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安：唐家灣走出的清華首任校長

葉克飛

1913年8月21日，唐國安在病榻上寫下辭呈，由家人遞交給外交部。辭呈中寫道：“一年之間，精力耗于教務者半，耗于款務者亦半。入春以來，陡患心疾，比時輕旋時重，方冀霍然，詎料漸入膏肓，勢將不起。校長職務重要，未可一日虛席，謹懇鈞部免官另委賢員擔任。惟國安有不得已于言者，查有留美文科碩士周詒春老成練達，學識兼優(yōu)，自充任副校長以來，苦心孤詣，勞怨弗辭。國安雖病，該副校長兼理一切，頗能措置裕如。若以升任校長，必能勝任愉快……”

第二天下午，唐國安便因心臟病辭世。他早年是留美幼童，后為清華學堂（清華大學前身）首任校長，也是清華迄今為止唯一于任上去世的校長。

關(guān)于清華首任校長，其實有兩種說法，除唐國安之外，還有周自齊一說。可以肯定的是，周自齊是清華的創(chuàng)建者，他早年于京師同文館畢業(yè)后，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1909年出任游美學務處總辦（唐國安當時是他的副手，擔任會辦），組織籌建了清華學堂的前身游美肄業(yè)館，出任監(jiān)督。

彼時，學校監(jiān)督即實際上的一把手，相當于校長，這也是有些人稱周自齊為清華首任校長的根源。但當時并無校長稱謂，直到唐國安接任后，才效仿西方學制體例，改監(jiān)督為校長，因此，也有許多人認為唐國安才是首任校長。

【并不順利的仕途】

作為第二批留美幼童之一，唐國安留學歸來后的仕途并不順利。

他是香山唐家灣雞山村人，即大名鼎鼎的“唐家人”。唐家以出洋與買辦著稱，因為出洋者多，村人耳濡目染，視野比內(nèi)陸人更開闊；因為買辦多，但凡洋務，總少不了唐家人身影，甚至因此得入官場，扶搖直上。在那個年代里，“唐家人”這個身份顯然占據(jù)了留學的先機。因在私塾中聰明勤奮，學業(yè)極優(yōu)，唐國安得到了時任輪船招商局總辦的族叔唐廷樞舉薦，參加留美幼童招考并成功考取。

在美國的8年中，唐國安在學術(shù)、社交、心性等方面獲得了全面發(fā)展。他在康涅狄格州的寄宿家庭接受了生活化的小學教育，隨后又進入馬薩諸塞州的新不列顛中學學習6年。1879年以優(yōu)異成績完成中學學業(yè)，進入菲利普艾斯特高中的大學預科班，并于次年考入耶魯大學法律系。

當1881年留美幼童被強行召回時，剛剛進入耶魯大學1年多的唐國安不得不中斷學業(yè)，與同學們分批乘船回國。但是，在美國的經(jīng)歷使他認識到近代化的重要作用，也奠定了他今后的人生道路。

唐國安歸國后不久，曾擔任美國駐天津署理領(lǐng)事的畢德格等人，向洋務派重臣李鴻章建議在天津設(shè)立醫(yī)學館，以便為軍隊培養(yǎng)軍醫(yī)。恰好此時唐國安等人歸來，便被派往醫(yī)學館學醫(yī)。在李鴻章看來，此舉可令歸國者繼續(xù)從事洋務，也算一個不錯的去處。但對于學習法律的唐國安而言，改行學醫(yī)實非所愿。于是他聲稱母親生病需要探望，于1883年春偷偷離開學校，并于1885年進入美國旗昌洋行任翻譯。而旗昌洋行不久又將他派回天津參與李鴻章采購外國軍火的事宜。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以公派生身份留學的唐國安，在就業(yè)問題上必須服從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因此，其擅自離校自謀職業(yè)的行為面臨著暴露的危險。

無奈之下，唐國安決定捐銀二千兩為自己“贖身”，并請畢德格作擔保。加之其族叔兼出國留學擔保人唐廷樞是輪船招商局、開平煤礦等企業(yè)的主要負責人，為李鴻章所依賴，故李鴻章最終批復稱將唐國安暫借于旗昌洋行使用。唐國安因此而躲過了一場麻煩，并得以投身實業(yè)界。

