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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

2021-08-18 08:46:46吳昕孺
山花 2021年8期

吳昕孺

贈李白

杜 甫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杜二:

呵呵。還記得那天晚上在董糟丘的“洛陽酒家”聚會,我的鄰座向我介紹你時,吐出的這兩個字。

其時,他正在啃一根魚骨,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已使我很不快。我家許夫人——奇怪吧,她不叫李夫人而叫許夫人,因為我是她家入贅的女婿,而且她是前朝宰相許圉師的孫女。我顛沛流離時,孟浩然把我帶到了安陸許家。她叫紫煙,自稱“萱”,我一聽名兒就倒抽一口涼氣,這哪是俗世女孩的名字啊,我擔心我們過不了長久日子。后又想,我本一閑云野鶴,能有多少日子給她?她裊娉如煙、素靜如蘭的氣質,我很是喜歡。她大約也喜歡我吧,我那時生猛如虎,還有幾分英俊,在文壇也賺了些名聲。但我們結合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年紀大了,我無處可去,我們都別無選擇……說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說,我家許夫人也時常詫異于我吃魚時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

我入贅許府不久,有一次,她父親的兩個弟子上門做客。你曉得的,她父親名聲不佳,他曾經提拔和教誨過的眾多棟梁之材都毅然決然地與他劃清了界限,好不容易來了兩個客,一家人樂得胡敲梆子亂擊磬,到安陸城里最昂貴的紺珠酒樓請了一桌客。荷花魚是該店的特色菜,其肥嫩鮮美與純正馥郁的白醪堪稱絕配。我正啃得起勁,斜眼瞅見許夫人怔怔地望著我,那幽怨的目光仿佛她新近喪夫而不是得到了一位丈夫。我嘴巴還沒合攏,順勢傻笑了一下。她輕觸我的胳膊,細細地說,瞧你的吃相,哪像個詩人?不過,她話里毫無責怪之意,純粹是一個大大的驚訝。她吃了這一驚之后,那一餐再沒進過任何食物。

才不管她呢,我是李白,我愛咋吃咋吃。

可那個鄰座怎么也可以發出這種聲音呢?太可惡了。我李白保證再不發出這種聲音了,我甚至根本就沒有吃魚的欲望了。可惜,許夫人去世多年,在她眼里,我永遠是那個吧嗒吧嗒吃魚的李白,羞愧啊。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個人——好像說是張垍的遠房親戚,還號稱王維的老朋友,去他的王維——竟當著我的面,使勁吸那根魚骨里的骨髓!吧嗒吧嗒,還只是聲音難聽;唆——唆——唆,腮幫子一鼓一縮,像只在唱求偶歌的癩蛤蟆,我差點兒沒吐出來。恰好,我的眼角脧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你,心頭一凜:這桌上還坐著一個人,我之前沒看到呀!

事前,董糟丘警告我,今天會有我不少“粉絲”來蹭飯吃。我說,反正不要我買單,來就來吧。董糟丘咧開他那張大嘴,說了一句恐怖至極的話,人多了酒不夠喝哦。我拍了拍腰包,對著他噴道,我李白什么人,皇上賜千金放還,還怕沒錢買酒?董糟丘使勁摟著我說,好啦好啦,像你這樣子揮金如土,千金哪夠啊,今天你放心,來多少“粉絲”都保管他們吃飽喝足。董糟丘辦事,我當然放心,只要他快點放開我就行。

他是元演帶我認識的。元演你聽說過吧,元丹丘的族弟。元丹丘……算了,懶得跟你饒舌了。有興趣的話,自己去做功課。

元演可是個好玩的人。我第一次見他,是開元十九年,我在長安城蹉跎了一年,不僅干謁未果,還受到一幫宵小無賴的挑釁。不過,我一拳敵四手,赤手戰吳鉤,把那伙斗雞徒揍成了雞,雖然自己也被他們打得不輕,但我一點都不著急。這和我醉了不無關系,我醉了也知道自己死不了,我是太白金星投胎下凡,賀知章叫我“謫仙人”。謫仙人哪會死在這幫混混手里?不可能的事。“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與這幫不學無術的宵小之輩相比,我有著充分的自信。

第一次西漂,我看清了市井的真相。“權”與“貴”絕無必然聯系,很多當權者卑劣下賤,市井中的溫情卻仿佛濁流邊綻放的野花,樸實,爛漫。與“人間”這個語意宏闊的詞相比,我更喜歡低一格、卻更有生機與活力的“民間”,那里因為心態的平實而擁有繁茂的生態。在人間,我只是一個落魄書生;在民間,我可能成為任才使氣的仙人。

第二次西漂,我看清了朝廷的真相。朝廷與民間相對,那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權力的上層,富貴的頂端,對任何人都有著無限的吸引力。但去朝廷的路很窄,那里的地盤很小,以至于你不得不去擠占、傾軋、翻云覆雨、上下其手。這些都是小伎倆,對我而言形同虛設。我在里面的故事,你大約聽過一些。告訴你呀,那里的女人都像仙女,男人嘛,都是鬼神。“謫仙人”這樣的稱呼,說明我在里面既是異類,又是巔峰。

