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7月16日,上海環境能源交易所里,一樁交易牽動著不少人的心。
這不是普通的商品買賣,也不是證券交易,而是一種錢權交易—碳排放權。
上午9點30分,一家企業以每噸52.78元,總交易額790萬元的價格,買到了16萬噸的碳排放權。這筆交易的完成,象征著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頭炮”打響。
開市當日,分別有國家能源集團、國家電力投資集團、華潤電力、華電集團、華能集團、申能集團、浙能集團、大唐集團、中石化、中石油共10家企業成為全國碳交易市場首批成交企業。
六家電力企業、兩大地方國企和“兩桶油”,10家企業僅一天交易總額就達到了2.1億元。
十年間,中國碳交易已從局部試點,行至全國開市。這項舉措被外界視為中國爭取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在2030年前碳排放達到峰值、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目標的重要階段。
碳排放權之所以出現,要追溯到一份文件。
原本并非商品的碳資產,并沒有顯著開發價值,然而1997年《京都議定書》的簽訂改變了這一切。
作為人類歷史上首次以法規形式限制溫室氣體排放的協定,議定書明確了將大氣層中溫室氣體含量穩定在一個適當程度的量化目標。
“從2008年到2012年期間,主要工業發達國家要將二氧化碳等6種溫室氣體排放量在1990年的基礎上平均減少5.2%,而發展中國家在2012年以前不需要承擔減排義務。”
碳排放量與經濟活動、能源技術息息相關,處于不同發展程度的國家,排放量有著明顯區別。混為一談的話,共同擔負的話,明顯不夠公平。
為了平衡這種差異,議定書的第十二條規定了一種利用市場手段推動碳減排的計劃,即清潔發展機制(CDM),允許未列入《京都議定書》附件一的締約方可以通過開發減排項目,來幫助附件一締約方實現其減排目標。(列入附件一的多是發達國家,未列入的為發展中國家。)
CDM的核心是,允許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進行項目級的減排量抵消額的轉讓與獲得。
舉個例子,到2012年歐盟的排放量要削減8%。如果完成不了這個指標,歐盟可以掏錢從發展中國家購買減排項目,這個購買來的項目減少的排放量就視為歐盟的減排量。
同是減排,自己國家減排還利于本國環境改善,為什么發達國家愿意花錢去減他國的排量?
別誤會,這既不是國際人道主義,也不是“先富帶后富”,而是一筆經濟賬。
發達國家能源利用效率高,能源結構優化,新能源技術被大量采用,因此本國進一步減排成本高,難度較大。而發展中國家能源效率低,減排空間大,成本也低。這導致同一減排量在不同國家之間存在不同成本,形成價格差。
曾參與中國多家企業第三方認證工作的張建麗向南風窗記者介紹,對發達國家而言,溫室氣體的減排成本在100美元/噸碳以上,而在中國等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進行CDM活動,減排成本可降至20美元/噸碳,中間的價格差達到5倍之多。
發達國家有需求,發展中國家有供應能力,碳交易市場應運而生。
對于發展中國家的新能源企業,CDM算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只要對接上了發達國家中的買家,這類企業就能坐享其成,其間不用出一分錢。
從2005年首個注冊的內蒙古輝騰錫勒風電場項目,到2017年最后注冊的北京上莊燃氣熱電項目,CDM活動,中國參與了近十三年之久。
在寧夏某風力發電公司的徐翔,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接手的第一個CDM項目。
對發達國家而言,溫室氣體的減排成本在100美元/噸碳以上,而在中國等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進行CDM活動,減排成本可降至20美元/噸碳,中間的價格差達到5倍之多。
“2005年秋天開始,突然就開始接到很多中介電話,聲稱無需我們出錢,每年可以獲得千萬收入。剛開始我沒當回事,心想肯定是騙子,怎么會有這種好事。后來接得多了,我就想反正不出錢,就試試吧,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一年半簽了三個項目。”
這三個“從天而降”的項目,讓徐翔所在的公司憑空獲得了2500萬元人民幣的收益。
徐翔告訴記者,當時國外買家的普遍采購價在10歐元每噸減排量,按照當時匯率就是100元人民幣每噸。他公司幾個風電項目,一個項目每年的減排量8萬~10萬噸,一個風電項目就帶來了800萬~1000萬元人民幣的收入。
而他們公司的確是一毛錢沒出,只是委托中介做了一大堆包括聯合國注冊、項目設計文件、第三方機構審定、減排量三方機構核查、東道國批復等文件,等了近一年時間,中介最后從中拿了10個點的成功報酬。
試問這種級別的無本萬利買賣,誰不動心。很快,這樣的甜頭在新能源企業里傳開了。這一被坊間稱為“歐洲財神爺來送錢”的活動,在中國轟轟烈烈地持續了多年,中國也由此成為全球最大的CER(減排量)供應國。
但狂歡并未無止境地持續下去。如同其他大宗商品交易市場一樣,碳市場中的價格主要取決于供需關系。經濟景氣時,配額整體需求上升,推高碳價。當經濟進入下行周期,企業開工率降低,碳排放的需求隨之降低,碳價也就下降了。
與此同時,國際上部分環保團體也對CDM活動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CDM是發達國家逃避減排責任的工具,用少量的投資換取發展中國家大量的碳信用,從而不必花大力氣在國內的減排活動上。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襲來,發達國家的碳排放配額需求不振,以歐洲碳市場為主要指標的全球碳市場價格持續走低,三年間,CER價格從10歐元以上跌到1歐元。
對企業來說,更為“雪上加霜”的是,2011年財政部等四部委修訂的《清潔發展機制項目運行管理辦法》。其規定國家將收取企業溫室氣體減排量轉讓交易額的2%到65%,用于支持與應對氣候變化相關的活動。
由于當時碳價不斷暴跌,導致有些企業自己拿到手的還不如上繳國家的多,等于“倒貼錢”賣碳。價格的暴跌,使得這類生意變得無利可圖,于是中國的CDM活動活躍程度降低。
但現在,伴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國內也有一種反思中國碳信用儲備的聲音:幾年里,中國都在大量地、相對廉價地出售自己的碳信用。但隨著工業化體系的健全,當中國自身不得不承擔強制減排責任的時候,該怎么辦呢?
