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靜

一
窗外是別的世界,彌散一股濃濃的陰森,好像鬼東西們正聚在雨幕之中,眨著邪惡的眼睛,會隨時找機會撲上來似的。天陰,濕冷,大雨狂瀉。這樣的天氣一直持續,仿佛永無止境。網上消息,鬼東西們狡猾,會變異。靳小楓嚇得不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干瞪著眼,瞅著冰箱逐日見空。封城之后,靳小楓一直沒出門,之前辦的年貨塞滿冰箱,她把冰箱的東西大概分了十四等份,天天按計劃吃。滿以為省著點吃,就可以度過十四天。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會與鬼東西們僵持這么久,不僅過了十四天,又過了十四天,估計再來一個十四天也說不準。幸好隔壁鄰居把靳小楓拉進社區組織的微信團購群,她驚喜地發現,群里有好多食物接龍小程序,列著米,面,油,肉,雞,雞蛋,蘿卜,白菜……只要接龍,就安排遞送。她有種找到組織找到親人解放軍的感覺,深吸一口氣,嗨的一聲放肆吐出來。活了五十多年,她從沒像現在這樣,看到接龍里食物的圖片都會感到親切無限,好看無比。靳小楓覺得自己如同一條干涸許久的魚回到河流,指尖顫抖地在手機屏幕上點著每種食物后面對應的圓圈,在把空心圓圈填實的時候,好像瞬間就喂飽了全家。至于價格,她一點也不算計,再貴都行,只要有!
靳小楓選夠了要買的菜,就把小程序拉到底,想加個配送費,希望能送到家門口。很多程序上都有“跑腿費”的選擇,雖不客氣,卻具體,望字生義,一目了然。前一陣兒,還未加入社區團購群時,靳小楓就在“餓某么”APP里面買東西。那時賣肉禽蔬菜的都沒有,只有一些便利店在營業,點進去,網店還洋溢著生機。那天,靳小楓在“餓某么”里找到一個“騎手代購”,程序里標著跑腿費最少支付三十五元,意思是由騎手小哥幫忙采購,規定采買物資金額不超過五百元。靳小楓沒搞過這個,不知真假,她想,頂多損失三十五元,探索一下新事物總是必要的,特別是她這種六零后的中年婦人,再不跟上時代,怕是要被九零后、零零后們,被網絡新世界淘汰了。按照系統顯示的程序,靳小楓一步一步操作,始終沒見騎手接單。細看,程序提示一行小字,大意是如果多加跑腿費,騎手會盡早接單。靳小楓加了五十元,還是沒動靜。靳小楓瞅一眼冰箱,她知道里面快空了,狠狠心,又加了一百元。她想,如果不行,就加到兩百元。
不到一分鐘,手機屏幕有了動靜,電話來了。對方說,我是騎手,請加微信,便于視頻選菜。靳小楓趕緊報了微信號。騎手很快打來視頻電話,說已到了盒某生鮮超市。靳小楓要看看對方長啥樣?鏡頭里閃現一位戴口罩的年輕男孩。轉瞬,鏡頭調了個,進入靳小楓視線的,是盒某生鮮一排排盛放食材的貨物架和食物柜。騎手推著購物車,引導靳小楓通過鏡頭挑選了一大堆菜。首先是買肉,五花、里脊、排骨、羊排, 接著買白菜、土豆、茄子,蔥姜蒜椒,生抽蠔油,餛飩元宵……靳小楓飛快地眨動眼睛,在鏡頭面前指點江山,那一刻,她真想把超市搬回家。
騎手說,差不多夠了,再挑,可就拿不了了。靳小楓看到購物車已堆成小山,連忙打住。掛斷視頻,她又給騎手加了二十元,請他幫忙再取個快遞。外地朋友寄來的口罩和消毒液,她一直沒敢出門取,躺在郵政差不多一周了。從支付寶里付錢的剎那,靳小楓問兒子,不會遇到騙子吧,快來幫媽盯著點。兒子說,媽,你可不能疑心,這都什么時候了,騎手小哥冒著風險給你買菜呢。
靳小楓咬著嘴唇,再不吭氣,靜等騎手小哥送菜到家。那天,騎手小哥送來的菜,靳小楓一件一件噴了消毒水,放到露臺,整整擺了四級臺階。那一次買的菜,靳小楓一家吃了不止十四天。
全家人的飯量好像比平日增大了許多,冰箱很快空了,靳小楓這才又開始想辦法買菜了。最近社區新建了一個微信團購群,是一家快遞驛站為居民提供物資,以接龍形式登記。
此時,靳小楓在接龍小程序里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沒有找到跑腿費的添加鈕,翻到小程序頂端,有一個聯系人和電話,騎手小哥叫王水恩。靳小楓見這名字時愣了一下,戴上老花鏡仔細看,確實是個“恩”字。靳小楓將電話號碼保存后,即刻添加了王水恩的微信。靳小楓平時從不添加陌生人微信,她喜歡安靜,怕人打擾。上次加的騎手小哥送完菜,她馬上就刪除了,可剛刪除,就開始后悔,所以這次主動加王水恩,就打算不再刪了,后面不知道還要在家待多久,固定一位熟悉的騎手小哥幫忙采購東西,在這特殊時期,就能解決不出門買到東西的大事了。
沒有跑腿費的設置也不要緊,靳小楓覺得自己是個懂行情、講味口的人,沒有地方發跑腿費,發微信紅包也是一樣。
但,一切并沒按靳小楓的意志實現。她發給王水恩的一百元紅包,紋絲未動。
二
一座城,空空蕩蕩,只有極少數同他王水恩一樣的騎手不時穿過,清潔工默默掃地或清理綠色垃圾桶,120救護車偶爾呼嘯而過。王水恩很不習慣這樣安靜,他還是喜歡車來車往,人氣喧囂。
王水恩騎著助動車七彎八拐進了小區,兒童游樂場,是幸福里小區平時最熱鬧的地方,此時空空如也。
面前六棟三十二層高的大樓,王水恩需要把頭仰到極致才能看到樓頂,天空灰藍,不時有鳥飛過,喜鵲,斑鳩,麻雀,還有些叫不出名的鳥,他甚至恍惚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它們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嘰嘰喳喳,像是過鳥節。
迎面的雨水飄成斜線,落到臉上,把口罩打濕了,護目鏡內沁著水霧,視線模糊,王水恩渾身上下蒸騰著水汽,額頭上的汗滾珠似的。進入大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精噴霧,輪換將雙手噴上酒精,再從另一口袋掏出兩只新口罩,撕開包裝,換上。換下的兩只口罩,向里對折,再對折,用耳繩纏了又纏,丟進一旁專門放臟口罩的垃圾桶。王水恩的鄰居是一位醫生,有一次看到王水恩站在門口往口罩上噴酒精,連忙說,不要這樣節省,口罩是用無紡布和熔噴布制作的,它的原理是靠靜電吸附,打濕了,口罩就失去功效,相當于口鼻全裸,給口罩噴酒精重復使用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王水恩在一個視頻里也看到了相同的說法,一位女醫生在洗手池做試驗,接了水的口罩完全不漏水,在口罩外層噴了酒精后,水流如注。王水恩有點后怕,之前口罩脫銷時,他就是用酒精噴口罩外層,晾干后再反復用的。得知這個常識后,王水恩就到藥店排了幾次隊,買了好幾包口罩,每天出門至少帶六片,四小時換一次,如遇下雨,濕了就換。
王水恩的助動車后架是一個帆布褡褳,一邊掛了兩袋大米、兩袋面粉,中間馱著三箱水果,用兩根寬布帶固定,踏腳處距離把手的空間塞了一只超大蛇皮袋,是靳小楓訂的東西,里面是三斤五花肉、三斤豬肋排、一只雞、半邊鴨、一盒雞胸肉、一袋基圍蝦的套餐。其他的米面水果是另外的業主所訂。到了樓棟前,王水恩將它們一件一件搬到電梯口,又逐個挪進電梯,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水性筆,用筆尖點電梯樓層號。之前他在筆套頂端塞進了一小坨棉花,蘸了酒精。在他合上筆尖的工夫,電梯門關了,樓層數字逐漸變大。
王水恩先上的二十樓,將一袋米和一袋面放到2002門口,敲門,聽到里面人說,請放在門口,謝謝!王水恩轉身,將一箱水果放到2003門口,敲門,里面人說,麻煩師傅把東西放在門口。謝謝,謝謝!