又扯遠了。我和那幫羽林軍大干一架的時候,好兄弟陸調帶著御史臺糾察隊來救我。準確地說,是救了他們。糾察隊強行驅散了他們,才讓我腰間已經跳出毛金劍鞘、渴望飲血的水心劍失去了用武之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兄弟,我暫且饒了他們,決定離開雞飛狗跳的長安城,從渭水,經黃河,一路跑到東海去。

從長安去東海,從都城到化外之地,從逐鹿之中原往逐浪之水國,難道不是一趟意氣風發的逍遙游嗎?再不濟,我也可以效仿一把倜儻、高妙的魯仲連,“赴東海而死矣,吾不忍為之民也”。

但船過三門峽那個晚上,霧濃如墨,夜黑似漆,我和船主喝盡了三壺燒春酒,透過窗舷,覷見厚重的天幕里鑲嵌著一顆巨星。我要船主看。船主說,烏漆抹黑的,看什么呀?我說,從沒見過天上有這樣大的星星!船主說,李白你喝醉了,我只看得到你這顆巨星。你快休息吧,船馬上要過鬼門關啦。我沒理他,因為我眼看著那顆巨星從天上下來了。我盯著它,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個人,穿著遠古的裝束,手里拿著一把利斧。

陡然間,我們的船像一支利箭,朝著一堵高不見頂的山墻撞去。闖蕩江湖經年,我從沒見過如此兇險的場面,千鈞一發。我大叫:“停船,快停船!”可船哪兒能停得下來,船主都沒見影兒了。

完了。我還沒來得及嘆息,天空猛地響起一聲炸雷,白刃的光芒擊破黑夜,利斧竟在那面山墻上劈開了三道口子。口子一開,船恰好沒了進去。我以為自己進了地獄,無奈地閉上眼睛。但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我感覺被一雙強勁有力的手托舉著,雖然身體不由自主,在船艙里翻來滾去,額頭碰到船板上,痛得我嗷嗷直叫,但那雙手始終穩穩地托著我。

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危險。我不會死。

船泊在一個島邊,已是凌晨,天光就像是從我睜開的眼睛里迸射出來的?船主剛剛在岸邊系好纜繩。我回頭,看到三門峽的“神門”“鬼門”和“人門”猙獰并列,問道,我們的船是從哪道門過來的?他給出一個詭異的回答,我們同時穿過了三道門。

我聽出他話里奚落和嘲諷的味道,正要反唇相譏,話到嘴邊,我幡然醒悟:船主講出了唯一正確的答案。任何一道門都無法讓我們渡過苦厄和劫難,只有同時穿過三道門,我們才能抵達彼岸。我覺得我的使命沒有完成,因為我的眼里總是只有一道門。我不能去東海,去了東海就到頭了,就沒有路了。“多歧路,今安在”?多歧路,總比沒有路好啊。

付了船主雙倍酒錢,我執意告別,從汴州轉道宋州,往前漢梁孝王的故地梁園游了一遭。梁孝王雄才大略,卻功敗垂成,令人扼腕。想當年,他門下司馬相如、枚乘、鄒陽等,都是何等人物: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東流海。

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游過梁園,我折頭向西,去嵩山找元丹丘和玉真公主。我沒給他們任何信息,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沒料到自己撲了個空。好在這空里面還有點料,元演剛好借住族兄的山居休假——不如說,他就在那里等著我。我和元演一起去尋找傳說中的焦煉師,據說她以石髓為食,身形似鶴,行走如飛,兩百多歲了,看上去還是中年人模樣。我心里清楚,這樣的人你永遠只能聽說,不可能找得到;但元演一定要去,我就跟著他翻越嵩山三十六峰,每一個山澗、石洞都不放過。這番地毯式搜查直到冬天才欣然結束,唯一的收獲是我和元演成了莫逆之交。

為了報答我陪伴他的辛勞,他邀我去洛陽,把我推薦給在天津橋南頭開店的釀酒世家董糟丘。董糟丘這個名字顯然與他的釀酒技藝有關,是酒徒們封的,他的本名反而沒有誰知道。我曾好奇地問他本人,他一臉茫然,答非所問。好比問白云為什么這么白,白云能回答什么呢。董糟丘長得很不好看,胡子拉碴,肥頭大耳,還有一個酒糟鼻子,可見他是天生的釀酒師。令人驚訝的是,他讀過我的手抄本詩集,能背誦拙作《大鵬賦》《長相思》和《采蓮曲》。這樣我就等于永久付費了,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洛陽酒家”,貪溺杯盤,縱情美酒,暫時把江山和家國丟到腦殼后面去了。

那次元演住了三個月,他在早春二月接到命令返回譙縣軍營,我則被董糟丘留住,被洛陽酒家的酒留住。酒家也是家對不對?掏心窩子說吧,這個時候我其實就是個無賴。沒法子,我貪戀這兒呀,嘴巴上卻說還沒想好要去哪里,“無奈”往往成為我“無賴”的借口。但不知董糟丘這個丑鬼、粗人和天才的釀酒師施了何種妙計,他竟然讓我恬不知恥地在洛陽酒家胡天海地、花天酒地地度過了好幾個月,不僅毫無耍無賴的感覺,反而像是給了他無上的光榮和無邊的恩寵。我曾質問他,你搗哪門子鬼,搞得我真的樂不思蜀了。他只是咧開那張滿口黃牙的大嘴傻笑。如果沒欣賞過他釀酒,如果沒聽過他把我的詩倒背如流,你會覺得這人鐵定是一個傻瓜!

