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歲的李文俊和愛人張佩芬住在北京潘家園附近臨街的一棟樓里,他不出遠門,不上網,沒有手機。他幾乎每天都去樓下市場轉轉,買點面包和水果,但再也不去書店和圖書館。他說自己已經脫離時代,也沒什么人給他寄新書了。“我趕不上時代了,你來找我,是上當了。”黑框眼鏡后面,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
在這間屋子之外,翻譯家李文俊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幾代人讀著他翻譯的英美文學成長。莫言說,看了李文俊給威廉·??思{譯作寫的序言,大受鼓舞,激動地轉圈,恨不得立即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學新天地。
談話中,李文俊不時起身,顫顫巍巍地從書櫥里抽出舊作。從各個版本的《喧嘩與騷動》到兒童文學《秘密花園》,書櫥里擠著的上百本書,曾為中國文壇帶來一陣陣沖擊波?!坝心敲创笥绊憜??不可能。”他向《中國新聞周刊》重復了好幾遍:“我就是個小人物?!?/p>
從上世紀50年代進入《譯文》雜志(《世界文學》前身)編輯部,到80多歲停筆,他做了一輩子翻譯,主要成就在改革開放以后。他譯介過的作家包括??思{、海明威、塞林格、麥卡勒斯、愛麗絲·門羅……第一個把卡夫卡翻譯到國內的人也是他。
中國曾與外國文學隔絕許久,七八十年代,李文俊等一代翻譯家在極短時間內大量譯介外國文學,啟發(fā)一代青年作家轉向現代主義。魯迅曾將研究譯介外國文化的人稱為“盜火者”,寓意像普羅米修斯為中國盜來思想“天火”。也有人以此稱呼改革開放后這一代文學翻譯家。
如今李文俊不問世事,柳鳴九深居簡出,周克希翻譯了三卷《追憶似水年華》后覺得精力不濟,放棄了。一批老翻譯家近年來陸續(xù)凋零,傅惟慈、巫寧坤、鄭克魯……翻譯界諸神墜落,“我們那幫老朋友走了很多了,現在活著的可能我算年紀最大了?!崩钗目≌f。
李文俊把圓珠筆擲到桌子上,向后一仰,長嘆一聲:“總算是完成了。”
那是1998年2月9日的傍晚,歷時3年,他終于譯完??思{的長篇小說《押沙龍,押沙龍!》。這是他翻譯的第四部??思{的長篇?!拔覍Φ闷疬@位大師了?!彼钇AΡM地立誓,“今后我再也不鉆這座自找的圍城了?!?/p>
從1980年起譯《喧嘩與騷動》,到1998年譯完《押沙龍,押沙龍!》,他喜歡??思{小說里的人道主義,也喜歡福克納對文體的創(chuàng)新,挑的都是自己喜歡而且頗有難度的作品去譯。《押沙龍,押沙龍!》是??思{最深奧、文體最復雜的一部,很多句子長達幾頁,結構錯綜復雜。時常,他一天只能譯一個句子,第二天坐到桌前,又大改一遍。

李文俊。攝影/本刊記者倪偉
后來,最出名且暢銷的《喧嘩與騷動》又有多種譯本問世,但《押沙龍,押沙龍!》至今還無第二人發(fā)起挑戰(zhàn)。這本書譯完后,他心臟病發(fā)作,走了一趟鬼門關。有人一直用這個故事形容這本書有多可怕,說起這個,他主動給??思{開脫:“也不能怪他,是我自己的毛病?!?/p>
李譯的??思{在文學界掀起一陣旋風。不止一位著名作家回憶青年時期受到的文化熏陶時,都將極高的贊美獻給??思{。莫言受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文學故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余華則將他認作自己唯一的師傅。那時,??思{早已是西方文學研究的熱點,但直到李文俊翻譯引進,中國作家才與他相見恨晚。
告別福克納后,李文俊輕松了很多,憑興趣做一些零散的翻譯,眼光依舊獨到。2009年,他翻譯的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小說集《逃離》出版,這是國內第一本門羅作品,4年后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本書突然翻紅,一再加印。
門羅的短篇最早在80年代初就被《世界文學》譯介過。那時,每一期《世界文學》目錄都群星璀璨,18、19世紀的古典大師,20世紀前半葉的現代主義名家,正當紅的外國新秀,一下子涌現在雜志上。其中,有不少作品都是頂著壓力編發(fā)的。
1979年,《世界文學》在停刊13年后正式復刊,第一期就刊登了李文俊翻譯的《變形記》。當時卡夫卡已經在西方被捧為文學先知,而中國讀者才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
“我眼光比較厲害吧。”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時,李文俊覺得這件事干得確實漂亮。他1953年進入《譯文》雜志編輯部,雜志1959年改名《世界文學》,由中國社科院外文所主管。外文所有一點特權,可以訂閱外國最新刊物,他在英文刊物中發(fā)現,卡夫卡在國外評價很高,于是自己動手,從英文轉譯了《變形記》,從事德文翻譯的愛人張佩芬?guī)兔πα艘槐椤?/p>
卡夫卡作品里的孤獨和絕望,與當時中國政治氣候迥異,放在以蘇聯文學風格為圭臬的《世界文學》中相當另類。為了順利刊發(fā),當期配發(fā)了一篇文章,對《變形記》進行批判。
批判是假,引薦是真,一批外國現代主義文學作品,都是打著批判的幌子進入中國的。為了能發(fā)表蘇聯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編輯部在序言里給它戴上“修正主義文學標本”的帽子,宣稱是“供批判用”。因為這部小說白描戰(zhàn)爭的殘酷,尤其是為女性帶來的悲劇命運,并不一味宣揚戰(zhàn)爭中的勇敢無畏、舍身為國。
趨勢不可逆轉,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了。上海的出版社出了“黑色幽默”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上級領導打去電話責問:為什么要出這種書?出版社趕忙解釋,是給作家參考用的,搪塞過去了?!拔覀兌际菑乃囆g的觀點出發(fā)?!崩钗目≌f,“有些領導自己也想看,時代在轉變了?!?/p>
《世界文學》是新中國文學翻譯的重鎮(zhèn),曾是唯一的外國文學譯介窗口。李文俊是至今唯一健在的創(chuàng)刊元老,他在雜志工作整整40年,從一個“處理雜務”的小編輯做到主編。

從左至右:1959年,《譯文》改名為《世界文學》。李文傻翻譯的??思{長篇小說。余申先翻譯的法國“新小說”作家受克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