此后的幾年里，唐國安由基層做起，先后在開平煤礦、京奉鐵路工作，后來前往上海梵王渡約翰書院任教，梵王渡約翰書院即后來赫赫有名的圣約翰大學。在這里，唐國安與比他小19歲的顏惠慶相識，并成為莫逆之交。此時的顏惠慶，才二十多歲，其父顏永京牧師是約翰學院的首任院長，他才情過人，主編了第一本完全由中國人編成的大型英漢辭典——《英漢雙解標準大辭典》。相比顏惠慶的年少得意，唐國安則顯得并不得志，他已年過四十，按那時的平均壽命，人生早已過半，卻始終無用武之地。

不過，這并不妨礙唐國安與顏惠慶的相知與合作。20世紀初，唐國安應聘到上?！赌戏綀蟆樊斁庉?，1905年，他與顏惠慶合作開辟該報英文版，面向的讀者群是旅居上海的外國人。在該報上，唐國安和顏惠慶每期都會撰寫社論，評論時局。唐國安曾指租界工部局的措施不利于中國居民，一些規(guī)定有悖法理，因此他險些被驅(qū)逐出租界。不過也正因此，唐國安名聲大噪。

只是，這樣的名聲對一個報人極有幫助，但唐國安作為那個時代的精英，與他的眾多同學一樣，都希望能夠踏入仕途，為國效力。以他的年紀，此時仍未入仕，前程其實已經(jīng)渺茫。

當他等到這個機會時，已是1907年，此時的他49歲，已近知天命之年。至于職位，是外務部司員兼京奉鐵道事，舉薦他的是親戚、同學唐紹儀，不久后升任候補主事。1908年秋，唐國安曾得到一展才干的機會，可惜他當時的身份只是譯員，跟著上級前往廈門，迎接美國太平洋艦隊來訪。而此次代表團的領(lǐng)導除時任軍機大臣的毓朗之外，還有與唐國安同為留美幼童的梁敦彥——仕途也曾一度黯淡、大器晚成的梁敦彥，此時已是外務部尚書，位高權(quán)重，由此比較，更可看出唐國安的不順。

【萬國禁煙會上的閃光】

1909年，唐國安以外務部官員身份代表中國參加在上海舉行的萬國禁煙會（又稱國際鴉片委員會會議），代表團團長為時任兩江總督的晚清能臣端方。當時的所謂“禁煙”，指禁鴉片煙，相當于如今的禁毒大會。會議由美國發(fā)起、中國承辦，于當年2月2日至26日召開，共有中國、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俄國、日本、意大利和荷蘭等十三國參加，這也被視作國際多邊禁毒的開端，據(jù)說也是中國政府承辦的第一次國際會議。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會議背后有著唐國安默默的努力。此前，他曾擔任環(huán)球?qū)W生會（即歐美同學會前身）董事、副會長，眼見鴉片肆虐，他找到菲律賓的美國主教勃蘭托，希望對方能向美國政府提議，由中美合作召開國際性禁煙大會。最終，美國政府同意了這一提議。

會議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匯中飯店舉行。這次會議對中國顯然有利，因為各國達成協(xié)議，將在華租界配合清政府禁煙。不過，會上清政府顯然暴露了自己與時代的脫節(jié)。端方雖是晚清難得的干才能臣，但確實不太懂國際禮儀，隨員們的準備亦不足。當時有報紙記載，端方的演講稿皺皺巴巴，上面還有多處修改痕跡，講話時見到不合心意的語句，還會停頓下來與身邊隨員耳語，臨時修改。同時，作為東道主，他也沒有出席當晚的宴會。