當然,留住我的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比如說新結識的禮部郎中崔宗之。這個人或許以后你會遇到,他境界闊大有如緬邈青云,身姿挺秀勝過臨風玉樹,不可錯過。我們一起打獵,他彈琴,我舞劍,樂而忘憂。

崔宗之贈我詩曰“分明楚漢事”“歷歷王霸道”“平生心事中,今日為君說”,但他沒有說真話,我發現他有些話根本不想和我說,至少是欲言又止。“楚漢事”“王霸道”都是我自說自話,他頻頻頷首,卻無動于衷。

我知道他壓根兒沒醉,他裝的,我們之間只要話不投機,他就裝模作樣。我明明討厭他這一套,卻又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個人,他同樣喜歡我或許更甚,我們喝酒狎妓、談詩論道,均會然在心,深契于懷。可是,只要一談到“功業”,馬上就像船只觸礁,無法前行。一邊是“壯士心飛揚”,一邊是“落日空嘆息”;一邊是“奈何懷良圖”,一邊是“郁悒獨愁坐”。宰相之子,開元進士,官居五品,談起政事來卻忸忸怩怩,像個女人。

我拿他沒轍。我原想他能舉薦我,這在他不過舉手之勞。我甚至暗示他,倘若他能助我一把,我們就是名副其實的“管鮑之交”了。然而,他對我的高度評價與實際行動總有云泥之隔,好比一個男人渴望和他心儀的女子結婚,那女子卻只想玩玩而已。所以,當他邀我和他一起去他的嵩陽別業,我二話沒說就謝絕了。“子若同斯游,千載不相忘”,我相信他的真誠,但對這個不能給我“名分”的“女子”,我像個曠夫一樣地悵然離開了。

現在來說說張垍。這個人日后你可能也會碰到。長安雖大,天下卻小,尤其像我們這樣的平民書生,要走上管理的崗位,好多人都是繞不過去的島礁——可以讓你順風順水,也隨時能讓你望而卻步,碰到不懷好意者,讓你觸得船翻人沒都不是稀罕事。

張垍長得可好啦。他呀,崔宗之呀,這些仕宦之后皆一表人才,唇紅齒白,玉面長身。但他們的氣質截然不同,崔宗之襟懷磊落,張垍則城府極深。我在翰林院,張垍是直接領導,沒少給我小鞋穿,他不準我串門,不準我外出,不準我遲到早退,又不給我事做……你想不到吧,在翰林院供職之時,是我內心最荒涼的一段日子。同是宰相之子,張垍正是你所說的“機巧”之人,遠不如崔宗之令人敬重,他們之間的差別或許是文人與政客的差別。所以,張垍拜駙馬都尉是合乎邏輯的,他是天生的“駙馬”。在我們川蜀大山里,有無數各種各類的藤,它們最大的特點是,無論長得多高、多壯、多密,都永遠只能寄生在樹上,而無法做到哪怕像一棵小樹那樣,獨標孤高。換成人,張垍即是典型。

朝廷里更多的是“張垍”,而非“崔宗之”。政客如云,嘩嘩一片卑躬屈膝,所以像你我這樣有骨格、有氣節、有才干的文人必須努力進取,這是另一重深層的邏輯。我們不僅要看得遠,更應該看得深。看得越深的人,才看得越遠。政客們只盯著自己的鼻子尖,他們著重于“位”,而不是“權”。位是個人的,權是天下的。時下朝廷里真正為皇上分憂、為百姓著想的,又有幾人?

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兄弟,眼下可不是吃“青精飯”的時候,天下要變色了,你“顏色好”又如何?恰如你在詩中所言:“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整個大唐就是這樣,人才匱乏,精神頹靡,我們先不要去追逐深山老林里的“大藥資”,而是要做飛向帝城的“大藥資”,要做拯溺圖強、留芳百代的大英雄。“山林跡如掃”并不是最糟糕的,環顧天下,龍隱深澗,虎落平川,徒見雞犬相聞、貓鼠互戲,這才讓人心頭陡生悲涼。

目前情況不容樂觀啊。我在宮里待了三年,發現皇上基本上不理朝政,各大臣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汲汲于一己之私。整個帝國有如一臺無人駕馭的巨大機器,看上去橫沖直撞,勢不可擋,實則踉踉蹌蹌,不知所往。我第一次覲見皇上,也是我在皇宮做的唯一一件正經事,要感謝渤海國特使帶來的那封像螞蟻上樹一樣的國書。

大唐國力固然強大,邊患卻一直未除,西有吐蕃,北有契丹、奚等部族,東北有渤海國,仿佛一塊精美的蛋糕,周圍爬滿啃噬的蟲子,若坐視不管,則可能遭到蠶食。渤海國的國書明顯是有意為難玄宗的,全以蠻文撰成,如同鳥獸之跡。張垍領著他門下最有學問的兩名翰林學士,來傻了一回眼;李林甫滿城瞎找譯界高人,哪里找得著北。皇帝急了,趕緊喚來賀知章。總算找對人啦!不是賀知章懂那番邦文字,而是他了解我李白的底細。我父親李客是商人,闖蕩東南西北,哪個地方沒去過?我小時候跟著他轉,隨學隨會,那些奇怪的文字一入我眼便紛紛現出原形。

我從午門跑進宮,跟在賀知章派來的勤務兵后面。我覺得那段路好長好長,長到想要放棄,索性回去喝酒算了。但我還是忍住了,我告訴自己要有耐心,把皇上給搞定了,難道會少了酒喝不成?

