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孔子說“必也正名”,見于《史記·禮書》《史記·孔子世家》。《史記·太史公自序》又說:“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作為體現社會文化風格,也是重要歷史元素的“名”,在《史記》中受到特別的重視,得到突出的強調。檢索《史記》(包括三家注)中“名”這個字,出現頻次多達3558次。這在“二十四史”中是密集度非常高的。“名”字的使用超過《史記》的,只有《宋史》(5847次)和《明史》(4181次)。《宋史》是《史記》的164%,《明史》是《史記》的117%。而這兩部史書的卷數即總篇幅都遠遠超過《史記》,分別為《史記》的382%和255%。這樣看來,我們大致仍然可以認為,在歷代正史中,《史記》對于“名”是最為關注的。
《史記》中的人物評價,重視其“名”的社會影響和歷史記憶。《秦始皇本紀》載錄賈誼《過秦論》“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語,是對古圣先王美名的肯定。《楚世家》“尊名”,《魯仲連鄒陽列傳》“榮名”,《越王句踐世家》“成名于天下”等,也都是對“名”的表揚。然而《史記》中又有“惡名”之說,見于《晉世家》《商君列傳》《張儀列傳》。
司馬遷的人生志向,表露出對“名”的特殊追求。在歷史學者的意識中,“名”是歷史印跡、歷史評斷、歷史榮譽,也體現出歷史責任、歷史擔當、歷史貢獻。司馬遷的學術目標和人生理想,表現出對“名”的深心追求。這是我們認識司馬遷、理解司馬遷和說明司馬遷時應當予以關注的。
《史記》言政治成就,往往稱“功名”。《史記·禮書》:“治辨之極也,強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所有政治文化與證詞操作的貢獻,都可以歸結于“功名”。對于歷史人物的人生事業,有時以“立功成名”來表彰(《史記·淮陰侯列傳》)。《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則稱“建功”“立名”。《史記·李斯列傳》司馬貞《索隱》:“言萬乘爭雄之時,游說者可以立功成名,當得典主事務也。劉氏云‘游歷諸侯,當覓強主以事之,于文紆回,非也。”
關于管鮑之交,《史記·管晏列傳》記載了管仲這樣一段話:“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管仲感激“鮑子”對自己超越世俗的理解。其中所謂“恥功名不顯于天下”,是自我肯定的表現。“功名”之“顯”,看來是管仲這一等級人物的理想。《史記·伍子胥列傳》寫道:“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功名”作為追求目標,是明朗的。表揚百里奚的功德,可見如下語句:“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德行施于后世。”(《史記·商君列傳》)《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對于“士”的表現,有“功名可立”“功名不立”兩說。對于人生欠完美的不滿,也可見于“無所能發明功名有著于當世者”的感嘆(《史記·張丞相世家》)。
《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酈食其勸說韓信的言辭:“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他以高層政治關系之復雜,“人心難測”,警告韓信,“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又舉文種、范蠡雖有政治成就仍不免個人悲劇的結局為例,使用了“立功成名”一語:“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愿足下深慮之!”在提示君臣關系暗藏險情的同時,說到韓信“功蓋天下”“名高天下”,強調“竊為足下危之”。
“顯功名”(《史記·李將軍列傳》),“功名俱著于春秋”(《史記·游俠列傳》),是對人生成就的高度褒獎。對于后者,司馬貞《索隱》:“功名俱著春秋。案:春秋謂國史也。以言人臣有功名則見記于其國之史,是俱著春秋者也。”太史公以《太史公書》自比《春秋》,也是要記錄時代英雄的“功名”。司馬遷在總結《史記》“七十列傳”的寫述時說:“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對于“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司馬貞《索隱》解釋說:“言扶義倜儻之士能立功名于當代,不后于時者也。”(《史記·太史公自序》)也就是說,歷史是英雄的表演,他們的奮斗,就是“不令己失時”“不后于時”地“立功名于天下”。而歷史的撰寫,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為對英雄們“功名”的記錄。
商鞅在對變法的合理性進行宣傳時,強調“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史記·商君列傳》),以“名”與“功”并列,表現出當時比較普遍的對于“功名”共同追求的社會理念。《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所謂“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是同樣的例證。而獲得“功名”之外,還有其他利益,如《史記·范雎蔡澤列傳》所謂“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功名”之“功”和“名”,是怎樣的關系呢?《史記·樂書》寫道:“事與時并,名與功偕。”關于“名”“功”關系之所謂“名與功偕”,裴骃《集解》引鄭玄的說法:“為名在其功也。偕猶俱也。”又引王肅之說:“有功,然后得受其名。”張守節《正義》:“名謂樂名也。偕,俱也。功者,揖讓干戈之功也。圣王制樂之名,與所建之功俱作也。若堯、舜樂名《咸池》《大韶》,湯、武樂名《大濩》《大武》也。”這里說“樂”,以為“樂”之“名”與其“功”顯現對應關系。
雖然“名與功偕”,“偕猶俱也”,但是“為名在其功也”,“名”,其實通常是“功”的反映、“功”的顯現、“功”的表象。
《史記》所謂“名與功偕”,即“為名在其功”,雖然說的是“樂名”,但這一理念是適用于普遍的“功”“名”關系的。社會政治生活與社會文化生活中的“功名”同樣如此。《史記·李斯列傳》的說法是“功立名遂”,《史記·淮陰侯列傳》則稱“立功成名”。
秦始皇令其主要助手“議帝號”,所謂“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史記·秦始皇本紀》),也強調了“名號”應當“稱成功”,這也符合“名與功偕”的道理。由此可知“名與功偕”同樣適用于高等級的政治生活。而所謂“傳后世”,應當表現了對“名”的追求的特殊境界。