這一段時間,王水恩的耳朵全被感謝、溫暖、囑咐之類的話撫摸,多得可以拿籮筐裝。比如靳小楓,時常在微信里提醒他,注意防護!路上小心!有時問他什么時間下班?吃什么?有一天還對王水恩說,你晚上回去一定要喝點酒,殺殺毒。王水恩默默接受著靳小楓的關懷,心里像有一汪水,清澈,甜美。
王水恩舉起手機,拍下放到兩家門口的貨物,鉆進電梯,掏出筆,開筆帽,用筆尖按電梯樓層號碼,數字從二十往下蹦,到了三樓,他將蛇皮袋里的套餐拖到靳小楓家門口。
深褐色木漆門兩側巴著一副嶄新的新春對聯,“家過小康歡樂日,春回大地艷陽天”,橫批是“人心歡暢”。看得出是春節時巴上去的。王水恩在心里感嘆,唉,這副對聯沒有起多少喜慶作用,聯想到家鄉的院子,每年春節也會貼著一副這么紅的對聯,也會寫著如此吉祥的字句。他未曾與靳小楓謀過面,聽聲音,靳小楓像是一位四五十歲的女人,她每天不停地購買物資,先是米、面,后是雞蛋、水果、油鹽醬醋煙酒,再然后是衛生紙、洗發水、沐浴露、香皂……王水恩沒問過靳小楓家里的情況,她家住的是一套大戶型四居室,從此判斷,一定人口多,消耗快,因此她才不斷地買買買,幾乎每天都接龍。王水恩每次給靳小楓送貨,看到她家門上的對聯,就會想到自己爸媽,還有與靳小楓差不多年紀的姐姐,閃念間,他想,也不知他們過得怎么樣。
靳小楓在屋內一迭聲地喊,謝謝小王師傅,謝謝啊!謝謝!
王水恩心頭一熱,低頭將墻角的黑色垃圾袋拎起來,就往電梯走。
三
說實話,靳小楓真不敢出門,好像一開門,病毒就會飛進屋里來似的。這樣的恐懼感一直都在。如果不是疫情,靳小楓還真感覺不到普通人的生活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首先面對吃喝問題。靳小楓是家庭主婦,在這非常時期,家里誰都不能倒下,她更不能倒下,誰也不能有事,她更不能有事。她知道男人外表堅強,其實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內心也會脆弱,只是不表露出來罷了。也是呀,誰在這個時候不脆弱呢。她不讓丈夫下樓,不讓兒子出門,哪怕是倒垃圾什么的,只要與外界接觸,她都親力親為。她害怕爺兒倆粗心,在哪個細節上沒注意,那她的嚴防死守就會前功盡棄。她得把家當好,讓他們有飯吃,無后顧之憂,她也勸丈夫少畫圖,多休息,這個時候,還搞什么設計喲,那些名啊利啊算不得什么,我們全家都好好活著才最重要。
一想到那些個鬼東西們,靳小楓就感到心里堵得慌,她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得將注意力轉移,把日子過充實。專家們說,最好的良藥就是人的免疫力。靳小楓上網查了,提高免疫力,就是要睡好,吃好,心態好。平日里,家人都是在外面過早(武漢等地對吃早餐的俗稱),不用靳小楓操心,現在倒好,所有過早鋪子關門,靳小楓天天得想著法子做早餐,面條、饅頭、花卷、包子、餃子、軟餅、麥片粥、八寶粥,中飯晚飯也是,換著花樣,雞鴨魚肉蔬菜每天不重復。除了三餐飯,下午茶也不能少,尤其是維生素C要足夠。午休后第一件事,就是削好水果,放到養生壺煮熟。鬼東西們最怕高溫,萬一水果皮上有呢?還是煮一下放心。靳小楓將水果茶盛到碗里,遞到丈夫和兒子手上,不然,他們要么玩手機,要么看電腦,像被膠水粘住似的,基本不動,水果不遞到手上,絕不會主動去吃。這樣算下來,平日只需做兩餐飯的,當下至少要做三餐,加上下午茶,相當于四餐,有時晚上還得做宵夜。有一天,丈夫跟兒子開玩笑說,我發現你媽像我倆的媽似的。兒子說,爸,你可不能同我搶媽呀。爺兒倆說完哈哈大笑。靳小楓裝作沒聽到,她知道自己必須這樣,誰叫她是家里的女人呢。
爺兒倆都是伸手派,這也怪不得他們,都是靳小楓平時太慣著他們了。丈夫心臟不好,是他們公司二把手,主管技術,平時話不多,大多時間沉默,對于技術之外的事絕不操心,更何況家務事呢,用靳小楓的話講,油瓶倒了他也不扶。這段時間,丈夫的話更少了,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地臺上,舉著望遠鏡看落地窗外公園的風景,那兒有大片的櫻花樹、桂花樹、橘子樹、桃樹, 還有垂絲海棠、紫荊、石楠、梅花。兒子從海外留學回來過春節,成天趴在電腦上不知在干啥,晚上轉鐘了還在放音樂,每天上午絕對睡懶覺,不到午飯時間絕然聽不到他的聲音。只有靳小楓,忙前忙后,事事操心。反正靳小楓就是抱定了一個信念,哪兒也不去,就不會感染,在解封之前,絕不讓家人出門。他們啥事不管就不管吧,平安就行。
除了做飯,靳小楓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通過手機買東西。晚上九點五十五,靳小楓的手機鬧鐘響了,這是提醒她要在盒某生鮮搶貨。盒某生鮮只在每天晚上十點下單才能約到配送小哥,如果這個時段沒訂到,就沒有小哥配送,小哥不送,就得去店里買,可是靳小楓沒那膽量,網上專家反復說,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長時間暴露于高濃度氣溶膠情況下存在經氣溶膠傳染病毒的可能,人群普遍易感。連專家都說少去超市,就是打死她也不敢去實體店哪。再說了,一出門就跟赴前線打仗似的,戴口罩,戴護士帽,戴乳膠手套,戴護目鏡,戴面具,穿雨衣,穿鞋套,哪一樣少了,她都心慌。從外面回來,用酒精噴頭,噴臉,噴脖子,全身上下噴,還有腳底,怕沾了地上的痰,聽說病毒能在痰液里存活三十九天。然后,將衣服全部脫在門外,鞋子更不敢穿進門,直接襪子踩地板急奔衛生間,洗手二十秒,洗臉二十秒,鼻腔吸水洗,口腔漱喉洗,開熱水龍頭,全身徹底洗……生怕漏掉哪一個步驟,疏忽某一個環節。假如哪個步驟和環節忘記做了,那心里,就像有無數條蟲子爬來爬去似的難受。
這已經是第N次拿著手機一眼不眨地盯著盒某生鮮APP了,之前下單都沒成功,鄰居群里有人分享成功下單的經驗:不能貪心,買一件的時間還是有,要速戰速決,在十秒內完成支付,想多買,就沒機會了。靳小楓讀著秒,十點一到,就將搶先放進購物車的一盒五花肉下了單,七秒鐘支付完成。看著成功的訂單,她像是買彩票中了大獎似的,開心得手舞足蹈。