模仿著其他官員的樣子跑進勤政殿,好不容易到了金鑾寶座下,我跪伏在地,聲如洪鐘地三呼“萬歲”。良久,飄來“平身”二字,像一片不忍離開樹枝的黃葉,借助風勢,徒然在空中畫著弧線,終于落入我的耳際。

不知是龍椅太高,還是光線太暗,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晃蕩在龍椅上的一頁模糊影子。唉,后來我才明白,真正的皇上變成了楊玉環的李三郎,變成了李林甫隨意使用的玉璽,和高力士為之死心塌地的權杖。

我對著那頁影子說:“渤海國鬧獨立。他們胃口還挺大,想吞并高麗一百七十六城。”上面輕輕咳了幾聲,仿佛我的話搔到了他的喉嚨,讓它發癢。這一咳,他的影子回到了軀體,他的軀體也回到了龍椅上,但眉眼間全是歡娛的痕跡,酷似洪流過后的河灘,七零八落地躺著各種動植物尸體。

這是我看到玄宗時,腦海里突然冒出的幻象。它像是一個暗喻。“河灘”似乎是指大唐的山河,那“洪流”又有何意?各種“尸體”又是指什么呢?

這時,玄宗問策于眾大臣。他的聲音沙啞而陰郁,像是從高力士的嗓門里發出來的。我更加驚訝地發現,他身形單薄,面容瘦削,腰背略微彎曲——在日暮昏蒙的大殿里,與站在龍椅旁邊的李林甫幾無二致。天啦,當朝主宰黎民百姓命運的三個人,竟然形同一人!這是天下的幸運呢,還是不幸……

賀知章到底是老了,他看不到幻象,更看不到真相。他竟然站出來,用一種奇怪的老年腔調,嘶聲竭力:

“啟稟陛下,當初太宗皇上三征高麗,國庫耗盡,仍不得取勝。高宗時,我雄兵百萬再次出征,歷經數百戰役方將其降服。倘若又興戰事,復起兵禍,恐再致生靈涂炭。是戰是和,請陛下三思。”

賀知章講的都是無比正確的廢話,難怪玄宗一聽就惱火了:“朕問你等如何處置,你卻讓朕三思,那要你等大臣何用!”老賀退到一邊,神色黯然。

玄宗大約無策卻又不愿束手,點名問“李愛卿”可有良方。我顧不上給老賀面子了,用口水潤一潤因為斷了酒而發緊的嗓子,卷起舌頭,以迥別于賀知章老年腔的磁性聲音,朗聲回道:

“這點小事,陛下不必多慮。我只需寫封書信,讓他帶回去,保證渤海國偃旗息鼓,俯首稱臣。”

朝堂上哄起一陣頗有節制的嘩然。節制緣于陛下的天威,嘩然起于李白的狂言。在我眼里,這些都不真實。陛下確有天威,但是不是坐在龍椅上的人都是“陛下”呢,“陛下”之名與“陛下”之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陛下?公孫龍說,白馬非馬。這種邏輯上的悖論隱含著片面而深刻的真理,比方說,縱情聲色、不理朝政的陛下能算是“陛下”?

天下人都認為我李白狂,其實是他們沒有達到,甚至不可能達到李白的高度。包括那些喜歡李白的人,比如崔宗之、李適之,他們贊賞李白的詩文,卻瞧不起我李白的治國安邦之才。說句酒話吧,李白的詩藝與劍技相比,有如幼苗之如大樹;而李白的劍技與韜略相比,又有如一棵樹之于一片森林。八百多年前,我的祖上是獅子精修煉千年而脫胎換骨的“飛將軍”李廣;兩百年前,我的高祖李蒿創立西涼國,被稱為太祖。你應該也發現了,我李白豈是尋常書生?皇族血統與將帥風范兼備已然了得,我媽生下我時還夢見太白金星入懷,這樣的“出生證明”歷史上有幾個人拿得出?我時常仰望星空,仿佛看著自己的來處。太白金星是天上最亮的星,其亮度足以抵得上十五顆天狼星,有“啟明”之用,哪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

這回,既然機會來了,我決定在所謂的“陛下”面前小試牛刀,順便轟動一下天朝,在盛世的冊頁上增添一個不可復制的傳奇。

李三郎高興得淌下一線涎水。我早就聽說了當今皇上跌宕起伏、溫柔纏綿的愛情故事。對“兒媳”楊玉環來說,李三郎明顯有點老了。真可憐啊,他一手締造的盛世被閹宦、權臣和朋黨瓦解于無形,他一身才干連同強壯的筋骨皆被銷蝕殆盡。

