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三里屯和五道口一帶,也許在路上見過他們。
有時是一個身材高大、中文口音聽起來有點奇怪的以色列男孩,有時是一個金發碧眼、聲音甜美的美國女孩,他們通常拿著一支印有“歪”字的黃色話筒,向過路的外國人發出采訪邀約。
他們是歪果仁研究協會(以下簡稱“歪研會”),一個在微博、B站、抖音等視頻平臺上擁有百萬級粉絲體量的新媒體團隊。更經常拿著那支話筒的那個以色列男孩,正是歪果仁研究協會的會長,高佑思。
在北京大學就讀期間,高佑思和他的三位中國同學共同創立了這樣一個注重跨文化交流的新媒體品牌。他們關心在中國生活的外國人,也關注這些外國人眼里的中國,希望通過生動有趣的內容,讓中國與世界更加理解彼此。如今,成立的第五年,他們還有了更大的目標。
他們堅信并期待著—“世界是平的”。
“我們總是喜歡把國家的標簽優先于個人,但是你看,世界不是這樣的。”九種不同國家的語言匯集在一起,念出了這句話,構成了視頻的結尾。
1月14日,歪果仁研究協會上傳的這則視頻,在B站上播放量已達345.9萬次,擁有了近6000則評論。零下二十度的北京街頭,高佑思采訪了十余位來自不同國家的路人,向他們拋出兩個炮彈似的問題—
“你的國家被討厭過嗎?”“你有討厭的國家嗎?”
俄羅斯男孩有點靦腆地對著鏡頭說,人們覺得俄羅斯男人暴力,酗酒,但自己其實是個一喝酒就臉紅的“暖男”。英國人和法國人見了面,坦承自己的祖輩非常不喜歡對方,然后大笑,握了握手。采訪快結束的時候,德國人熱情地擁抱了猶太人,拍著對方后背提議:“還是冷,我們進去(室內)吧。”
如此過分犀利,也許會引發爭端的提問,最終呈現出的效果出人意外。人們先是談論別人對自己國家的偏見,談論自己對其他國家的偏見,然后彼此調侃,握手擁抱,在真切的個體與個體的交流之中,開始的偏見灰飛煙滅。
高佑思向南風窗分享,之所以策劃這一期采訪,是因為最近“人們互相理解的程度變得更低了一點”。特別是疫情以來,跨國旅游被迫停滯,人們很難親自去其他的國家看一看,封閉與割裂,容易讓人們走向彼此仇視。
不如將這藏在人心陰暗面的想法拿到明面上來。高佑思的中國創業合伙人之一,生于1991年的歪果仁研究協會CEO方曄頓認為,這是“坦誠的力量”。
喜劇理論里,對幽默的一類解讀,叫“恐懼解除”。人們坐過山車時覺得無比恐懼、非常痛苦,但在車忽然停下的那一刻,會感到巨大的放松。直面恐懼,消除恐懼,從而得到喜悅,是這么一個原理。“所以,以自嘲的態度,坦誠地把刻板印象講出來,反而會打破隔閡。”方曄頓解釋,“有點像脫口秀精神。”
自2016年創立以來,歪果仁研究協會一直堅持著如此的內容導向:打破隔閡,消除刻板印象,成為跨文化交流的橋梁。
“我們希望以輕松好玩的方法,讓觀眾覺得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所有人都喜歡玩,喜歡吃,渴望賺錢、學習、戀愛,去新的地方旅游。盡管生活在不同的國家,但都是一樣的普通人。”
“如果你沒來過,不要裝作你懂中國。”從新疆回來后,高佑思特意錄制了一則視頻,回應一些來自海外的質疑。
偏見來源于信息的不對稱。作為20歲才來到中國內地生活的外國人,高佑思深有體會。世界其他國家的歷史教科書,很少會涉及中國。講二戰歷史,教科書的重心都放在歐洲戰場,不怎么介紹亞洲戰場發生的事情。對中國歷史、文化習俗、政治體系、經濟模型的不了解、不理解,“都會帶來外國人對中國的stereotype(刻板印象)”。
而他們想做的,是通過關注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普通個體的日常生活,讓中國與世界更加理解彼此。
在海內外平臺上傳的視頻里,高佑思這樣一張洋面孔,時而穿上制服,體驗在中國當外賣員的生活;時而圍上圍裙,在凌晨五點的早點鋪炸油條。和北京大爺去挑戰冬泳,去石家莊當一天的網管,從廣東搭順風摩托去往廣西。
4月,一些西方政客、媒體污蔑中國新疆存在“強迫勞動”,部分品牌拒絕使用新疆棉花一事在海內外輿論場迅速發酵。爭議之際,歪果仁研究協會連續推出三期探訪新疆的視頻記錄。為了讓海外觀眾更好理解,高佑思全程使用英文講解,介紹新疆阿克蘇地區最大棉產地的種植情況,探訪當地人的家庭生活。