靳小楓就這樣一天到晚買買買,儲物室半壁江山已被囤貨堆得無法下腳了,米一百斤,面四十斤,面條十包,油三壺,鹽八袋,午餐肉六盒,香皂二十塊,牙膏五條,卷紙四提,抽紙七提,蘋果一箱,梨一箱,橙子一箱,牛奶四箱,酸奶三提,麥片五包,口罩三百只,酒精十二瓶……靳小楓老是擔心沒吃的沒用的,看著這些東西,才覺著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團購群像雨后的白蘑菇,一開一大片,她差不多加了三十多個微信群。要是早知道會有這么多的群,她也不會囤那么多的東西了。她之前囤的那些物資都是高價買來的,光一瓶酒精就七十元,她一點也不心疼,大災面前,物資就是寶貝。特別是酒精,靳小楓聽說酒精是病毒最怕的也是最方便消滅它們的天敵。每次王水恩送來貨,靳小楓就用酒精將塑料袋上下左右噴個夠,再用含75%酒精的濕巾把買的東西一個一個擦拭,比如一板三十枚雞蛋,每箱無數個水果,每盒肉的外包裝,她都仔仔細細地擦。或弓著身子,或蹲在地上,盡管累得腰都快斷了,但她還是像擦拭金銀財寶一樣,滿心歡喜。
現在好,不必高價買東西了,社區組織的物資豐富得很。靳小楓的微信提示音一刻也不消停。平時她的手機都靜默無聲,這段時間,她唯恐錯過任何一條與疫情相關的信息,特別是采買的接龍消息,就把提示音調了出來。早上一睜眼,上萬條消息沖出來。勒小楓像皇帝批閱奏折似的,一個一個點開,凡接龍中有跑腿的,就毫不猶豫置頂,她真不能到小區門口取貨,一次也不要去,她怕的是出門沾了什么,帶回來。靳小楓要好好守護這個家,使它永遠是一片凈土,一艘小型挪亞方舟。
靳小楓看到一個視頻:夜色中,一位團購老板在發菜時,發了一半,讓人等他吃口飯再來發。取菜的人邊等邊聊。一位中年女人對后面的一位中年男人說,我是一百一十五號,后面估計還有五六十個人,照這個速度,有可能發到半夜呀。
中年男人距離中年女人一米多遠,大聲說,耐心等吧,老板到處為我們買東西,折騰一天,肯定又累又餓,不趕緊吃點飯喘口氣,誰也撐不住。中年女人說,造孽呀!說起來,我們這些人被關在屋里不容易,其實老板比我們更不容易,店鋪都沒開門,為了我們想要的東西,他大概跑遍全城了吧。中年男人說,我家隔壁有個騎手小哥,接單去超市幫忙采購,花了三個小時,跑了好幾個地方,反復排隊,才買齊清單上的東西。后來客戶說小哥這一趟的時間成本,早已超過了配送費,便主動給他加了跑腿錢。站在中年女人前面的一位少婦轉過頭來說,他們沒日沒夜跑來跑去,本來就是拿命掙錢,染不上病毒也得累趴下。
靳小楓看到這里,眼淚噴薄而出。是呀,誰都不容易。她想到王水恩,還不知道王水恩長什么樣呢,只從貓兒眼里有過模糊的一面之識,中等個子,不胖不瘦,戴著紅色闊檐帽、天藍色口罩和透明護目鏡。想象以前看到的快遞小哥騎助動車在街上不停奔波的樣子,她有個直覺,以后見到小伙子王水恩,說不定就能一眼認出。
下午,丈夫單位發防護物資,派人送到小區門口,靳小楓給王水恩發微信,問他能否幫忙送到家。王水恩當即回復:先讓他們把物資放到我們驛站,等我送貨回來就給您送。兩個小時后,靳小楓打開門,裝防護物資的黑色包裹已靜靜地躺在門口。
鬼東西們越來越狠,氣氛越來越緊張,騎手小哥越來越少。王水恩的接龍小程序里沒有的物資,靳小楓就在“餓某么”買。在支付寶里付了兩壺油、三壺洗衣液、一箱酒、八瓶酒精的錢,卻一直沒有騎手接單。靳小楓只好找王水恩,王水恩說馬上就去。靳小楓心里過意不去,“餓某么”小超市的東西與王水恩的業務一點關聯也沒有,她買的都是又重又硬的家伙,不僅耗王水恩的體力,還耽誤他的時間。
最近,靳小楓都被王水恩感動著,一想到他,她就感到親切,溫暖,想哭。王水恩到底為了什么呢?真是為了掙錢不要命了?一點也不怕嗎?鬼東西們可是不管你出身貴賤,不管你高富帥還是傻白甜,也不會管你是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的,它們都會一視同仁哪。
靳小楓又將視頻看了一遍,用餐巾紙擦干淚水,點開王水恩的微信框,發了一個紅包。靳小楓覺得,除了發紅包,她無法表達心里對他的感激。
第二天,微信支付跳出紅包退款到賬通知:好友“王水恩”未在24小時內領取你發的紅包。
靳小楓問兒子,王水恩又沒收紅包,你說怎么回事?
兒子說,還不是你摳,發少了唄。
靳小楓說,我每次都發一百呀!他沒點開,怎么知道發了多少?
兒子聳聳肩。
靳小楓想,王水恩一定是忙得沒時間看微信,那么多的家庭等著他送貨,顧不上看微信很正常。靳小楓說完重新發送紅包,并留言:小王師傅,辛苦了,你把紅包收了吧。
王水恩即刻回復:順路的,不收費。
靳小楓糊涂了,她想不出王水恩拒收紅包的理由。
四
做完早餐,已經九點了。地臺處的落地窗外,有個人影晃動。多久沒看到街上行人了,靳小楓被吸引過去。一位老頭約摸六十六七歲的樣子,身穿一套橘紅色工服,口罩兜在下巴底下,腳穿一雙白底黑面運動鞋,戴橘紅色手套,拿一把長掃帚在掃地。靳小楓家樓房的北面,緊靠著一條小徑,小徑外是一條水帶景觀,連接著馬路,再往外是生態公園。曾經熱鬧的馬路兩旁,一輛接一輛汽車都像被孫悟空點了穴,毫不動彈。
此時,能聽到老頭掃地的聲音,他在清掃小徑上或青或黃的葉子,那是路兩旁欒樹和樟樹飄下的。此時的欒樹,只剩下枯枝和頂上幾束還在垂死掙扎的褐黃色燈籠狀花葉。樟樹依然青綠,風一吹,樹葉搖擺。
老頭揮動掃帚,一下一下,隔不多遠便將枯葉一堆一堆攏到路旁,掃了大約百米,差不多有七八堆,他停下來,將長掃帚靠在一棵樹上,從上衣右邊口袋取出手機,對著小徑拍了一張照片。他一定是想留下記錄,或者想發朋友圈,或者要發到微信群里報告自己的勞動成果。靳小楓猜。現在好多企業都是通過微信群進行工作管理的。
老頭拍完照,往回走,從靳小楓目光不及處拖來一只綠色塑料垃圾箱,里面有一把小掃帚,一只鋁質撮箕,他用小掃帚將樹葉們掃進撮箕里,接著再清掃后面的路段。
靳小楓看著老頭的一舉一動,羨慕地想,要是能下樓掃掃馬路就好了。想到這兒,又覺得自己想法可笑。她想不通,平時也是這樣把自己關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享受著一種安逸和靜謐,而當下也是宅在家里,怎么就感到難受得很,所有的好心情都煙消云散了呢?