“愛卿快快寫來!”他像一頭在森林里被驚醒的老豹子,被我的狂言灌輸了一股元氣。

翰林院有著各項規定,喝酒并不方便,我想趁機打破一下那些繁文縟節,便高聲喊道:“陛下不急,這事兒不是喊做就做得來的。我李白沒別的本事,須得斗酒入豪腸,則文思泉涌,倚馬可待。今天您幫我備好酒,明天管保寫好回書。”恢復了幾分皇帝風范的李三郎吩咐呈上御酒三斗,留下一句“愛卿盡可開懷暢飲,休拘禮法”,便撐起兩條腿桿兒找他的玉環去了。

御酒極好,入口香清、味醇,喝到肚里,香益清而味愈醇,仿佛一口仙氣在胸中裊繞,正合謫仙人口味。喝著喝著,我不由自主地漂浮起來,向上升騰。喝得越多,升得越高。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為的是升到月亮上面去。倘若能升到月亮上,我就在那里開疆辟土,懶得回這勞什子大唐了。我的計謀即將實現,我已經看到月亮上釘滿銅釘的雙環大門了,一邊是玉兔,一邊是蟾蜍。我興奮得正待舉手拍門,忽然一股猛力把我往下拉扯,我控制不住,摔了一跤,竟然跌倒在玄宗的御榻旁。皇上似乎精神不錯,我卻睜不開眼睛。

“李愛卿,一個通宵,你把朕賜的三斗酒喝了個底朝天,現在是你展露文采的時候了。”

哦,原來這不是皇上的寢宮,而是大殿。百官朝見已畢,文武分列兩班。皇上坐在七寶床上,床邊設有龍頭案,案上于闐白玉硯、象管兔毫筆、獨草龍香墨、五色金花箋,一一排列停當。我李白剛剛喝了好酒,朝堂上這么多人,并且全是平日不可一世、而今低眉俯首的一幫弄臣,我撩起袍子便要上前握管,忽然又駐足,仰頭對玄宗說:

“陛下,臣靴底不凈,懇請委屈高公公親自為臣脫靴,一來不污圣上前席,二來使臣在番邦面前平添神氣,如是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

玄宗使了個眼色,高力士沒有辦法,只得乖乖上來給我脫掉靴子,唯諾而退。至于回書,我昨晚就想好了,蘸著月色在天庭寫過一遍。要不,念幾句:

“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方今圣度汪洋,恕爾狂悖,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戮,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番使一聽,面如土色,兩股打戰,叩頭而別。玄宗激動得手舞足蹈,要給我頂格獎勵,賜宮內美女兩人、金銀千兩、絹帛百匹。我要這些干什么呀?我毅然決定將所有獎品全部換成一種東西:自由。于是,跪拜謝恩之后我直言拒絕。玄宗驚問,愛卿所愛何物?看他那張大著嘴半天合不攏的樣子,仿佛生怕我會將他的愛妃搶走,活脫脫又是一個李三郎了。但那時我沒見過楊玉環,聽人說起如何美艷無方,我心里也毫無概念,她和宮女能有什么兩樣呢。我一開口,顯然就讓李三郎放下心來:

“李白所需無多,唯求特許平日能自由走動,并暢飲美酒。”

玄宗松了口氣似的哈哈大笑,當即應允我自由出入大明宮,京城大小酒家一律免費喝酒。直接報復高力士,間接打擊張垍,這個戰役打得太漂亮了!雖然高力士和張垍很可能會給予我更大的報復和打擊,但手握御賜金牌,能在冠蓋云集的大明宮如入無人之境,能天天酩酊大醉,用各種美酒澆胸中塊壘,夫復何求。

杜二,這就是你所說的“金閨彥”。在別人看來,好歹是進過皇宮,見過皇帝,也鬧出了點動靜,但這怎么可能是我想要的宮廷生活、仕宦生涯?我們瞧不起弄臣,可皇帝只需要弄臣。在他看來,只有弄臣能為盛世增色添彩,只有弄臣能為天子解頤分憂。終于明白這一點時,我感到深深的絕望,因為這等于斷絕了我們的理想與希望。

畢竟,在表面上光芒萬丈的盛唐皇威之下,渤海國挑釁這類事件少之又少,我李白能碰到一件已是走了運,也不枉入朝一趟。只是三年僅僅做了這件事,其他時間不是酣醉而臥,就是充當李三郎和楊玉環的專職娛樂記者,效率實在低得讓人不可忍受,生命如此消耗,還不如掉進酒缸里淹死算了。

兩個月前,崔宗之來看我。我宿醉未醒,吐得滿地都是,酒氣濁氣嘔吐物的酸臭氣,熏得他半天沒進屋。他打開門窗,喚人做了清潔,就坐在我的床邊,一直等我醒來。崔宗之說他看到我這個樣子,很難受。我說,我不想留在朝中,不想再去那個翰林學士院了。崔宗之思忖了好一會兒,建議我給皇上寫個奏本,表明去朝還鄉之意,皇上若留,或許還有機會,皇上不留,正好一走了之。這個主意不錯。掐指一算,唐玄宗有半年沒召見過我了,上個奏本,等于投石問路,探探底細。