不過,司馬遷內心深處的“功”“名”觀,又并非簡單的、平面的、淺層次的“名與功偕”。曹參選擇助手,用“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對于狂熱追求政績“聲名”的官吏心懷警惕。司馬遷是贊賞這種政治風格的。他說:“列侯成功,唯獨參擅其名。”與漢初功臣集團其他成員相比,曹參聲譽“獨”高。《史記·曹相國世家》說:“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曹參以其高明的政治識見,順應了時代需求,推進了成就文景之治的“清靜”“無為”政策的落實。所謂“天下俱稱其美”,指出“獨參擅其名”,遠遠超過了漢朝建立時的“攻城野戰之功”。
《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記載,曹丘會見季布,發表了這樣的言辭:“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何以得此聲于梁楚間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揚足下之名于天下,顧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曹丘所謂“足下何以得此聲于梁楚間哉”的“聲”,與“仆游揚足下之名于天下”的“名”,字義或許是接近的,然而似乎亦有不同。司馬遷說:“季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看來,所謂“揚名”,就是使名“益聞”。
關于“揚名”,即使名“益聞”,我們還看到這樣的說法,《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以政論為主題的文字:“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游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所謂“揚名發譽”,應當就是“名”“譽”的宣揚抬升。其反義,即“名”“譽”的“貶”“損”。
對于張良的“功”“名”,《史記·太史公自序》寫道:“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司馬遷自述撰寫張良事跡專篇《留侯世家》的主旨,是頌揚其品性事業。所謂“無知名,無勇功”,“知”大概應該讀作“智”。漢并天下,“封功臣”,張良“未嘗有戰斗功”,然而劉邦說:“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司馬遷說:“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史記·留侯世家》)太史公對張良的評價,是恰如其分的“揚名發譽”。
高等級的人生追求,是這種“名”“譽”,即得到社會公認的文化光榮。《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權兮,品庶馮生。”這是賈誼的言辭,分說不同人等追求的人生目標:財、名、權、生。即財富、名譽、權勢、壽命。《漢書·賈誼傳》同樣的說法,“烈士”寫作“列士”。顏師古注引臣瓚的解釋:“以身從物曰徇。”王先謙《漢書補注》說,宋祁曾經指出,“浙本‘徇作‘殉”。而《文選》“列”作“烈”,注引《莊子》云:“胥士之徇名,貪夫之徇財,天下皆然,不獨一人。”可見這一說法很早就得以傳播。王先謙說,從文義看,應當作“烈士”。“列士”只是“烈士”的“省文”形式。
司馬遷在《史記》的另一篇章中也引錄了賈誼“烈士徇名”之說。《史記·伯夷列傳》:“‘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張守節《正義》的解說,與司馬遷著述《史記》的志向相聯系:“君子疾沒世后懼名堙滅而不稱,若夷、齊、顏回絜行立名,后代稱述,亦太史公欲漸見己立名著述之美也。”
如《史記·魏公子列傳》所謂“名聞天下”,《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與《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謂“名高天下”,《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所謂“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都說到實現了其“名”得以“天下”得“聞”,“天下”皆以為“高”的社會輿論影響。除了《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所謂“立名當世”,《史記·張丞相列傳》所謂“功名有著于當世者”的情形之外,“名”還可以形成超越時代的長久影響,由“當世”延續至“后世”。
“名”這種特殊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影響,當如《史記·白起王翦列傳》所謂“秦始皇二十六年,盡并天下,王氏、蒙氏功為多,名施于后世”。《史記·魯周公世家》裴骃《集解》引服虔語,也有“使后世旌識其功”的說法。
《史記·刺客列傳》中可以看到“名垂后世”之說。《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甚至說“聲名光輝傳于千世”,言其影響更為長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謂“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稱其“名聲”能夠跨時代延續,“施于無窮”。“名”或說“聲名”“名聲”長存于“后世”“千世”甚至“無窮”,實現永遠的影響,是對歷史現象肯定性評價的最高褒揚。
賈誼“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為漢文帝設計天下大治的理想境界:“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漢書·賈誼傳》)所謂“名譽之美,垂于無窮”,正是“名垂后世”“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境界的實現。
前引《史記·伯夷列傳》張守節《正義》所說司馬遷撰寫《史記》,志在“立名著述之美”:“太史公欲漸見己立名著述之美也”,則追求文化生活中的“名譽之美”,也許有超越政治生活中“名譽之美”的意義。
司馬談與司馬遷的一次嚴肅對話,陳說了史家的文化責任以及歷史撰述的文化原則。
就史學史上人們熟知的這一莊嚴的父子交談,《史記·太史公自序》寫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司馬談提出了有關“孝”的不同層次:“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他強調“孝”的最高等級是“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
司馬談說這番話的時候,“執遷手而泣”。司馬遷記述了父親當時莊重而沉痛的表情。而司馬遷承諾實踐這一囑托時,同樣感慟垂淚:“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司馬談有關“揚名于后世”的話,是嚴肅的囑命,也是一種積極的鞭策,又是一種深情的鼓勵。著述《太史公書》以“揚名于后世”這一事業目標,成為司馬遷的人生動力。