靳小楓離開地臺落地窗,坐到客廳沙發上,估摸著時間,覺著王水恩就快要到了,她的神經又緊張起來,怕漏聽到敲門聲,假如王水恩放在門外的東西,被別人拿走了怎么辦。盡管她也知道非常時期,小偷不可能登門,但她還是隔幾分鐘就湊向貓兒眼往外瞅。樓道電梯口的白熾燈發出一片慘淡的白光,以前靳小楓未曾注意過電梯口的燈長什么樣,也沒發現過電梯口大白天也要亮燈。
這已是王水恩第N次送貨了。靳小楓克制不住買買買,好像家里什么都缺,怎么都買不夠。牛羊豬肉,雞鴨魚蝦,菜薹萵苣甘藍,蘋果梨子香橙,牙膏香皂洗發水,自從有了王水恩,靳小楓就再不用像打仗似的全副武裝出門,而是大膽地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竟然生出一種依賴。每次從門口收到王水恩送來的東西,靳小楓心里就涌動一股暖意,夾雜著感激,還有傷感。感激是對王水恩,傷感是自己對災難無能為力。
靳小楓盡管加了三十多個群,但她主要就在王水恩的群里接龍,今天,靳小楓又挑了不少物品,她心里存著感激,便想著多買些。王水恩他們不也是做生意掙錢嗎?靳小楓想,他不收紅包,我就盡量多買。
這次一共買了319.9元。微信轉賬時,靳小楓想,王水恩不點紅包,但菜錢總得點吧,便發了整數350元過去,哪知道,不到兩小時,就收到了“轉賬退款到賬通知”,退還原因里一行字:王水恩退還了你的轉賬。
靳小楓打字,你怎么把錢退回來了?
王水恩立即回復:您發多了。請重新發,319.9元。
這已經是王水恩第N次不收紅包或多余的錢了,靳小楓越來越迷惑,她一定要搞明白,他這到底是為什么。
五
鬧鐘響了,王水恩不想睜眼,四肢用力伸了個懶腰,身體蜷縮抱住雙腿壓迫腹腔緩緩吐出一口長氣,腳趾頭上下左右轉圈,雙手在額頭和臉頰搓太極八卦圖,握空拳輪流捶大椎穴,捏耳朵,手指尖并攏梳頭。這也是醫生鄰居教他的,醫生說,每天起床前用三分鐘時間將這幾個動作好好做一遍,一整天都會精力十足。
起床洗漱,王水恩依然感覺身體乏力,醫生鄰居教他做的操似乎沒起多大作用。很長時間都沒能放一天假了,真渴望睡個懶覺。
太陽漸漸明亮起來,風吹在臉上,柔和得像嬰兒的小手在撫摸,但王水恩并沒感到應有的春天陽光的溫暖。今天的事多。先去幫靳小楓買菜吧,昨天靳小楓在微信里發給他一個菜單,大部分是蔬菜。王水恩住的小區附近有一家生鮮小超市,物稀即貴,蔬菜價格比平日高出不少。靳小楓在微信里給他留言,不要考慮價格,能買到就行。王水恩特別感激靳小楓對他的信任。
大街上,來往車輛稀稀拉拉。王水恩的助動車聲音就顯得很大,嗵嗵嗵,似乎有回音。
超市里人極少。王水恩掏出靳小楓的菜單,蘿卜、白菜、洋蔥、土豆、西紅柿……都是耐放的大眾菜。
手機響了,是媽打來的微信視頻。王水恩趕緊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轉換成微信語音。
恩啊,你還好嗎?
都好都好,不用操我的心。王水恩看看四周,壓低嗓音。如果媽知道他還在工作,不擔心死才怪。
你一個人,我們還真是不放心,你想想辦法,快來接我們。
現在可不行,還是要等開城!
什么時候開城啊……你可要好好的,哪兒也不要去……千萬別給我惹事呀!
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再不會惹事了的,放心吧媽,我想再睡會兒,電話掛了呀。
王水恩沒等媽說話,馬上摁結束。幸虧超市里安靜,他怕媽聽出破綻。過了快一年了,媽還是對他不放心,怎么表白也不信。唉!
陸續又有騎手進了超市。王水恩趕緊選好菜,裝了滿滿兩大包,結賬時特別要了購物清單,塞到裝菜的袋子里,放到車上,然后,掉轉車頭,往一家蛋糕店駛去。
昨天,一位叫薇薇麻麻的女人在群里求助王水恩:我的兒子今年四歲,二月二十九日是他出生后第一次過生日,能不能幫忙買一只生日蛋糕,我不想讓兒子留下遺憾。雖然蛋糕店很遠,王水恩還是答應了。
很快到了蛋糕店,服務生見到王水恩,笑瞇瞇地說,來領蛋糕的吧?
王水恩點點頭,伸手拎起蛋糕就走。剛轉身,服務生喊,王師傅,等一等。說完,從保鮮柜里取出一袋點心,遞給王水恩說,我差點忘了,這是客戶交代讓一定給你的。
王水恩遲疑著,沒接點心。服務生說,拿著吧,客戶已付過錢了,留言說在這非常時期還能讓她兒子吃上生日蛋糕,一定要感謝你。王水恩拎過塑料袋看了看,是一大袋叫毛毛蟲的面包,心想,晚上可以帶給小山了。連忙說,行,謝謝!
助動車手把上掛著一袋雞腿,是昨天幫一家客戶買肯德基時,店老板送給王水恩的。王水恩當時沒推辭,他想正好可以送給小山。這下好,又有了點心,晚上可以讓小山吃個痛快。
小山是王水恩最近認識的一位志愿者,每天吃的大都是盒飯,冷一餐熱一餐早一餐晚一餐的,這下可以讓小山打個牙祭了。
王水恩一腳踢松助動車支架,緊緊握住把手,發動車子,駛入街道。
六
靳小楓最近不能聽到咳嗽聲,哪怕丈夫早起漱口嗆水的咳,她也緊張。其實,從封城那天起,靳小楓自己就開始咳嗽,嗓子眼癢得不行,時不時要咳幾聲才舒服。她對照網上專家發布的中招的癥狀:在早期以干咳、發熱和乏力為主,少數患者會出現流鼻涕、打噴嚏或是腹瀉。然后發展非常快,如果在一個星期左右沒有得到控制的話,會出現呼吸困難、呼吸窘迫綜合征這一類的癥狀,而且還會出現體溫持續性升高,甚至達到三十九攝氏度以上,表現……靳小楓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招?
但除了嗓子癢輕微咳嗽,卻不發熱,不流鼻涕,不打噴嚏。應該不會吧!
