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田鹿
西天取經,離不開由唐僧、悟空、八戒、沙僧以及白龍馬所組成的這個小小的團隊,而團隊成員的內部關系就構成了唐僧師徒西行之旅的一條明顯的內在線索。《西游記》以大量的篇幅描寫了這個取經“夢之隊”從組建到形成、從充滿矛盾到親密無間的過程。特別是“三打白骨精”與“真假美猴王”這兩次危機的爆發(fā)與解決,更是寫得精彩紛呈、發(fā)人深思,其中許多經驗教訓都能夠給我們帶來有益的啟示。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是如來確定的取經大業(yè),那還不是換作任何人都可以?但實際上,事情還真不是這么簡單。離開了這支取經“夢之隊”,取經大業(yè)能不能完成,還真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唐僧是這個取經小團體的當然領袖。在一般人看來,《西游記》中最窩囊的人就是唐僧了,每次一遇到危險,其標準反應就是四肢僵硬,身體癱軟地從馬上掉下來,所以悟空不止一次地說他是個“膿包”。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得出的結論就可能大相徑庭。
悟空確實是無所畏懼的,但他的無所畏懼是有資本的,那就是一身的本領。豬八戒、沙和尚的本領弱一些,但起碼也會騰云駕霧,還有一身足以自保的本領。但唐僧呢?除了令男妖精食指大動的一身好肉,以及令女妖精垂涎萬分的完美肉體,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但就憑著自己的肉身凡胎,唐僧居然能夠下定西行求法的決心,縱有千難萬險,也仍然一往無前。
他不是不畏懼死亡,但對死亡的畏懼也不足以令他放棄對取經大業(yè)的執(zhí)著;他不是沒有感受到欲望對自己的吸引,但再強烈的吸引也不足以讓他既定的目標有所偏移。唐僧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虔誠的信仰與堅定的信念。
這樣看來,要說真正的勇敢無畏,首屈一指的除了唐僧,沒有第二個人能當得上。他雖然沒有什么神通,雖然在具體事情的處理上缺乏精明果斷,但他堅定的信念卻是取經能夠獲得成功的最根本保證。
悟空則是西天取經能夠獲得成功的最有力保證。他有七十二般變化,隨物賦形;他有筋斗云的本領,來去無蹤;他還有銅頭鐵額的身體,金剛不壞。不僅如此,當年他在天上做過為期大半年的弼馬溫,在那段時間中,他每天把主要時間都花在了交游上,積攢了廣泛的人脈。這些都使得他后來在處理許多問題的時候顯得得心應手。
最重要的是,孫悟空身上具有一種真正無所畏懼的精神,他幾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他在面對一切困難的時候都不會退卻與畏縮。實際上,他是取經活動在技術層面上的主要負責人,如果沒有孫悟空的加入,西天取經的活動只能是一場春夢。
豬八戒是《西游記》中的主要配角。和唐僧相比,他的信仰不夠堅定;和悟空相比,他的本領不夠高強。他貪吃,他好色,他怕死,他吝嗇。八戒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凡是普通人可能具有的缺點,豬八戒基本上全都具備。但豬八戒的優(yōu)點也很突出。他有三十六般變化;他水里的功夫遠在悟空之上,陸上的功夫差一些,但也說得過去;他是悟空一路降妖除怪的最得力助手;還有就是八戒幽默滑稽的性格,他是西行路上的開心果。
沙僧呢?他幾乎沒有特點,或者也可以說,沒有特點就是他最大的特點。他是整個取經隊伍中最低調的人。我們常說“泥人還有個土性”,那么沙僧為什么就“沒性”呢?