戰國以來的開明士人,對“名”的淪滅損喪,是深懷憂懼之心的。《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記載了在燕將“保守聊城”,“齊田單攻聊城歲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的情勢下,“魯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他寫道:“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后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從“忠”“勇”“智”三個方面指出對方堅守聊城的錯誤。魯連所謂“功敗名滅,后世無稱焉,非智也”,其中的“功”“名”關系,我們已經有所討論。而對于“名滅”的警告,口氣非常嚴肅,意思也非常誠懇。
孔子說:“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史記·孔子世家》中以“子曰”的形式說到對后世“名不稱”的擔心。又載錄了子貢的話:“君其不沒于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是以“夫子之言”的形式發表了對“名失”的憂慮。前引《史記·伯夷列傳》:“‘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和“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意思是一樣的。
《史記·龜策列傳》有“侯王不強,沒世無名”的說法,所謂“沒世無名”,也就是“沒世而名不稱”。《漢書·王貢兩龔鮑傳》的序文記錄了揚雄有關“君子德名”也就是“唯有德者可以有名”(顏師古注引韋昭曰)的見解:“或問: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盍勢諸名卿可幾。曰:君子德名為幾。梁、齊、楚、趙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虖成其名!谷口鄭子真不詘其志,耕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豈其卿?豈其卿?楚兩龔之絜,其清矣乎!蜀嚴湛冥,不作茍見,不治茍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舉茲以旃,不亦寶乎!”與君王名卿貪求“富”“貴”不同,“君子”則堅守“清”“操”。揚雄的“君子德名”理念,體現出對“名”的追求達到了相當高尚的層次和相當深刻的境界。其說也許受到司馬遷有關“名”的認識的影響。對于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的解釋,顏師古注:“以身沒而無名為病。”
司馬遷綜觀歷史,注意到這樣的帶有規律性的現象:“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漢書·司馬遷傳》)這或許可以看作“君子德名”意思的另一種表達形式。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自述身受重刑的經歷:“李陵既生降,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李陵“其家聲”,而自身“重為天下觀笑”,都涉及“名”遭到嚴重損害。“其家聲”,顏師古注:“孟康曰:‘家世為將有名聲,陵降而之也。師古曰:‘,墜也,音頹。”“重為天下觀笑”,顏師古注:“觀視之而笑也。”司馬遷隨后寫道:“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他對于“名”“譽”的追求,有更深沉更長久的歷史眼光。他全身心拼搏而要力爭獲取的,是“名垂后世”,“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也就是賈誼所謂“名譽之美,垂于無窮”。
對于所以忍辱求存的內心意念,司馬遷是這樣表達的:“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能夠“隱忍”如同“函糞土之中”的“名”的污損,他選擇堅持,就是因為“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馬遷說到受刑之后感受的“恥”“辱”:“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但是,司馬遷心存“俶儻非常”之志,他漠視種種“戮笑”“污辱”“垢”“恥”,決心要以偉大的歷史學著作“償前辱之責”,即償負悲痛受辱的聲名債務,使得“文采”得“表于后”,實現“名譽之美,垂于無窮”。
據《漢書·司馬遷傳》,在前引“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名言的后面,司馬遷接著寫道:“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司馬遷說:“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司馬遷認為,這樣的想法可以和“智者”交流,而“難為俗人言”。這使我們想到上文引述的魯連所謂“功敗名滅,后世無稱焉,非智也”。“智者”重“名”,重視“后世”之“稱”。于是形成了“烈士徇名”與“貪夫徇財”“夸者死權”“品庶馮生”的鮮明對照。
關于司馬遷的文章事業,他以為“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他相信《太史公書》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傳播。文化成功與聲名垂世,可以實現超越生命的歷史貢獻。
與《漢書·司馬遷傳》據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載錄的這段文字略有不同,《史記·太史公自序》的表述是這樣的:“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字句略異,標點的處理也不大一樣。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說法,見于《漢書》。而《史記·太史公自序》可見“成一家之言”:“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司馬遷對于自己史學論著的學術價值和文化品位,是充滿自信的。所謂“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是對《史記》必將“傳后世”“名垂后世”“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的傳播學前景的預言。
這一預言確實實現了。史學名著《太史公書》即《史記》居于漢代文化的學術制高點,其成就得到世代公認。其著作人—— 杰出歷史學家司馬談、司馬遷的“聲名”“名聲”,也因此得以“傳于千世”“施于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