靳小楓一個勁地后悔封城之前到處跑,跳廣場舞,做瑜伽,去游泳館……過小年那天,還同姐妹們相約一起吃了頓年飯。她越想越后怕,卻不敢告訴丈夫和兒子。兒子有點二百五,說風是風說雨就是雨,靳小楓咳出第一聲時,他就把體溫表遞給靳小楓,還嚷嚷,誰要是發熱,就要送到社區,絕不能耽誤了病情。假如兒子把她交給社區,那可太麻煩了,說不定,全家都得去隔離。靳小楓沒辦法說服兒子,只好說自己沒什么。嘴里說完沒什么,心里又覺得對不起他們,萬一自己真中招了,豈不是把父子二人都害了?于是,她時不時用鹽水漱喉,每次至少漱五遍,還順便洗鼻子,然后找出潤喉糖含在嘴里,戴上口罩。兒子說,在家戴什么口罩?靳小楓說,我只是嗓子眼發癢,還是預防點好。每隔兩小時,靳小楓就量一遍體溫,36.2,35.9,36.4……時不時地屏住呼吸驗證肺部難受不難受。專家說了,如果屏氣十秒鐘沒有困難,就不怕。仔細想來,晚上入睡和早上醒來時,倒是一點也不咳,憑這一點,靳小楓判斷自己并沒中招,但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
靳小楓除了咳嗽,還一直腹瀉。最近為了加強營養,隔三差五煨湯,要么排骨,要么雞湯,即使不煨湯,每餐都要做一個大菜,不是魚就是肉。靳小楓就以為是飲食出了問題,吃油了肚子,便只吃青菜。依然不止。她不敢去醫院,這個時候去醫院,無異于主動找感染的機會。心里不踏實,就上網百度,終于找到原因:中醫理論,人處在恐懼狀態下,也會導致胃腸功能紊亂,腹瀉。難怪呢。
這個鬼病毒,讓靳小楓感覺無處不在。她心里每時每刻都充滿焦慮,坐不住,就在臥室、書房、客廳、餐廳、廚房、陽臺之間來來去去,拖地,抹桌,看電視,洗草莓,削蘋果,煮咖啡,泡茶,做飯。拖地時,她恨不得把每一寸地板都抹上84消毒液,尤其兩個衛生間,除了弄得干干凈凈,還用一只塑料袋裝滿水,鋪在不常用的浴桶旁的地漏上,傳說病毒有可能通過下水道往上翻。靳小楓原本有點潔癖,再加上擔心自己處于潛伏期,就說,主衛只她一個人用,丈夫和兒子絕不能進入。
靳小楓不僅害怕中招,而且還擔心親密的一家人之間出現嫌隙。以前說過無數次的用公筷,總是難以實現,現在靳小楓一提出用公筷,兒子立馬響應,還說,干脆像西方人那樣分餐,將飯菜分成三份,各吃各的。靳小楓不同意,原本一家三口就是一人一間房自我隔離,除了吃飯,都待在自己房間,如果再分開吃飯,哪像一家人。丈夫也不同意分餐,說用公筷就行。靳小楓盡管不同意分餐,卻又覺得兒子說得在理,每炒好一個菜,就分到三個盤子里。吃飯時,一家三口在自己盤子里安靜地扒拉,細細咀嚼,都不怎么說話。
靳小楓覺得,和丈夫兒子從未如此長時間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廝守在一塊,特別是兒子在英國讀研究生一年半后來又去美國進修一年的日子,靳小楓就以為,接下來,兒子戀愛結婚,此生和兒子日夜相守只能以小時計算了。這次封城,將兒子和靳小楓封得沒了距離。也許這是疫情給靳小楓帶來的最美安慰吧。靳小楓突然感到,就像回到了兒子的童年時段,她又可以盡情照顧他了。丈夫也是,平時,要么接了工程忙得見不到人影,清早靳小楓沒醒他就走了,深夜靳小楓入睡了他才回;要么呢,就在書房畫圖紙到半夜還不睡。夫妻二人的生物鐘像是中國和外國,有時差。靳小楓一直神經衰弱,丈夫半夜才睡,進臥室動靜大,靳小楓被吵醒,便再也睡不著了。于是,靳小楓把客臥給丈夫收拾好,夫妻二人就開始分睡了。這下好,丈夫哪兒也不去,時刻在家陪伴著,靳小楓也有一種滿足感。
丈夫除了工作,平時沒啥愛好,只喜歡喝酒,哪怕心臟不好,他也照樣喝。靳小楓沒反對,有公眾號說,酒能殺死病毒,還有佐證,“醫”的繁體字,底部是“酉”,加三點水即酒,還說這就是古人造字時深藏“瘟疫發生時常喝酒”的含義。靳小楓還聽說“家里一人喝酒,全家免疫”,于是,她將家里多年存的老酒盡數翻出,讓丈夫一飲為快。酒差不多快喝光時,靳小楓又請王水恩幫忙買回一箱酒精含量達五十二度的二鍋頭。這個時候能買到酒,真是稀罕,也全憑王水恩幫忙。
作為家庭主婦,靳小楓覺得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想方設法將家人的生活安排得豐富多樣,應有盡有,不讓生活質量下降。
暖氣很足,溫度計顯示二十五攝氏度,一點也不冷。家里三個臥室的被子從未疊好過,一人睡一間房,一人拿一只手機,一人看一本書,床似乎變成最好的歸宿,只有躺在床上,才有一種安然的感覺。客廳音響播放著古琴曲,這是靳小楓打破家室寂靜的方式。靳小楓想,有飯吃,有書看,雖然行走受限,也算不錯。既然哪兒也不能去,就悠然享受這特別的歲月靜好吧。
歲月靜好的家除了充滿溫馨,有時也夾雜火藥味。靳小楓同丈夫,丈夫同兒子,兒子同靳小楓,為了頭發絲大點的事,都會像點燃了酒精似的暴吵起來。言語極少的丈夫會發些無名火,不是嫌菜咸了,就是嫌飯硬了。兒子每天睡到中午還不起,靳小楓一喊他吃飯就不耐煩,隔著門,什么話難聽,就懟什么話。丈夫嫌兒子的電腦聲太大,兒子討厭丈夫吃飯喝酒時間長。丈夫見靳小楓時不時開窗通風,有一次竟然莫名其妙,狂怒地將所有的窗子大開,搞得家里的溫度瞬間下降。靳小楓不敢跟丈夫計較,但她的更年期癥狀嚴重,一不順心就發火,有時壓得住有時壓不住。她不知道丈夫和兒子怎么想,她往往在每次吵過就后悔,然后自我安慰,這都是關久了,憋狠了,悶長了,心口有股氣要發泄出去的緣故。家里的戰火隔幾天就燃燒一次,十天一小吵,一月一大吵,好在吵完之后,又像沒事人似的,很快和好。靳小楓把這樣的爭吵當作做菜時的作料,越吵越親熱,依山傍水一般,吵得三個人都感覺此生彼此更加誰也離不了誰。
有人敲門。靳小楓知道是王水恩,連忙起身奔向大門。透過貓兒眼,王水恩放下物品,拍照,又將放在地上的垃圾袋拎走了。拎垃圾的小動作,令靳小楓非常感動。買東西可以請騎手,垃圾請人倒就有點過分。垃圾不能放廚房,靳小楓就把垃圾袋堆放在走廊,一不及時處理,就散發出酸腐氣味,難聞。靳小楓盡管懷疑空氣中會飄散氣溶膠,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選擇晚上時間全副武裝地下樓倒垃圾。為倒垃圾這事,靳小楓很頭疼。這下好了,有了王水恩,倒垃圾的煩惱迎刃而解,靳小楓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再也不必出門了。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靳小楓才打開家門,取物品。她想,鬼東西們在兩個小時后即使存活毒性也不強了。躺在門外的物品,溫暖著靳小楓,她腦子里跳出一個詞:劫后重生。對,待陽光重新照耀大地時,她一定要去見見王水恩,對他表示最深重的感謝,她要對王水恩說,我們一起摘下口罩。
七
