說時間觀受到從古到今的眾多哲學觀觀照,呈現出時間觀的復雜多元性以及時間形態的多樣化。《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和《通天塔圖書館》這兩篇小說受芝諾悖論和莊子思想的影響,以有限時空的無限細分表達時空后退觀,以有限包蘊無限,以空間移植時間,以無限后退無限細分的時間觀說明時間虛無性及目的意義消解。
《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和《通天塔圖書館》均是博爾赫斯小說《虛構集》中的名篇。《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是博爾赫斯游戲敘事的代表作,他在小說中虛構了赫伯特?奎因這一作家,然后以為赫伯特?奎因作品寫評論分析的方式寫就小說。如果不是了解博爾赫斯的游戲敘事,或許會將這篇小說當作一篇真正的書評。正如他在《虛構集》的序言中所言:“編寫篇幅浩繁的書籍是吃力不討好的譫妄……我認為最合理、最無能、最偷懶的做法是寫假想書的注釋。”博爾赫斯為假想的赫伯特?奎因假想了《四月三月》這樣一部作品:《四月三月》共16章,第一章講述幾個互不相識人在人行道上含混不清的交談;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分別逆行講述第一章不同的三個前夕的事情,以此類推,每三個前夕又分別有三個不同可能的前夕。以這種方式可以無限次無窮盡的枝蔓進行下去,形成無窮的枝蔓無限的故事。這部虛構的赫伯特?奎因的虛構作品《四月三月》被博爾赫斯稱為“逆行枝蔓”小說,是典型的無窮倒退模式,以此表達了時間倒退和逆行枝蔓的觀點。《通天塔圖書館》是闡述博爾赫斯哲學思想的小說名篇,圖書館在此寓意“宇宙”,其中講述了一個尋找“神書”的細節:在這個形似宇宙一樣的包羅萬象的沒有盡頭的六角形圖書館中,尋找百年都未能尋到一本是所有書籍總和的神書——“全書”,有人提出依次的無限倒退無限追尋下去:“為了確定甲書的位置,先查閱說明甲書位置的乙書。為了確定乙書的位置,先查閱說明乙書位置的丙書,依此無限的倒推上去……我把全部歲月投入了那種風險很大的活動。”比較這兩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特點:無窮倒退追尋模式。可以想見,如此無限倒退下去,窮其一生也難以完成《四月三月》這部作品,窮其一生也難以找到那本神書的所在。
《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和《通天塔圖書館》提供了一個另類模式的時空觀,在有限的時空中細分倒退出無限的時空。這種無限追尋無限枝蔓無限后退的時間形態顯然受到了古希臘哲學和莊子思想的影響。對于古今中外的各種哲學觀念,博爾赫斯從早年起就深受影響并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他并不困于某一種哲學也不以某種哲學來闡釋他的作品,而是將眾多哲學觀念都化作他作品時間觀的注解。博爾赫斯早年就熟諳古希臘哲學,在其哲學散文《阿喀琉斯和烏龜永恒的賽跑》中,闡述了芝諾悖論“阿喀琉斯追不上烏龜”:阿喀琉斯是希臘神話里跑得最快的人,但如果烏龜先于阿喀琉斯一步,那么阿喀琉斯永遠也追不上這只烏龜。因為要到達一個目的地,必須先要達到這個目的地一半的路程,要達到“一半”,又必須先達到“一半的一半”,要達到“一半的一半”,又要先達到“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依次類推,直到無窮,那么阿喀琉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這一邏輯思路與莊子的“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異曲同工:無限分取,永無止境。莊子思想是東方哲學中對博爾赫斯影響很大的思想之一,《莊子》讓博爾赫斯最著迷之處就是《莊子?天下篇》中講的“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博爾赫斯把它與古希臘芝諾詭辯相提并論。
古希臘詭辯中“阿喀琉斯追不上烏龜”的“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及莊子“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與《四月三月》的“前夕的前夕”“前夕的前夕的前夕”一樣是一個無限擴展的過程。這不禁讓人想到博爾赫斯小說中常出現的意象“鏡子”,兩面對照的鏡子會互相生發出無窮的重疊,這樣一個無限增殖的連鎖反應帶有半魔幻性,使幼年的博爾赫斯觸目驚心。如此真實與虛假對稱,有限與無限重疊,鏡子也成為他小說中最喜歡的使用意象,這一半魔幻式的場景也在他的很多小說中有表述。