主要原因有兩個。首先是本領。他的那點本領和大師兄、二師兄相比,基本不值一提。第二是身份。大師兄是前齊天大圣,二師兄是前天蓬元帥,而自己則不過是個前卷簾子的。這一切,都使得他在這個團體中多數時候采取了謙虛低調、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不過,沙僧在這個集體中有自己獨特的作用。這就是,他因為長期擔任侍從工作,善于察言觀色、揣摩人心,所以,他雖不輕易表態(tài),但一旦表態(tài)就往往能抓住人心,加上他為人厚道,往往都能取得較好的效果。他是這個團隊不可或缺的潤滑劑。
至于白龍馬,作為腳力,它比唐王李世民原來賜給唐僧的那匹凡馬好到不知哪里去了。更加厲害的是,真到了取經大業(yè)處于存亡之際的危急關頭,它還能變回人形參加戰(zhàn)斗,比如在黃袍怪事件中,它先是變化為宮女刺殺黃袍怪,刺殺不成,又懇求豬八戒前往花果山請回孫悟空,那就更不是普通馬匹所能及的了。
這個隊伍有意志堅定的領袖,有各具神通的成員,從本質上講,他們是一個“夢之隊”,具備完成取經大業(yè)的基礎。
但是,也有若干不利因素擺在他們的面前。
比如他們各自不同的動機。表面上,他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上西天,拜佛求經;但同是拜佛求經,動機卻各有不同。唐僧是出于虔誠的宗教信仰,也出于對唐王李世民的知遇之恩;悟空是為了獲得自由;八戒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沙僧是為了擺脫七天一次飛劍穿胸的痛苦;白龍馬是為了免去忤逆的死罪。不同的動機決定了這些人在真正的考驗面前,一定會有不同的反應。
從各有打算的五個人,到形成同欲同心的精英戰(zhàn)隊,師徒五人的相互關系,中間是經過了一系列矛盾和沖突的。其中,大的危機有兩次,表現就是孫悟空兩次被逐出取經隊伍。然而,正是矛盾的爆發(fā)和解決,消弭了團隊內部的不和諧因素,使得取經團隊最終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統一的生命體。
這個小團體內部矛盾的集中爆發(fā)是在“尸魔三戲唐三藏”,用我們更為熟悉的話來說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一回中,而矛盾爆發(fā)的結果,就是唐僧把孫悟空趕出了取經的隊伍。
在這一次沖突中,雖然出面趕走悟空的是唐僧,但起作用的,主要還是八戒的讒言。我們看悟空三次打倒白骨精之后,對唐僧都有所解釋,但每次都是在唐僧就要相信的當口,八戒的一番讒言又使得唐僧改變了態(tài)度。為什么八戒會如此?一是悟空對八戒的態(tài)度。由于悟空的驕傲自負,整天“呆子”長、“呆子”短的,加上生性促狹,有事沒事就捉弄八戒一下,所以八戒對悟空有著很深的不滿。再就是將來取經成功,大家是要論功行賞的,所以八戒和悟空之間還存在著一定的競爭關系。在廣大讀者看來,八戒那兩把刷子,跟悟空怎能相比,但人最難有的就是自知之明,在取經的初期,八戒心里也未嘗沒有趕走了孫悟空我就是大師兄的想法,直接的證據就是悟空走后的那一段時間,八戒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后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豬八戒終于認清了這個現實:憑著自己的本領,是根本擔不起“大師兄”這副重擔的。正因為如此,他才在白龍馬面前承認了自己攛掇師父趕走悟空的錯誤,盡管硬著頭皮,還是走上了到花果山請回孫悟空的道路。
“三打白骨精”事件是取經團隊內部關系的一個里程碑。通過這個事件,取經團體的內部格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悟空的去而復回,充分說明他在取經隊伍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的大師兄地位從此不可動搖。但是,要說取經團體經過這一次事件就達到了完美的團結,卻也還為時過早。特別是唐僧和悟空之間,在性格和處世原則方面仍然存在著重巨大的差異。正是這個巨大的差異造成了唐僧與悟空之間矛盾的第二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大爆發(fā)。這次爆發(fā),就是因為悟空殺死了熱情款待唐僧師徒的楊老漢的強盜兒子而激怒唐僧,唐僧第二次將悟空逐出取經隊伍,并因此引發(fā)了“真假美猴王”事件。
悟空不聽師父的勸阻,殺死了兩個強盜頭子。對此,唐僧盡管已經很不滿,但還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假如強盜的事情就此打住,那么也許過上幾天,這種不愉快的情緒就會散去,畢竟悟空這次對事情的處理要克制了許多,只殺死了兩個為首的,其余的還是給了他們一條生路。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唐僧無法忍受的了:當那群強盜追上來,悟空不但沒有聽從勸說,將那伙強盜幾乎悉數打殺,還特別問清誰是老楊的兒子,而后將其首級割下拿到唐僧面前。這就遠遠超出了唐僧能夠容忍的極限。
唐僧說得對,楊老漢又是奉齋,又是留宿,待我們何等殷勤,老漢只有這一個兒子,縱使他再不良,也畢竟是老漢的養(yǎng)老送終之人,無論如何,也該有一點看顧之心吧。但悟空不但將其打死,還要割下他的腦袋,并且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懟到唐僧面前。換作任何人,只要稍微有一點人情味,也不可能贊同悟空的做法,更何況是自幼長在佛寺、秉教沙門的唐僧。