這則視頻,在海外平臺的播放量,超過了歪研會視頻平均播放量的兩倍以上。令高佑思和方曄頓欣喜的是,有不少英文表達者在評論區留言支持,一位英國網友在了解新疆棉農真實的生活狀況和收入水平后,在視頻評論區寫道:“我是一名在英國的外賣員,但我寧愿去新疆當棉農。”
“如果你沒來過,不要裝作你懂中國。”從新疆回來后,高佑思特意錄制了一則視頻,回應一些來自海外的質疑。他試著去分析這些人不了解新疆的原因,“我們記錄的真實,在打破他們過去形成的固定概念和刻板印象,他們可能接受不了,但這才是我們視頻達到的最好結果,讓他們看到真實的中國是怎樣的”。
他理解質疑之所以存在,也逐漸習慣了這些,但看到那些針對他個人、家庭和民族的攻擊,還是會沮喪。他更不愿意讓父母看到視頻下的評論,怕他們擔心,為自己難過。
以前,每一次視頻發布,高佑思都會時刻關注觀眾的反饋。發布當天,專門抽出一小時仔細閱讀所有的彈幕和評論,過一天后,再查看新增的留言。播放量、彈幕厚度、評論數,可以直觀迅速地反映觀眾喜惡,為下一次內容策劃提供思路。
最近一年多來,高佑思戒掉了這個習慣。他不再看社交媒體,輿情監控和市場分析的工作,全部交由團隊同事來負責。高佑思開始對互聯網生態保持審慎和懷疑的態度,作為新媒體內容創作者,這似乎有些矛盾:“可能因為我太了解互聯網的套路是什么。它讓我們的思考變得更窄,讓刻板印象變得更深,讓心情變得更緊張。為了吸引眼球,他們會用散播仇恨和負面的標題,特別是在涉及跨文化交流的內容。”
“但是,dont be like them。”他停頓了一會,思索著更合適的中文表達,“不要成為他們,我們不要傳播仇恨,對。”
有人說,疫情后的世界正在走向分裂。
方曄頓有不一樣的看法。他認為,未來50到100年的時間里,中國和世界競爭與合作的關系會愈演愈烈,“事實上,去全球化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世界只會結合得更緊密”。
“但情緒上似乎是傾向于對立的。”南風窗記者有些疑惑。
“拋開所謂情緒和現象的迷霧,人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在用腳投票。”方曄頓笑了笑,看起來對自己的判斷相當堅定。他發現,海外市場擁有巨大的流量紅利,疫情培養起海外用戶線上購物的消費習慣,讓電商滲透率在去年翻了一倍。
在開始海外運營策劃以后,他發覺,“國內新媒體的玩法,以及它更新迭代的速度是非常驚人的,相比海外擁有非常大的優勢”。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免也是一種“刻板印象”。
基于此,他們決心以歪研會為平臺,通過測評賬戶、短視頻、直播帶貨等更適應海外傳播規律的新媒體形式,幫助中國產品走向世界,打造“出海版李佳琦”。
這一項目的推進,也讓方曄頓對當下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有了新的體悟。也許是受西方流行文化的影響,原先,他一直覺得,外國人在創作方面更“天賦異稟”,但在開始海外運營策劃以后,他發覺,“國內新媒體的玩法,以及它更新迭代的速度是非常驚人的,相比海外擁有非常大的優勢”。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免也是一種“刻板印象”。
加之,中國完善的供應鏈體系,不斷更新的產品質量,在方曄頓看來,“國潮出海”這一構思,擁有巨大的拓展空間。
這也是歪果仁研究協會下一步的發展目標。為此,他們組織起一支擁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工作團隊,至今已有60余人,其中20%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如美國、德國、以色列、韓國等等,而其他中國員工里,不少人擁有海外求學的經歷。
方曄頓去過一次東京澀谷,他看見亞洲面孔、歐洲面孔和非洲裔面孔的藝術家們聚在街頭,一起進行涂鴉創作,這幅場景,讓他難以忘懷。后來,如他所愿,歪研會的會議室里也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擁有不同顏色皮膚、瞳孔和發色的與會者,懷著共同的價值認同,以中文為官方語言,坐在一起開會,交流,討論選題。