芝諾悖論“阿喀琉斯追不上烏龜”是就空間而言,莊子“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是就具體實物而言,卻啟發了博爾赫斯將這個空間上的悖論移植到時間上,以一種無窮減退或無窮前進的方式,時間可以無限分割下去,時間成為一種無限后退無限細分的形態。這種無限后退無限分割的時間觀認為一小時里有分鐘,分鐘里有秒,秒里有更小的,以致無窮。在其哲學散文《時間》中,博爾赫斯以芝諾悖論來闡釋有限時間:“讓我們假設有一段五分鐘的時間。為了度過這五分鐘,必須先度過這五分鐘的一半,為了度過這兩分半鐘,必須度過這兩分半鐘的一半,又必須度過這兩分半鐘的一半的一半,如此直至無窮,因此也永遠不可能度過這五分鐘。”博爾赫斯認為,只要愿意,時間就可以一直分割下去。需要指出的是這是一段有限時間的無限分割,不是一個無限時間的無限分割。無限細分下去的話,一段有限時間將永遠不會完結,這種無限后退無限細分的時間觀,說明了時間的虛假性。在哲學散文《時間》中,博爾赫斯還提道兩種理論,其一為普遍持有的理論,將時間看作一條河流一樣從過去流向未來;另一種理論是英國哲學家詹姆斯?布拉德利的時間理論。詹姆斯?布拉德利生活于十八世紀英國,亦是一位著名天文學家,他主張時間是從未來到現在再到過去,未來成為過去的一瞬即是現在時刻。這一觀念可以這樣理解:以人為中心,人的經歷由過去現在未來組成;而布拉德利以時間為中心,時間由未來而來向過去奔去。按照布拉德利的觀點,人對于未來是回憶,對于過去是預見,能把握的是未來而非過去。從未來到過去,“現在”只是未來成為過去的那一瞬,時間顯然是退著走的。時間的無限后退與虛無對于人而言,能把握的就只有“現在”,即未來成為過去的那一瞬。但這一瞬只是個人體驗,與個人心理有關,只存在于個人主觀世界。在這一心理過程中,夢、譫妄、幻覺、才是能夠主宰時間的力量。只有體驗到的才是真實的,因此,夢、譫妄、幻覺等取代小說人物成為博爾赫斯小說的主角。
有限時間的無限細分和后退,讓時間具有虛無性,而這種無限倒退無限追尋的方式具有更深一層的含義:時間的虛無性消解了目的和意義。從修辭寫作的角度看,這是一種修辭的連環表達也是一種純寫作技巧;從意義看可以是否定理性和邏各斯主義,對目的性的消解。首先從寫作角度看,無限倒退無限追尋無限細分的模式是一種修辭和寫作技巧。能夠無限擴展的“前夕的前夕的前夕……”“尋找甲書需要先尋找乙書”“尋找乙書先要尋找丙書……”是一種寫作的修辭方法和敘事技巧,復沓延展的修辭方式使文本無限增殖,只要愿意,任一有限文本可以擴展為無限。從敘事模式的角度來看,在已經虛構的真實中再無限虛構所謂的真實,虛構正在虛構的小說本身,敘述正在進行的敘述本身,充滿智慧和先鋒性,特別是對于元小說和試驗小說來說是一種先聲和借鑒。其次從意義看這種方式是否定理性、目的性和意義論。《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以無限“前夕的前夕的前夕……”抹消因果關系,無限追尋無限擴充包含一切,卻沒有目的和意義,追溯過程本身也失去價值。《通天塔圖書館》中圖書館里的書是所有語言排列組合的集合,能找到譜寫一切的文字,這種語言排列組合形成了一種循環往復,這就是所謂宇宙的意義。將“包含了所有書籍的總和”的神書“全書”看作是比喻形而上的本體的話,這種無限倒退追尋卻無窮盡的荒謬徒勞方式可以看作西方邏各斯的推理,以一推二非此即彼的推理與東方圓融式整體式或者詩性化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很顯然受東方哲學影響的博爾赫斯否認用推理、邏輯、論證這類方法認識本體,此類認識手段不一定適合于認識本體,在對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二元矛盾對立方式的反對中體現出對理性的質疑。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也極力消解這類生與死、有限與無限、真實與虛幻等二元對立模式,通過夢、天堂之花、鏡子、特隆等意象來彌合此類二元對立。從另一層意義上講,無限后退無限追尋消解了“目的性”,揭示了目的論的終結,正如找那本“神書”,無限地從甲到乙到丙到無窮,窮其一生還是難以找到神書所在。將“神書”比作意義之所在,沒有結果和目的也就注定了過程的荒誕徒勞而無意義。圖書館如鏡子一般無窮復制表象,這樣的無窮會變得虛幻且毫無意義,或許是早就預知這一無限過程的無目的無意義和荒誕,所以博爾赫斯童年會驚慌于“鏡子中的鏡子中的鏡子……”,這一半魔幻場景讓幼年的他驚慌不安。
綜上所述,博爾赫斯受芝諾悖論和莊子思想的影響,將有限空間無限倒追模式的認知移植到時間上,以有限時間的無限細分與無限后退展示時空后退觀,表達時間的虛無性及目的意義的消解。從根本上說,博爾赫斯是悲觀主義的,人生只能在虛無的時間中和消解的意義中被無限的拖住和后退,陷入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泥淖。然而博爾赫斯又表達了絕對悲觀中的相對樂觀,人能把握的是未來成為過去的那一瞬即“現在”,在經驗世界中眺望超驗世界,博爾赫斯小說在對時間的玄學思考中賦予了作品形而上的意義。
注釋:
①(阿根廷)博爾赫斯.《虛構集》序言[M].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C].王永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12月.第72頁.
②(阿根廷)博爾赫斯.通天塔圖書館[M].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王永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21頁.
③莊子.莊子?天下篇.見:莊子集釋.沙少海.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2頁.
④(阿根廷)博爾赫斯.時間[M].博爾赫斯全集?散文卷下[C].黃志良.陳泉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12月.第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