曾經(jīng)留洋的唐國安卻表現(xiàn)出色，作為中國代表團發(fā)言人，他依靠著熟練英文、開闊視野和縝密邏輯，承擔了報告、答疑、討論和演講等工作。在那個時代的清廷官員中，有如此表現(xiàn)，足以令外國人震驚。在會議的最后一天，他發(fā)表長篇英文演說，指出：“吸食鴉片是我們國家所必須面對的最緊急的道德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對于吸食鴉片的問題要解決，中國不但需要依靠自己的努力，也需要得到來自世界其他國家的支持和合作”。在演說最后，他誠摯表示：“我們總不可忘記，有一項法則高于所有人類的法則，這項法則比所有的經(jīng)濟法則偉大，這項法則甚至凌駕于自然法則之上，那就是永恒的上天的法則，這項法則按孔子的說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按耶穌基督的說法是 ‘你應該愛你的鄰人像愛你自己一樣！”

這場演說有理有據(jù)，打動了在場各國代表。演說全稿在《字林西報》上發(fā)表，《申報》稱之為“一份杰出的、邏輯性很強的報告”，史學界也認為這是“中國禁毒史上的經(jīng)典文獻”。1911年12月，唐國安又以中國代表的身份參加在荷蘭海牙舉辦的第二屆萬國禁煙會議，力促《海牙禁毒公約》的誕生。

【推動“庚款留美”】

雖然唐國安的仕途并不順利，但在“庚款留美”一事上，他出力最多，居功至偉，并深刻影響了中國的未來。

1904年，時任駐美公使梁誠與同為留美幼童的老同學、外交官歐陽庚等人一起，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就“庚子賠款”的歸還和使用問題展開談判。1907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在國會施政報告中宣布：“我國宜實力援助中國推進教育，使這個人口眾多的國家能逐漸融合于近代世界，援助的方法，宜將庚子賠款退贈一半，招導學生來美，入我國大學及其他高等學校，使他們修業(yè)成材，希望我國教育界能夠理解政府的美意，同力同德，共襄盛舉?！?/p>

中方負責此事的外務部官員中，唐紹儀和唐國安等也是當年的留美幼童，與他們一起籌劃此事的還有周自齊和顏惠慶。周自齊出身京師同文館，畢業(yè)后曾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顏惠慶也是美國海歸。這幾位有國際視野的開明官員，對此事的推動不遺余力，終于在1908年正式促成協(xié)議，商定由1909年起，每年用退款遣派100名學生赴美學習，從第5年起減為每年不少于50名，依此循進，至1940年結(jié)束，期限為32年。而代表中國政府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同樣是當年的留美幼童、時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

協(xié)議簽署后，外務部和學部共同組建“游美學務處”，學部推舉丞參楊熊祥兼任總辦，外務部推舉左丞參周自齊兼任游美學務處的“總辦”。由于周自齊頻繁出訪，外務部就選配唐國安兼任學務處會辦，學部員外郎范源濂也兼任會辦，如此形成了游美學務處“一總二會”的領(lǐng)導班子。同時確定，周自齊和范源濂在游美學務處支半薪，唐國安支全薪，這表明，學務處的日常工作由唐國安主持，唐國安成了實際上的校長。就這樣，唐國安挑起了“庚款留美”事業(yè)的重擔。

唐國安一直對留學之事的推動極為熱心。早年在上海時，他就曾擔任上海耶魯大學校友分會董事和中國耶魯大學校友會名譽會長，曾發(fā)表《勸告中國留學生》一文，疾呼救亡圖存。他認為，要反侵略反壓迫，不能靠義憤，不能只靠喊口號，而是要奮發(fā)圖強，而奮發(fā)的希望就在于留學生，依靠留學生改變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承擔游美學務處的工作，顯然是他所期待的。

1909年9月4日到11日，“游美學務處”舉行了第一次選拔留美生的考試。9月4日考國文，5日考英文和算學，此為初試，9月8日放初榜，錄取了68人。9月9日到11日為復試，考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法文、德文、美國史、英國史、羅馬史等十余科。與當年容閎選拔留美幼童、報名者稀少的窘境相比，此時的中國無疑更加開放，留洋成了許多人的愿望，據(jù)那年9月1日的《申報》報道，招生公布后，有近千人報名。而9月4日參與考試者也有六百余人之眾。