王水恩急急忙忙下電梯,出小區,回到快遞驛站。今天還有好多貨要送,居民們等著米下鍋,等著面蒸包子。驛站的小伙伴們戴著口罩、護目鏡、手套、鞋套,穿著雨衣,默默地用一個個塑料袋分裝物資,放到各自的助動車上。不一會兒,大家作鳥獸散,一家一家送貨去了。王水恩對照接龍后重新分配的單子,將自己要送的物資搬到車上,騎上車奔往薇薇麻麻居住的小區。王水恩沒有這個小區的通行證,他在大門口給等待的居民分發完物資后,就一遍一遍撥打薇薇麻麻電話。通了,沒人接。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王水恩站在冷風里快一個小時了,他不停地跺著腳,又冷又餓。查了查薇薇麻麻給他的留言,原來薇薇麻麻所住的一號樓一單元2302離大門很近。王水恩想,把蛋糕放到薇薇麻麻家門口,總比在外面等著強,他還急著回驛站取其他的貨呢。王水恩指著蛋糕對門衛說,能不能讓我進去送給這棟樓上的客戶?她一直不接電話,我擔心出什么事。
門衛瞅著王水恩手上的蛋糕,拿出額頭測溫槍,對著王水恩的腦門扣動“扳機”,說,我知道你每天都來送貨,行,快去快回。三十五度一。
王水恩點點頭,放心,馬上就出來。
進大樓,掏出筆,上電梯,按號碼,二十三樓很快到了。王水恩摸到2302的門鈴剛想用力摁,就聽到里面一個男人的吼聲:你想走就走!想滾就滾!長江又沒蓋蓋子。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不知是拍桌子還是砸凳子,間或聽到孩子的哭鬧聲。王水恩連忙將手收回。這是他聽到的第N家吵架了。他每次遇到,就會默默將東西放到門口,下樓后再給客戶電話,一來告知客戶東西放到門口了,二來可以沖淡他們繼續吵架的勁頭。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事,都窩在家里就放大了矛盾。
王水恩進退兩難,門開了,一個伴著哭腔的女聲傳出來:行,我走。
女人臉上掛著兩行淚珠,門外的王水恩令她大吃一驚,看見蛋糕盒子,轉瞬間笑了:喲,是王師傅吧,都送家里來了,真是太感謝了。
王水恩閃躲不及,機械人般抬手將蛋糕遞過去,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說,是薇薇麻麻吧?打你幾個電話你沒接,所以跟門衛說好話,給你送到門口了。
薇薇麻麻三十來歲,挺著大肚子,看起來差不多六七個月了,清秀的臉上沒戴口罩,她臉一紅,說,哎呀!不好意思呀,我家大寶睡覺,手機打靜音了。
王水恩又往后退了一步,一邊轉身一邊對薇薇麻麻說,以后開門出門都要戴口罩哇!蛋糕盒子我已噴了酒精,你再噴一次,仔細消毒,我每天跑的地方多,保不準衣服是干凈的。說完徑直走向電梯口。身后的薇薇麻麻謝個不停!
八
晚上十一點,靳小楓強制自己一定要睡覺,爭取把生物鐘調回到以往正常生活的狀態。哪知,睡了一個多小時,卻在零點四十八分醒來,再也睡不著,就開手機看朋友圈。不斷更新的朋友圈顯示,好多人都沒睡。看了手機不到一刻鐘,她再次提醒自己趕緊睡覺,便在床上翻來覆去。凌晨五點二十分,靳小楓醒來,以為生物鐘調整好了,便想起床,翻了身,又感覺瞌睡依然濃,趕緊又睡。再醒來,九點半了。
這可怎么辦,以前規律的作息,全被打亂,靳小楓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到以往狀態。她是從夢境中驚醒的:一個巨大的菜市場有豬肉賣。售貨員已開始收拾準備下班,靳小楓急急地跑過去大聲說,能不能賣給我一塊?售貨員點頭,拖出半匹豬準備割。靳小楓說,我能不能全要了?對方同意。靳小楓正欣喜地想找一只大塑料袋裝,卻怎么也找不到。這時,夢醒了。打開手機百度搜周公解夢,答案是:夢見買豬肉將要遭受重大損失;夢見豬肉,是得病的預兆。靳小楓自嘲地笑了,這解夢結果要是放在以前,她可能會擔心,但這次,她知道是白天在群里搶購豬肉想多了,才做的這種夢。
靳小楓不想起床,把被子攢了攢,繼續在手機上看新聞。
兒子多次問靳小楓,為什么家里有吃有喝,還總在發愁。靳小楓看著一臉稚嫩的兒子,不知如何解釋,兒子太年輕,一向順風順水,在國外上學時,雖然遠隔萬里,但那里的生活,并沒有給孩子留下挫折的印記。靳小楓想,通過這次疫情,每一位經歷者,或多或少會有一些心理創傷和與病毒搏斗的痛楚。當然,也有對生命的重新感悟,對健康的重新審視,對價值觀的重新定位。特別是兒子,從未經歷過磨難。靳小楓盡管自認為在命運面前有著足夠的堅強,卻不敢擔保自己心理是否還能像以往那樣健康平順。但至少,她一定會在開城那天,在獲得能夠自由出入的那一刻,暢快地大哭,或者瘋狂地大笑。哪怕有人看見,說這人要進六角亭精神病院,哪怕遭人白眼,她也愿意。
靳小楓以前買東西,僅僅看看價格,很少貨比三家,差不多就行。可是現在,隨著加入的購物群越來越多,靳小楓也開始琢磨菜價,搞懂了小白菜多少錢一斤,小蘇打多少錢一袋,生抽多少錢一瓶,衛生紙每提多少克……搞懂了不同的團購群,各種物資的價位也不同。以前買豬肉,直接告訴賣家想做汽水肉還是蒸包子,由他割。現在不同,反復比較哪家品牌,出自哪里,哪家價格實惠。她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搞不懂自己怎么變成了這樣。
官媒傳來好消息,疫情有所控制。這個消息真是興奮劑,靳小楓的眼淚嘩的一下涌了出來。這一段時間,靳小楓的眼淚就沒斷過,她覺得是鬼東西們把自己的淚腺搞破了。前來支援的醫療隊到了,掉淚;總理來看望了,掉淚;有人贊美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掉淚……
這下好了。靳小楓趕緊起床,她要多做點好吃的,慶賀一下。看看冰箱里滿滿的食物,想想鬼東西們正在一點一點遠離這座城市,她感覺心里慢慢在平靜。也是奇怪得很,靳小楓感覺嗓子眼瞬間不癢了,也不咳了。
九
王水恩九點了才到家,開門,摘下護目鏡,掀開口罩,感覺被蒙住整整一天的嘴臉很舒服,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從玄關處拿酒精消毒瓶噴了口罩,扔到門邊的塑料袋里,脫去全身衣服,掛上衣架,將棉襖上下左右噴,又將褲腳、鞋底噴濕,感覺消毒徹底了,才沖進衛生間去洗澡。
家里彌漫著雞湯的香氣,早上出門時就將雞肉塊放到電燉鍋里燉上了,王水恩洗完澡,感覺更餓了。他打開冰箱,抓了兩只肉包子放微波爐里熱了三分鐘,又倒了一杯白酒。網上說的,喝白酒可抵擋病毒,王水恩不管他們說得對不對,喝點酒,解解乏也不錯。
十點了,王水恩掀開被子躺下,取過床頭柜上的護手霜,抹了三遍,每天噴無數次的酒精,手上皮膚格外干燥,指尖正一點一點脫皮。打開手機,王水恩慵懶地點開微信,看到靳小楓發來了一條鏈接,“2020年冬天的溫暖全是騎手小哥給的”。其實,王水恩不用看,就知道公眾號里寫的什么,無非是說騎手小哥們為了送貨,節省時間,以泡面果腹,把垃圾桶當餐桌,吃飯時間嚴重錯位,還有就是經常顧不上吃飯,一天只吃一頓,等等。
往下拖到精選留言,王水恩想看看人們的評論:
——我們不會忘記每一位善良的騎手小哥!
——我會永遠記得給我們送快遞、送物資的所有騎手們,這個寒冬因為有他們而溫暖!
——他們多幫助一個家庭才能少一個家庭外出……感恩!