不瞞你兄弟,我呈上奏本的時候,心里依然抱著一線希望。我總覺得,李三郎一身文藝細胞,自己有才,也會重視有才之人;我也知道,楊玉環非常喜歡我的詩歌。可是,我不久就得到了皇上的御批:

賜錦袍一襲,玉帶一條,金鞍龍馬一匹,另黃金千兩,特許暫還。

離開長安,能去哪里呢?我把錦袍當作披風,把玉帶別在腰間,上華山找元丹丘去。有趣的是,第一天晚上寄宿在一家小客店,拴在店外的金鞍龍馬就自己掙脫韁繩,跑回它的御馬廄了。店家急得要死,以為是小偷來了。我一看,馬樁周圍比較潮濕,除了我留下的腳印,全是密集的馬蹄印,可見其掙脫的過程,而且御馬訓練有素,生人近前必會引吭嘶鳴。我頓時羨慕起那匹馬來,它還能回到那個地方,而我,怕是永遠也回不去了。

我不僅沒要店家賠,反而給他一錠金子,囑他幫我在村里買了一頭青灰色的小毛驢,剩下的算是小費。他不敢要,說這小費都可以買一百頭毛驢了。我說,你不要我就喊衙役把你抓起來,狠狠抽你五十大板。他嚇得倒地便拜,面色恰似我胯下之驢。我樂顛顛地拍了一掌驢屁股,揚長而去。

杜二,我猜你讀到這里肯定會嗤之以鼻,你看不慣我這種做派。其實我也不是存心侮辱人家,你想這小店主一輩子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如果不是我李白給他一個驚喜,再給他一個驚嚇,日后他的人生回憶能有二兩嗎?這回好了,他八十歲五代同堂家族吃團圓飯時,還可以津津有味、繪聲繪色地給晚輩們講這個故事。他的人生之所以與別人不同,過得如此有滋有味,就是因為他曾經遇到過李白……呵呵,你“嗤”出的鼻息都噴到我臉上了,打住。

毛驢的腿短,我坐在它的背上,兩腳伸直了就會拖到地上,磕磕絆絆,走久了,腿腳皆酸痛不已。聽說張果老是倒騎毛驢的,我試著那樣騎了幾次,毛驢大約很不習慣,我險些被它掀翻在地。上了華山,元丹丘年前外出云游,不知何時回來,我就到了洛陽,因為這里有董糟丘。

兄弟你客居洛陽兩年,混得不錯嘛,竟然攀到了當朝駙馬張垍的遠房親戚、大詩人王維的老朋友,只是從他那滿口黃色牙縫里吐出的、散發著一股魚腥味的“杜二”兩個字,讓我覺得十分滑稽。他那神態、語氣,顯得你就是他嘴里那條魚,啃得只剩下一根骨頭,連骨髓都給吸得干干凈凈了。

他是誰?看著瘦如一骨的你,我下意識地問道,壓根兒沒指望有人回答。不料我的鄰座反應奇快,仿佛他一邊啃魚骨頭,一邊就在等我問這句話似的。我想,倘若剛剛別人搶了他的回答,他或許會被魚骨頭當場噎死。杜二啊,你錯失了一次為民除害的機會。

嗨,我的兄弟,你也太不打眼了,非得我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才瞅到你,還非得由這么一個猥瑣男來說出你的名字。

我懷疑他是奉命來砸張垍和王維的牌子的。不過,張垍和王維的牌子大,砸砸也無坊。張垍乃當朝駙馬,前面說過了。王維與我同年出生,他可是名動京城的著名詩人。我相信我和王維都聽說過對方,而且聽到對方的名字時,感情都會比較復雜,像一團無形的亂麻。我們有幾個共同的好朋友……比如孟浩然。我至今沒見過王維,也沒有見他的打算。坊間稱我為“仙”,說他是“佛”,看來我們不在一條道上。

當然,我更懷疑那個猥瑣男根本就不是張垍的遠房親戚和王維的老朋友,他只是聽說過他們的名頭。這號人我見得多了,舉著別人的招牌,到處蹭飯吃、撮酒喝,說不定他趕下一個場子的時候,會大言不慚地說“我是李白的老朋友”。天啦,他千萬別在啃魚骨頭的時候說這句話,別讓我像“杜二”這樣留下一個腥臭之名。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出名的時候希望早出名,快出名,出大名,希望自己的名字傳播得越久、越遠。有點名聲了,又希望自己的名聲不被別人戲弄、糟蹋。話說回來,你的名字被戲弄、糟蹋了又怎樣?那不過是個名啊,我們四處漂泊,不是干謁權貴,便是托足豪門,甚至躲進秦樓楚館、飯竂酒肆,獨自舔著傷口。我們被戲弄得還少嗎?被糟蹋得還少嗎?就像一只鳥,哪怕是一只大鵬、一只雄鷹,倘若周圍全是箭矢,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痕,它還能如何愛惜自己的羽毛?