這次考試共錄取47名學生，由清政府為之統(tǒng)一制備行裝。1909年10月12日，唐國安親自率領(lǐng)這批學生赴美，一個月后抵達華盛頓。由于此時美國學校學期已經(jīng)過半，加之這批中國學生本身程度有差異，為了妥善安排，以求學生能迅速適應環(huán)境、跟上進度，唐國安根據(jù)學生實際情況進行了調(diào)整，除兩名優(yōu)異學生直接進入大學學習外，其他學生均先進入補習學校，次年統(tǒng)一進入大學學習。因此次護送，唐國安得以由考工司候補主事升任考工司主事。

1910年，趙元任、張彭春、錢崇澍、竺可楨、胡適等第二批中國留學生赴美。這批學生赴美途中，唐國安動員上海、東京和舊金山青年會的同仁們騰出會所讓學生居住，設(shè)宴款待和提供方便。

為統(tǒng)籌留學生出國和抵美入學后的日常管理，唐國安還在游美學務處設(shè)立兩個下屬管理機構(gòu)。一是負責辦理學生出國簽證、購置船票、置裝、學習禮儀、發(fā)放生活費等工作的上海辦事處，由唐國安同宗兄弟、上海電報總局局長唐元湛為監(jiān)督。二是負責學生擇校、入學、學習、生活和費用等事宜的華盛頓游學生監(jiān)督處，由中國駐美使館參贊容揆任監(jiān)督。第一批留學生抵美后，唐國安和容揆一起把他們送入美國大學和預備學校學習。

派遣留學生大獲成功，因為考試制度嚴格，能脫穎而出的學生均十分優(yōu)秀，后來活躍于民國各個領(lǐng)域，其中尤以教育界最為閃亮。包括執(zhí)掌清華大學數(shù)十年的梅貽琦，締造北大輝煌時期的蔣夢麟和胡適，掌管浙江大學的竺可楨，執(zhí)掌東南大學的鄒秉文等。可以說，這批學子深刻影響了未來數(shù)十年的中國。胡適、趙元任和竺可楨都曾自稱是“唐國安的弟子”。

與篩選留美生同時進行的，是肄業(yè)館的籌辦。據(jù)說，外務部最初希望效仿當年容閎的做法，招收16歲以下的幼童，從小赴美，在語言上可以達到“專精”，但學部有不同意見，認為應招收30歲以上的學生出洋，否則“國學既乏根底，出洋實為耗費”。兩部爭執(zhí)不下，最后只好折中，籌辦“游美肄業(yè)館”，即留美預備學校，讓學生先在國內(nèi)系統(tǒng)性學習，為赴美做好準備，館址定于北京西北郊的清華園。1911年，外務部與學部一同奏請將“游美肄業(yè)館”改名為“清華學堂”，并緊急征召正在歐美出訪的唐國安回國籌備此事。

1911年4月29日，學校舉辦開學典禮，并正式宣布清華學堂成立，周自齊被任命為學堂監(jiān)督，范源濂、唐國安為副監(jiān)督，胡敦復受聘為教務長。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fā)，此后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變局，對新生的清華學堂沖擊很大。袁世凱把辦學經(jīng)費挪作軍餉，致使學堂“斷炊”，一些人企圖渾水摸魚，煽動民眾，叫囂洗劫清華園。11月7日，清華學堂宣布關(guān)閉，失望的學生紛紛離校。學堂管理層紛紛離職，清華學堂只剩下唐國安獨撐危局。為了不讓清華學堂解散，唐國安購進槍支裝備，將校衛(wèi)隊人員由12名擴充至24名，日夜巡邏，等待復校的那一天。

那一天并未讓唐國安等待太久?；蛟S他沒有想到，告別晚清，步入民國后，才是他人生中最閃光的時刻——盡管，這時刻是那么短暫。

【締造清華】

1911年12月，唐國安作為代表團一員，隨梁誠參加了在荷蘭海牙舉辦的第二屆萬國禁煙大會。1912年3月，他返回國內(nèi)，此時，大清朝已經(jīng)變成了民國。袁世凱任總統(tǒng)，擔任國務總理的是唐國安的留美同學、同族兄弟唐紹儀。當初的晚清官員們大多搖身一變，成了民國新貴，之前與唐國安在游美學務處搭檔的周自齊、范源濂，曾經(jīng)在學務處代理工作的老友顏惠慶等均不例外。