——騎手哥哥何嘗不是人間天使呢!人們不會忘記你們的付出,你們也是英雄。真心感謝有你!!!逆行者!!!!感謝英雄們!!!
……
王水恩覺得自己也不是什么英雄,不過是做了些能做的事罷了。累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停,而是他不能停。不然,那些需要他的人怎么辦。
王水恩眼皮子開始打架,連著打了兩個哈欠。不行,得趕緊睡,養足精神,明天還要繼續忙。公眾號評論區里有人說,疫情過后人們就會忘記今天的騎手小哥們,王水恩想,管他呢,忘就忘唄。他又打了個哈欠,給靳小楓發了個晚安的表情,關燈,睡覺。
十
靳小楓萬萬沒料到,自己挖空心思嚴防死守的家在一夜之間瓦解。
大清早,太陽高掛,柔和的風吹得人渾身發軟。靳小楓覺得這春天的味道既屬于她又不屬于她。爺兒倆的房間都沒動靜,靳小楓躡手躡腳,從臥室到廚房,盡量不發出聲響。兒子說想喝排骨藕湯了,排骨有,藕也不缺,但只有一節,將就點吧。藕沒地方單獨買,必須要同其他蔬菜一起團購,買上一批,才好請王水恩送。靳小楓找出一袋干海帶,泡在盆子里,準備發好后,同藕一起煨排骨。
靳小楓每天都要查看冰箱里的菜,看哪棵青菜的葉子發黃,哪根菜莖發軟,就先吃哪個。蔬菜容易腐爛,水果不易保鮮。靳小楓上網查了各種蔬菜水果的保鮮辦法。莖類的,靳小楓用保鮮袋或保鮮膜一件一件包起來,分別放進冰箱或者紙箱;青菜類的裝到保鮮袋里,按到一大盆水中,將保鮮袋口露出水面,利用水的壓力使保鮮袋自然形成真空;土豆袋子里放幾只蘋果,防止土豆過早發芽;大蒜放在塑料袋里,用餐巾紙包上少許鹽,再封緊,就不發霉;西藍花用錫紙包裹嚴實,可以存一個月;草莓放入保鮮袋前,墊上一張餐巾紙……靳小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將如何保鮮水果和蔬菜當一件大事來做。干這些活時她總在想,往后,一定要更加珍惜食物,當然更會珍惜活著,珍惜家人。
靳小楓從冷藏室拿出一個番茄,兩枚雞蛋,從紙箱里取出三根胡蘿卜,又抽開冰箱冷凍室取出一盒豬里脊肉,舀了半碗花生。盤算著今天就炒番茄雞蛋,胡蘿卜肉絲,油炸花生米。不知不覺,每餐的菜已經比平日少了一個,而且都在當餐吃完,菜的分量也在不知不覺間減少。靳小楓以前哪里會如此節約哦。
冰箱冷藏室最底層是社區志愿者送來的愛心菜,蘿卜,萵苣,土豆,白菜,洋蔥。靳小楓十分感激社區志愿者們不顧生死,四處聯系蔬菜,還一家一家送到門口。那天志愿者敲門時,兒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志愿者在外面說,菜放門口了。現在都這樣,不用開門,無接觸收貨。兒子趴在門上,眼睛湊到貓兒眼,大聲對志愿者說,謝謝你們,謝謝蒙面大俠!待志愿者走后,兒子再無心看電視,坐在沙發上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后對靳小楓和丈夫說,我明天去報名當志愿者。靳小楓說,你瘋了,你爸身體不好,萬一你把鬼東西帶回來怎么辦?兒子說,您活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不明白,有些事情您是無法掌控的。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九零后能缺席嗎?您哪,少操心吧。靳小楓不知怎么辦,兒子明明在懟她,可說得又確實在理。
陰天轉晴天,家里的暖氣讓人感覺全身發燥。排骨昨晚就化了凍,煨湯少不了生姜去肉腥,連忙從廚房角落找出一塊生姜,一看,上面長了不少白毛。靳小楓頓時沮喪起來,平時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毫不猶豫扔,可這時候,什么東西都像寶貝似的,扔了可惜,不扔又怕霉變的生姜對人體有害,正是需要增強免疫力的時候,也正是需要保持身體健康不去醫院的時候。手拿著生姜,靳小楓猶豫來猶豫去,到底是扔還是留呢。像這樣的事,這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紅薯長白毛,土豆發芽,番茄流水,萵苣黑心,每次扔的時候,靳小楓都很心疼,這都是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啊!生姜旁還有一堆蒜坨,靳小楓撿起一看,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其中幾坨蒜的底部長了綠霉。難道又要扔嗎?靳小楓不甘心,將長了白霉的生姜和長了綠霉的蒜坨拍了圖片發到姊妹群里問姐姐怎么辦。靳小楓的二姐在群里回復,蒜坨可以掰開,曬曬太陽,生姜爛了,絕對不能吃。大姐說,如果壞得不狠,就把皮削了,削深些,將就用,不然煨的湯發腥,你那爺兒倆嘴刁不吃,肉湯又廢了。
平時,想吃什么就去菜場買,而現在,沒菜發愁怎么買回,菜多了又發愁壞掉。這段時間靳小楓的頭發白了許多,都是愁這些愁的。她用手指將生姜發霉的地方使勁勒了又勒,再拿小刀剜去表皮,切成片,放鍋里炒了又炒,聞到姜的香味,才將排骨混進去。翻來覆去將排骨炒出血沫,加上水,倒進湯罐里。守在爐子前,等湯罐里的水燒開,靳小楓將燃氣灶擰成小火,就去喊兒子起床。
兒子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靳小楓大吃一驚,趕緊趴到窗子上往外望,一想,不對,趕緊找手機。
你真去當志愿者了?
是呀,我在社區,很忙,回來再說。
兒子說完就掛斷了電話,靳小楓只好看著手機屏發呆。
這時,靳小楓聽到丈夫開房門的聲音,連忙過去:老頭子,兒子真的當志愿者了,你怎么不攔著?
丈夫走到客衛,一邊往牙刷上擠牙膏一邊說,都多大人了,他有自己的主見,我們最好別管。
靳小楓跟在丈夫屁股后面說,你不知道外面危險嗎?
沒你說得那么嚴重。人家王水恩每天給你送貨,在外面跑了那么久,也沒出啥事,防護好就行了。對了,我明天要下沉社區,把發的防護服給我找出來。丈夫說完,將牙刷塞進嘴里。
啊?!下沉社區?!你不要命了?你是有心臟病的人,更容易感染新冠病毒,你不是不知道,新冠病毒感染不僅可能導致急性心血管損傷,對心血管系統可能還有長期影響,如果染上了鬼東西,死亡風險就大了呀……還有,我看過一篇學術文章,早期的病例報告顯示,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患者會合并基礎疾病,其中百分之四十合并心血管病或腦血管病……再說,你可以讓公司的年輕人去呀,萬一……靳小楓喋喋不休,由于丈夫有心臟病,這些資料她看過無數遍,幾乎都能背下來。她心里騰地躥出一股無名火,她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爺兒倆怎么視而不見,完全不配合呢?為什么呢?她大聲地問。
丈夫吐出嘴里的牙膏沫,漱清了口,轉過頭說,你有完沒完,社區正需要人手,我是黨員,當然得去。說完打開水龍頭,將水撩到臉上,再不說話。
丈夫是老黨員,平時話少,做事踏實,依丈夫的性格,下沉這事,就算是定了,誰也無法阻擋。靳小楓郁悶了,她感到九十九分的無奈,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呀,這么不順心。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不想讓嚴防死守的凈土被鬼東西們突圍,不想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十一
中午,兒子從外面回來,立刻脫下雨衣,身上的羽絨服表面掛著水珠,肩頭冒著白氣。雨衣是靳小楓在淘寶上買的,權當作防護服,多一層也是不錯的。
我的乖兒子,怎么搞的,全濕透了?