悟空被逐出取經隊伍后,六耳獼猴出場。這里只強調一點:那就是六耳獼猴事件對于唐僧團隊內部關系的意義。
在取經團體的內部關系史上,六耳獼猴事件是繼“三打白骨精”之后的另一座里程碑。假如說“白骨精事件”的結果是使得孫悟空的大師兄地位不可動搖,那么,“六耳獼猴事件”則是以如來口諭的方式,宣示了悟空在取經隊伍中不可或缺的關鍵地位。
在殺賊事件中,唐僧所以斷然地驅逐悟空,是性格乃至世界觀方面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令唐僧常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感慨。
但現在,觀音出現了,并以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容置辯的態(tài)度告訴唐僧:你如今須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護你,才得到靈山,見佛取經。通過觀音的話語,唐僧清楚地明白了佛祖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我對你的支持是有條件的,沒有悟空,這個經你是取不成的,再任性下去,對你沒有絲毫的好處。果然,從此以后,唐僧就再也沒有找過悟空的麻煩,緊箍咒也沒有再念過。當然,對于悟空來說,一方面,他親耳聽到了如來“將來取經成功,汝亦坐蓮臺”的允諾;另一方面,他也通過這次唐僧與他的“死磕”,看到了唐僧不可碰觸的底線,看到了唐僧在柔軟外表下的倔強,這些都對悟空造成了極大的觸動。從此之后,悟空就徹底收束了自己的二心,師徒之間不要說嚴重的矛盾,就連輕微的沖突也沒有再發(fā)生過。
“六耳獼猴事件”之后,唐僧與悟空究竟改善了多少?一組對比可能是頗有意思的。
當初在鷹愁澗,唐僧的馬被小白龍吃了,想到萬水千山、徒步跋涉之苦,不由得淚如雨下,悟空的表現是:“他那里忍得住暴燥,發(fā)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么!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呀,你那里去尋他,只怕他暗地里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jié)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發(fā)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
再看六耳獼猴事件之后的師徒關系。如在獅駝嶺,金翅大鵬、獅子精、象精捉住唐僧,怕悟空前來騷擾,于是放出風去,假說唐僧已被夾生吃了,悟空信以為真,于是“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云頭,放聲大哭”。又如在隱霧山折岳連環(huán)洞,唐僧被捉進洞中,藏在后花園中。悟空探聽得唐僧的消息,跑到花園見了師父,唐僧道:“悟空,你來了,快救我一救!”這一下,悟空登時就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之中:“行者道:‘師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風訊。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又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師父再打。復至園里,又思量道:‘等打了來救。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里。”其實,打了再救和救了再打,又有什么本質的差別嗎?唯一的差別,就是唐僧多受一會兒罪還是少受一會兒罪。由這個細節(jié),我們不難看出悟空對唐僧的一片真心,難怪唐僧也深受感動,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
唐僧師徒由組建到經過沖突與磨合,最終發(fā)展為一個完美的取經“夢之隊”,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挺多的,比如團隊成員要找準自己的定位,比如團隊領導要有足夠的包容,但我特別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唐僧在靈山脫卻凡胎后向悟空、八戒等表示感謝時悟空說的那句話:“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
此句雖然極為簡短,卻說透了合作的本質與精髓:第一,合作才能共贏。團隊成員之間進行的應該是一種雙贏或正和博弈,而不是零和博弈。共同的大目標實現了,個人的小愿景才能得到實現,像八戒原來那樣只顧打自己的小算盤,最終的結果是損人也不利己。第二,理想的合作者,彼此間是一種互相成全的關系。所以悟空這句話也完美地回答了經濟學中的那個經典爭論——養(yǎng)蜂人和果農,到底誰應該給誰付錢?而答案就是所謂“兩不相謝”:合作中的任何一方,都既是給予者,也是得到者,沒有哪一方需要被單獨感謝。
(選自《成為更偉大的自己——<西游記>啟示錄》,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