1912年4月，民國政府聽從唐國安意見，正式取消游美學務部，原有的招生、遣派留學生等職權(quán)均劃歸清華學堂，唐國安任正監(jiān)督。1912年5月，清華學堂復校，10月正式改名為清華學校，按西式風格，實行校長負責制，將監(jiān)督一職改為校長，也正因此，人們稱唐國安為清華首任校長。

等待唐國安去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首先是經(jīng)費問題。為了復校，唐國安被迫向華比銀行、華俄銀行和卡利基基金借貸，由于借貸到期，無從償還，唐國安便向外交部遞交報告，要求退回之前袁世凱挪用的款項，他在報告中稱：“國安焦灼萬分，屢從借款著想，四處磋商，乃無一路應手，彷徨無措計，惟有吁請我總、次長大力維持，咨詢財政部，將所欠本學堂之款二十余萬兩，迅予撥發(fā)，以濟急需?！?/p>

此外，病中的唐國安還表示庚子賠款既然已明確規(guī)定應用于辦學，就應?？顚Ｓ?，不可隨意挪用，何況“退行賠款六十余萬美元全數(shù)到校，且尚有不敷之虞也”。經(jīng)他多方奔走呼吁，款項終于退還。

至于清華校園，亦是在唐國安時代迅速擴充。有著長遠眼光的他，于1913年春向政府申請，將清華園西側(cè)的近春園劃撥學校使用，獲準。此后，又向政府申請將近春園西側(cè)的長春園東南隅劃撥學校，是年冬天獲準。盡管當二次擴充的批文下達時，唐國安已然去世，但短短一年間，清華校園已在他手上擴充了480畝，總計達1200畝。清華俗稱的“四大建筑”，即科學館、體育館、圖書館和大禮堂，也是由唐國安最初計劃興建。

在學制方面，唐國安努力與美國教育體制靠攏，使得中國學生在清華學校畢業(yè)后，其學力可直接進入美國大學高年級，為留學提供了有效銜接。

【一所大學的榮光】

唐國安帶給清華的，并非只是土地、建筑、學制和洋教師。

1912年5月13日，唐國安在校內(nèi)發(fā)布公告，表示“本監(jiān)督職務既緊，諸生功課亦多，而欲彼此常相會晤，不亦戛戛乎其難哉！然而師生之間，首重感情；教育之方，端賴道德。不有聚會之時，何由達此目的？爰定于每星期二下午七時至七時五十分，聚會一次。高等科在禮堂，中等科在食堂，由本監(jiān)督演說一切道德，或宣布意見，屆時諸生前往各處齊集勿誤。”以此活動增進師生交流。他還創(chuàng)辦道德獎，獎勵品行優(yōu)秀的學生，并將全校學生分編成團，每團指定指導員，指導學生學業(yè)、就業(yè)等問題，可算是清華大學輔導員制度的開端。

學生社團也在唐國安時代出現(xiàn)。早在清末，即1911年秋，學校便出現(xiàn)了學生社團。1912年春又誕生了“益智學會”“達德勵志會”等。1912年秋，“清華基督教青年會”成立，開展讀經(jīng)、禮拜等活動，還創(chuàng)辦校役補習學校和義務小學等。1913年，學生社團越來越多，尤以演講、讀書和辦雜志為多。

在教育理念上，唐國安注重學生的全方位發(fā)展，提倡培養(yǎng)擁有健全人格者。尤其是在文、理、法三大學院實行一年級不分系，而是修讀包括國文、英文、通史等在內(nèi)的“大一共同必修課”，同時在邏輯、高級算學、微積分中再任修一門。由此使學生在社會、人文、理工等方面打下較為堅實的基礎(chǔ)，為二年級的選擇專業(yè)做好準備。

當年留美幼童普遍重視體育，在美國曾以棒球和賽艇揚名，唐國安執(zhí)掌清華期間亦大力發(fā)展體育。他聘請美籍的體育教師教學生鍛煉身體，雖然他自己身體不好，還堅持參加學生的體育活動，親自向?qū)W生示范體育動作。當體育指導到位后，就開始組織各類田徑比賽和球賽，1912年開始固定舉行運動會，學生亦要參與五項運動考核。學校還有硬性規(guī)定：學生每日下午必須戶外鍛煉一小時。