最開始,或許還有某種可以被稱之“文化碰撞”的東西存在,方曄頓努力回想,舉不出具體的例子。“那時候也許還不太理解,但現在已經可以理解了,所以想不出來。”他解釋。細微的變化也在這個不斷壯大的團隊里悄然發生著,這幾年來,他的表達變得更加直接,反而是高佑思和其他西方文化背景出身的外國人變得更加委婉起來,“變得更會以中國人的思維去照顧別人的感受”。
“證明了交流有多么重要。交流讓我們互相理解,互相影響。”方曄頓說,“這也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在企業和組織層面的體現。”
相比“內容創作者”,高佑思更加認同自己作為“創業者”的身份。他并不希望自己成為最厲害最出名的創作者,而更想成為背后的人—為有創作欲和表達欲的博主提供平臺,向世界發出聲音。
歪研會為這些博主提煉了一個新概念,叫COL(Cultural Opinion Leaders),意為,具有跨文化表達力的人。
目前為止,他們的COL成員有參加過《奇葩說》的美國女孩星悅,第一位涉足淘寶直播的外國人貝樂泰,B站上的美食UP主Amy艾米飯等等。
想成為歪果仁研究協會COL的一員,必須具備兩個特質。一是,他必須擁有“long China”的信念,對當下中國發生的事情有熱情、感興趣,要相信中國在未來世界舞臺上會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二是,他必須擁有主動的表達力,以及理解世界的細微顆粒度。
“我們不是養了一堆外國演員,一堆洋面孔,我們不會逐字逐句地告訴他要做什么,說什么。”方曄頓格外強調這一點。歪果仁研究協會提供的僅僅是平臺,而他們可以真實記錄自己在中國看見和體驗的一切。
從小時候起,高佑思的父親便有意識地鼓勵他去經歷失敗。父親告訴他:“人生中有三種事情,分別是簡單、困難和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永遠先做困難的事并嘗試不可能。”
歪研會為這些博主提煉了一個新概念,叫COL(Cultural Opinion Leaders),意為,具有跨文化表達力的人。
十三歲那一年,父親將他從以色列小鎮帶來了中國香港。高佑思的生活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會講英語,不會講中文,更不會講粵語,為了適應新的文化和新的生活,每一秒都在與外界掙扎。在別人的取笑聲里,他開始磕磕絆絆地學習英文,花了半年的時間才化解來自這座國際化城市的文化沖擊。
父親給予的第二次挑戰,是在他高中畢業后,鼓勵他去申請中國內地的大學。“中國還有更多的地方值得去看看”,父親是這么說的。
高佑思的朋友們,都理所應當地升入了用英語授課的學校。而他的選擇,意味著放棄一條順暢的道路,重新學習一門語言—中文。搬到北京以后,高佑思每天上四小時一對一的中文課,學習認識漢字,學習用中文去回答數學、物理、文學等考試課題,學習用中文去和中國人交流。
再回憶起那段時光,高佑思承認,自己經歷了無數次的心態崩潰。第一年落榜,選擇復讀,從理科換到文科,“不得不去學一些自己覺得沒有用的東西,浪費了很多時間”。
“但我爸爸不覺得這三年的時間是浪費,他希望我從中學會‘厚臉皮。”他說。后來,這段經歷確實成為他創業過程中的寶貴財富。
2013年,高佑思成為了北京大學第一名以色列留學生。
父親的挑戰還在繼續。
下一個目標,創業。從大學一年級開始,高佑思一邊繼續學習中文、兼顧學業,一邊開始創業。經歷了兩次失敗,終于,在大三那一年,他認識了方曄頓。不久后,歪果仁研究協會誕生。
2016年12月14日,第一期視頻,《自從這群歪果仁嘗試了微信紅包以后……》在B站和微博同時上線。僅用100天,歪果仁研究協會便擁有了100萬微博粉絲的關注。五年后,這一數字是593萬。
接受采訪時,高佑思剛剛完成一期關于“歪果仁在中國養寵物”的拍攝,夏季的持續高溫讓他的身體吃不太消,似乎有點中暑。
“那你現在取得的成績,讓你父親滿意了嗎?”記者問他。
“我在做的事情,也不是為了讓他滿意。” 因為頭疼,他講中文時的語速放得很慢。“當然,如果他滿意了就沒意思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