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很一般哦。這跟那個啃魚骨頭的鄰座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是,你坐在那里,黑瘦如一根銹鐵,從不發聲,壓根兒不像個詩人胚子,與大詩人氣象更是隔如霄壤。何況,“杜二”這個名含糊其辭,除了表明你姓杜、排行老二,毫無信息含量。我的“粉絲群”名單那么長,劉一、杜二、張三、李四、王五麻子……哪管得了那么多?不過,你的酒量令我比較滿意。我看見你無視一桌人高談闊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被賜金放還的是你杜二而不是我李十二。而且,沒人敬你的酒,你也不敬別人的酒,這種風格我喜歡。所以,我才站起來,朝著對面的你舉起了酒杯……你似乎沒想到我會有這一著,驚惶起立,差點把桌子給掀翻了。我才不管你詩好不好,長得好不好。詩再好能好過李白嗎?長得好能當飯吃?我只要你會喝酒,又投緣,就能成為兄弟,像元演,像董糟丘。

此后的每次酒會,你都在,靜靜地聽,默默地喝,無聲來,悄然去。我沒再跟你碰過杯,你也沒再敬過我的酒。我沒把你放在心上,雖然我第二天就知道了“杜二”本名叫杜甫,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像李白這樣的詩人,不會太在意對方的名氣,你懂的。后來你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持續注意,一是因為你的安靜,這種安靜很容易被人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又很難忘懷;二是因為你的酒量。我暗自揣測,如果我們來一場喝酒比賽,你喝不喝得過我?通過四五天的觀察,我基本上能保證自己的勝算。不過,能在喝酒上對我造成如此干擾和壓力的不會超過五個人。兄弟,恭喜你入圍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個把月后,隨著洛陽人對觀賞“賜金放還李翰林”的興趣減弱,積極性降低,酒會上人越來越少,但你始終是其中一個。幾十個人轟涌而來,你鑲在其中,像一滴隨波逐流的水;十幾個人呼嘯而來,你躋身其列,像一朵被無意卷起的浪花;三五個人談笑而來,你漫步其間,自成波濤,有著自己的姿態和方向。

直到五月底那天,剛下過雨,被武則天女士貶到洛陽的牡丹花開得分外妖嬈,我以為會有很多人來,但那一整天,洛陽酒家一派冷清,門可羅雀,連董糟丘都有事出門了。我坐在大堂東南邊的角落里獨自飲酒,太陽出得遲,大概也想早點走,半下午時分,便冒出幾絲暮色,似乎在提醒這一天又快完了。我不在乎,一天完了還有下一天,哪一天不是這樣過的。我忽然緊緊盯住了那幾絲暮色,因為發現它們在快速地向酒家方向移動,我開始以為暮色里裹著一只貓,就像有人用灰布包著某樣禮物送給我。我不禁起身。待那暮色靠近,才看清,它包裹著的是一個人,那暮色就是穿在你身上的灰色長衫。我趨到酒家門口時,你正好也到了。相視而立,拊掌一笑。這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喝酒。

杜二,倘若日后你能取得李大哥這樣的成就,后人或許會大肆渲染我們在洛陽的相見與相識,甚至會把它炒作到孔子與老子相會的高度。而真相是,無論對后世具有多么重大意義的相見,在當時都是再普通不過的際遇;反過來,任何一次尋常際遇又都是稍縱即逝、不容錯過的命運奇觀。歷史可能只會記住“孔老相遇”的那一幕,但孔子和老子在他們各自的人生中,見識過多少人和事,讓他們魂牽夢繞,刻骨銘心,說不定還撬動和改變了他們的價值觀。只不過,長河滾滾,大浪淘沙,最終僅有孔子和老子的身影留在了時光的影印版上,他們的相遇便被后世無限放大了,而成為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

你想想,杜二和李白都有向道之心,但你詩中的“青精”“大藥”均為老莊學說的衍生產品;再看看,天下書生無不參加科舉,我討厭科舉,主要是討厭那套僵化的考試制度。考試或許是檢驗人才的一種手段,像我李白這樣的天才,雄鷹奮翮,大鵬高舉,焉能摳摳縮縮,去侍弄那些無聊考題!但我不參加科舉,而且有向道之心,并不表示我就會像老子那樣,去做深藏若虛的良賈、容貌若愚的君子。商人賺足了錢要深藏若虛,那賺錢的目的是什么呢?君子一定要容貌若愚,那天生長相清秀俊朗的人豈不是得去易容?像我李白這樣的天才,如果還要藏著掖著,還不奉獻給朝廷,造福于百姓,豈不是太辜負了太白金星下凡一遭?

孔子比老子小二十多歲,他們之間有師生之誼,老子卻要孔子“深藏若虛”;我們相差十一歲,結下的是兄弟之情。兄弟,那我要批評你。你才三十三歲,就羨慕富貴人家的美味珍饈,就向往深山老林的煉丹藥材,你在《望岳》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那有如神助的英武氣概哪里去了?