1913年春，清華派學生參加在馬尼拉舉行的遠東運動會，唐國安親自出任代表團團長，并因此成為近代中國率團參加大型國際體育比賽的第一人。在比賽中，潘文炳奪得個人總分第一名、十項全能第一名、五項全能第二名、跳遠第三名等成績，其他參賽學生均得到名次。當時的校歌中亦有“各種比賽到處競爭，在我權(quán)操必勝。奪得錦標贏得英名，濟濟師師稱盛”的句子。

1913年夏，清華學校培養(yǎng)出的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共16人。這是一份成材率驚人的名單，每每讀到這份名單，都讓人不禁慨嘆。在這批學生中，有中國化學工業(yè)史上杰出的科學家、中科院學部委員（即院士）、“侯氏制堿法”創(chuàng)始人侯德榜；中國植物病理學奠基人、中國真菌學創(chuàng)始人、中科院學部委員戴芳瀾；國學大師、西洋文學專家、清華國學院創(chuàng)辦者之一的吳宓；哲學家、邏輯學大家金岳霖；中國物理學宗師、清華百年四大哲人之一、中科院學部委員葉企孫；33歲辭世，卻主持設(shè)計、建造了南京中山陵、廣州中山紀念堂的中國近現(xiàn)代建筑奠基人呂彥直；兒童教育家陳鶴琴；創(chuàng)辦基泰工程公司，主持設(shè)計永利化學工業(yè)公司大樓，打破洋人對中國建筑設(shè)計市場壟斷的建筑設(shè)計師關(guān)頌聲；物理學家、曾任圣約翰大學首任校長的涂羽卿；曾任東吳大學校長的教育家楊永清。

這，才是一所大學應有的榮光。

與此同時，唐國安亦不忘推動留學，每年都將畢業(yè)生送往美國留學，共送出兩屆59名學生。

1913年春，唐國安被查出患有心臟病，其后曾三次發(fā)病。同年8月21日，他向外務部遞交“自請免官”報告，即本文開頭的那篇辭呈。次日下午，他因心臟病突發(fā)，逝于清華園，時年55歲。

這位教育家并無子嗣，曾留下遺言，表示不留私產(chǎn)，全部財產(chǎn)待夫人過世后捐給慈善事業(yè)，藏書亦全部捐給清華圖書館。

如今，唐國安的功績已得到廣泛認定。2010年9月，珠海市唐國安紀念學校落成。2011年3月，珠海市唐國安紀念館落成并開館。這兩個緊挨在一起的紀念項目都位于唐國安的故鄉(xiāng)——唐家鎮(zhèn)雞山村，坐落于鳳凰山腳下。也是在這里，還有遷址重建的唐國安故居。

遷址后的唐國安故居，就在學校一角，是一棟磚瓦平房，面積不大，僅有兩間房。據(jù)載，這棟房子由唐國安父親唐濤福于1872年所建，已有接近150年的歷史。若按常理，這種修建時便相對簡單的房子，很難經(jīng)得住歲月滄桑，向人請教，果不其然，如今我所見的這棟故居，其實是1976年經(jīng)過整體修繕復原后的建筑。

讓我疑惑的是，以唐國安的身份，屬于有一定級別的官員，怎不衣錦還鄉(xiāng)？為何故居仍是這棟僅僅兩間的小房子？

唐國安絕非不重視家庭之人，早在當年赴美留學時，他就因家道中落，將政府發(fā)放的零用錢省下來，寄回家鄉(xiāng)供家人使用。只是，他一向低調(diào)務實，又忙于教育，便無衣錦還鄉(xiāng)的念頭。擔任清華校長期間，他也曾回鄉(xiāng)省親，有意修繕早已破舊的故居，但因公務繁忙作罷。

這位在近代教育史上承前啟后的人物，其實無須豪宅來證明自己曾經(jīng)的輝煌。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