中國有必要建立自己的碳交易市場了。
就在北京奧運會的前一年,由北京、上海、深圳等七地率先啟動的試點交易正式拉開序幕。
國內的碳交易市場邏輯,與發達國家買發展中國家的配額的方式,既類似,又有所區別。
類似的是,同是用市場手段。
各國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政策一般分為三類:命令控制、經濟刺激、勸說鼓勵。其中,經濟刺激型手段由于靈活性好、持續改進性好受到各國青睞。
區別的是,國家內部沒有那么大的價格差,主要原則其實是“排量多得多花錢,排量少得多賣錢”。
中國生態環境部設定了行業基準值(例如每發一度電有多少碳配),企業的實際供電量和供熱量乘以基準值就是企業的配額。這相當于政府只控制企業的碳排放強度,不限制企業的實際發電量。只要強度低于基準值,發電越多盈余配額越多。
2021年《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的發布,讓2225家發電企業分到碳排放配額,超過 90% 是第一次加入碳市場。
電力企業是排碳大戶,根據國際能源署(IEA)的統計,這2225家電力企業占了全球碳排放量的七分之一。
生態環境部應對氣候變化司司長李高對此表示,對發電行業將通過行業基準法開展配額分配,基于實際產出量,對標行業先進碳排放水平,配額免費分配且與實際產出量掛鉤,體現獎勵先進、懲戒落后的原則。
把發電行業作為首批啟動行業,有兩個方面考慮。一方面是發電行業直接燒煤,二氧化碳排放量比較大,先控大戶,有助于發揮碳市場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積極作用。另一方面是發電行業的管理制度相對健全,數據基礎比較好,這有助于開展碳市場交易。
電力企業是排碳大戶,根據國際能源署(IEA)的統計,這2225家電力企業占了全球碳排放量的七分之一。
碳市場的交易,基本上就是當電力企業的碳排放量超過配額時,必須花錢購買額外的碳排放權;而當這些電力企業排放量少于配額時,則可以向外出售剩下的可排放量。
從2011年試點至今,中國在地方試行碳市場交易的過程遇到了不少難點,市場冷清、人氣不足是突出問題。這其中既有市場投資者少的原因,也有各試點間無法跨區交易、配額基準不一等原因。
如何讓更多的企業參與其中,使整個市場活絡起來,是中國碳市場面臨的主要課題。
據悉,未來三到五年內,中國碳市場將進一步擴大到另外七個碳排放量高的產業,包括石化、化工、建材、鋼鐵、有色金屬、造紙和國內航空,未來八大行業控排企業有8000至10000家。
從投資角度來看,水電、風電、潮汐發電、生物質發電等可再生能源發電企業將直接受益于碳交易。清潔能源轉型的最大難點就是成本,碳交易市場的轉移支付增加化石能源的成本并抑制消費,提升可再生能源競爭力和產出。
拿火力發電和水力發電的企業做個對比,據瑞銀測算,全國碳市場上線運行的初期,低效的火力發電企業盈利將下降9%,水力發電企業的盈利將增長7%。
而這樣的差距,未來有望繼續拉大。
當前全球碳排放價格處于上升趨勢,各碳市場的碳價差別較大,歐盟碳市場碳價最高,中國碳交易市場價格最低。
中國碳論壇等機構于2020年底發布的《2020年中國碳價調查報告》預測,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價格在建立之初約為49元/噸,到2030年碳價有望達到93元/噸,并于本世紀中葉超過167元/噸。
而現在歐盟EUA碳配額現貨結算價為53.37歐元/噸(折合人民幣約406元/噸),是現階段中國的9倍。
隨著市場主體的范圍的擴大,供需情況出現變化,碳配額的價格有望繼續上攻,屆時將對新能源企業帶來更大的增益。
(文中徐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