杜二,我們都有不凡的身世。你說,你是晉代杜預的第十三代孫,我一聽便兩眼放光。那可是文武雙全的奇才!對經濟、政治、歷法、法律、數學、史學等無不登堂入室,是太宗皇帝詔令配享孔子的大儒。你在言談中特別欽敬祖父杜審言,可我覺得,你這位號稱“杜武庫”的遠祖和后來的謝安一樣,才是真正值得我們景仰的人物。我應詔入京后,本想“幸遇圣明主,俱承云雨恩”,孰料沒見過正兒八經治理國政的皇帝,盈耳絲竹,滿目豎宦,青蠅亂飛,橫遭褊誚……我是多么羨慕謝安、杜預他們,出則馳騁疆場,決勝千里,入則瀟灑澹然,侍弄詩書。

杜審言與李嶠、崔融、蘇味道齊名,四人中我最喜歡你祖父。不是他的詩如何好,而是他的狂誕很入我的法眼。他說:“我的文章使屈原、宋玉的賦都甘拜下風,我的書法讓王羲之也要拜我為師。”夠胡說八道了吧?其實這是在表明他內心的法度。如果做不了多大的官,實在只能去寫文章、練書法,那就要打敗歷史上最會寫文章和寫書法的人。杜審言才不夠,做不到,他沒能達到你所說的“吾祖詩冠古”的高度,那不是他的錯,但他氣大、勢足,而且非常努力。我學過他的近體詩,“邊聲亂羌笛,朔氣卷戎衣。雨雪關山暗,風霜草木稀”,字字聲色妥帖,在險境中行走,卻穩如泰山。

蘇味道雖有神童之譽,并寫出過“蟋蟀秋風起,蒹葭晚露深”這樣的佳句,但總體而言,鉛華未盡,像個容貌不錯卻涂脂抹粉的俗婦。杜審言說“蘇味道見了我的判詞,當羞愧而死”,蘇味道聽了估計會氣得吐血,但他不得不接受這一“判詞”。有趣的是,你祖父病逝前,小他十一歲的宋之問邀了武平一起去給他送臨終關懷,你祖父閉上眼睛之前還不忘嗆他一把:“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到死都是一把硬骨頭,厲害。

從詩藝上說,宋公的五律絕不亞于令祖,但其人品之低劣,豈是一個“恨”字了得。連他的外甥劉希夷一句稀松平常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都想霸占,劉希夷不從,他竟用裝土的袋子將其壓死……這樣的人,竟能寫出“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南陌征人去不歸,誰家今夜搗寒衣”這樣的句子,其中“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是宋之問送給令祖詩中的名句。

令祖被貶,宋之問病中不能送行,寫詩托諸江樹,且以“龍泉劍”喻之,其情不可謂不真切;令祖彌留之際,他趕過去見上最后一面,其交不可謂不深摯。誰能相信,他與因搶一句詩而殘忍殺死自己親外甥的那人是同一個人呢?足見人性之深奧復雜,不可測度與輕言。

我和宋之問沒有過交集,但開元二十二年,我因在襄陽干謁韓朝宗,碰了一鼻子灰,隨后滯留江夏,初秋在那里碰到被貶到交趾去的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他全然不似其兄。我們把臂游玩多日,喝的酒仿佛可以將楚水與大海相連。宋之悌蓄著一把漂亮胡須,內心澄澈,又有儀式感,與人交談句句掏心窩子。臨別我寫了一首詩送給他:“……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這把“無窮”之淚固然有干謁未果的因素,但與同患難的宋之悌相知相惜,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現在看來,令祖是幸運的,他有“替人”。像你的叔父杜并。你不跟我說,我還真不知道他的故事。令祖一生桀驁,得罪權貴、鋃鐺入獄是再自然不過,但動輒對一名書生官員,還是著名詩人處以極刑,也實在難以想象。十六歲的杜并無處為父伸冤,身懷利刃,行刺仇主,當場喪命于棍棒之下,其俠肝、義膽、孝心、死志,與殺害劉希夷的宋之問、迫害杜審言的周季童之流,恰成兩極。我相信,周季童也做過好事,就像宋之問寫過那么多好詩。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觸動善與惡的機關。表面上看,除了身材長相,器官配備都一樣,但觸動不同的機關所引發出來的善舉與惡行,遠遠超過高矮、胖瘦、妍媸帶來的差別。

你是杜預、杜審言、杜并的后人,也應當成為他們的“替人”,將剛正不阿的貴族血統傳承下去。你能做到的。

我讀了你寄給我的詩稿,最喜歡你二十五歲時寫的《望岳》,簡勁又雄邁,靈動而蒼茫,全是神來之筆。尾聯勢壓群山,力已極大,可在我看來,最妙的還是起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一問一答不是寫詩,而是創世。

《登兗州城樓》因追求嚴謹而顯得刻意,反不如《房兵曹胡馬》意象跳脫,境界開闊。但我覺得“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應作為尾句,這之后再來一句“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既流俗,又累贅。這首詩六句就很好了。你模仿我的詩風,寫的這首《贈李白》,樸素,清雅,但“豈無”“苦乏”諸句表明兄弟煙火氣重,與神仙方道不是一個路數。

當然,你說的梁宋之行,我很樂意舊地重游。雖然不是江淹所說的“結綬兮千里”之君,也并不期待那邊有“徒芳之瑤草”,但能與兄弟并肩同行,做一對野人也勝過金閨侯彥啊!

拜皇上賜金放還,身上多的是錢,梁宋游所有費用包在我李白身上。我一定要讓你杜二兄弟的顏色好起來。

李白

天寶三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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