好熱,快,我要洗澡。
兒子比靳小楓高出一頭,靳小楓拿著酒精噴瓶,仰著臉,先噴兒子的頭發,再從上往下噴。兒子脫到剩下秋衣時,靳小楓讓他直接穿襪子進淋浴室。然后,靳小楓用衣架將兒子換下的羽絨服、褲子和雨衣一件一件掛在門外,她在防火門上架了一根不銹鋼管,做了一個臨時掛衣架。
沒過一會兒,丈夫也回來了,穿著白色防護服,連說不透氣,還沒到家門口,衣服已經褪下一半。靳小楓又拿著酒精噴瓶,仰起臉,準備給丈夫也從上到下噴。丈夫往后一躲,別,不能這么干,酒精燃點低,靜電都能點燃。
啊?!不會吧,剛剛給兒子噴了的,沒事兒。
沒騙你,你給我手上、腳底和褲腿噴噴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做。靳小楓連忙停下來。丈夫脫下衣服,靳小楓接過來,又一件一件掛在門外。兒子剛好洗完,丈夫連忙沖進淋浴室。
飯桌上,兒子特別興奮,臉色緋紅,話很多,爸,我今天看到你們了,你拿著額頭測溫儀,是上門去量體溫嗎?
丈夫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抿了一口酒,說,除了量體溫,還登記每家每戶信息。
我們今天也忙得很,我們四個志愿者搬了兩百多份愛心菜,一家一家送,樓上樓下跑,出了好多汗。
靳小楓說,難怪羽絨服都濕透了。
兒子繼續對丈夫說,你們下沉干部的事情多嗎?
丈夫說,多喲,真沒想到,社區這么忙,工作這么多,壓力這么大。我這才下沉了幾天,就感到好累。還真是想象不出,這段時間,社區干部們是怎么熬過來的……丈夫說到這里,抬眼看著兒子,贊許地說,你們九零后挑大梁啦。
兒子羞澀地笑了笑,說,昨天有兩位女志愿者,從早上八點多到下午五點多,一直挨家挨戶送愛心菜,她們剛剛送完,有家企業贊助了一批凍豬肉運到了,她們怕肉化凍,餓著肚子又堅持送到每家每戶,一直到晚上七點半了,還在群里問社區書記,還有事嗎?我們能回去了嗎?
兒子說到這里,贊不絕口,對靳小楓說,幸虧我加入志愿者,真是太感動了,我一定要堅持到最后。
靳小楓說,哦?還有什么讓你感動的?快說給媽聽聽。
兒子欲言又止,咬咬嘴唇說,你去看我朋友圈吧!感想都在那兒。兒子轉頭問丈夫:爸,十九樓的江奶奶吃的一種藥,藥店沒有,怎么辦?
丈夫說,跟藥店預約,總會有的。
現在居民都在說,我們的祖國真偉大,疫情很快就要被控制住了……爸,我能不能寫入黨申請書哇?
當然可以呀。
那我寫好后,您能不能幫我看看?
沒問題。
……
靳小楓第一次感覺自己在話題邊緣,忍著心里的不自在,吃完飯,洗好碗,便點開微信。
靳小楓最近不太愛看朋友圈,一些所謂的熱點,其實每條鏈接都差不多的意思,卻被無數的公眾號一起蹭流量,還有少數亂七八糟的猜疑、蠱惑性質的非官方公眾號,用抓人眼球的標題吸引人。海量的信息點開就停不住,想看完至少耗上好幾個小時,看了也不起任何作用,反倒讓人心里不安。靳小楓已經很久沒看朋友圈了。想到兒子說的去社區的感想,靳小楓急不可待地點開兒子的微信朋友圈,見兒子果真發了兩條:
——如果一大早看到姜書記臉是浮腫的,就多半是他又一宿沒怎么睡;如果社區辦公室門一關,多半是又要扯皮拉筋了。華姐經常晚上轉鐘甚至凌晨一點都沒睡,在群里聊工作、轉發通訊稿,第二天早上六點左右就跟我留言,我知道,因為事情真的太多,她是怕忘了;左右工位的社區同事們偶爾吐槽一下,卻始終堅守陣地,盡量為每一位求助的居民解決問題;社區商業街一家店鋪的貓咪沒人照料,卻偶然發現社區小姐姐上下班路過時想辦法從門縫里塞貓糧給它;門崗值班時有疑似病人要送去隔離,保安大叔讓我們站遠一點,還說如果有人沖門崗動手,你們要記得拍視頻;還有蒙面超人志愿服務隊,為居民搶肉、送菜,個個都像是流水線熟練工人,隨叫隨到……太多太多,今晚有點感性,就一點點記錄下來。晚安!
——一直不敢看宣傳片,看我們姜書記的這篇音樂日記又淚目了。畫面一幕幕的,都記憶猶新,卻恍如隔世,像做了場夢一般。我這個動作很慢的人從手足無措不適應,到每天去社區形成了肌肉記憶……社區的嘈雜,沉重的步伐,并肩的戰友……這是一段很懷念但絕不希望再重來的珍貴經歷。我們的城市就快好起來了。
靳小楓點開兒子轉發的社區姜書記的音樂日記鏈接:
2020年3月21日凌晨1:00
時針漸漸跨過了午夜12點,夜幕下的街頭幾乎看不到車和人,作為這座城市里的夜歸人,自實施全面嚴格管控那天起,我與城同在,已堅守了59個日夜。每天回到家,七歲的女兒已經進入了夢鄉,忙碌了一天的愛人守著小家伙入眠。我不忍打擾,也擔心將外面的病菌帶回家里。我用消毒水噴灑身上的衣物后,隔著門縫看著她們,思緒萬千。想起疫情期間,我這個“小巷總理”臨危受命,守護5000多戶社區的大家庭,兩個月以來,我和其他二十名社區工作人員,始終處于“連軸轉”狀態,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叫隨到。對確診、疑似、密切接觸人員分級安排,對社區居民逐一排查,還有宣傳勸導,消殺,團購,統一調度患者用車,解決居民出行,滿足居民生活物資的需求……要干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天天都在提醒自己得把擔子挑好了。想起最難最累的時候,愛人在耳邊說:“你去守護大家,我來守護咱們小家。”不多的話語,織成了這個春天最美的“情話”。還想起每一位為了戰勝疫情在付出、在戰斗的人們,應該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吧?能夠睡好覺的時候就快來了。
看著看著,靳小楓眼角潮濕,真的如網上流行的一句話說的那樣:我們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
手指往下滑動屏幕,靳小楓發現丈夫也發了一條朋友圈:
社區居民稱志愿者為蒙面超人。本周工作重點:一是將各界捐贈物資第一時間搬運、分裝、送貨上門;二是在保障居民生活供應的基礎上盡量滿足個性化需求,如:免費理發,安撫居民情緒,做好封閉小區期間居民心理疏導;三是加強防控宣傳并強化網絡輿情正面引導;四是為空巢老人和重癥居民買藥,送藥上門;五是協助社區消殺。存記。
丈夫是個理工男,工作認真,一看就知道他發的記事,光這幾行字,就能知道社區每天工作量很大。
看手機屏時間長了,靳小楓眼睛酸脹。關微信,坐在地臺處望著外面的樟樹發呆。最近飯桌上,丈夫和兒子每天都聊得熱火朝天,談的都是社區志愿者和下沉干部的那些事,好多事都讓她感動。以前的飯桌上,爺兒倆可沒這么能聊,都是靳小楓唱主角,說這說那,話最多。可這幾天,她明顯感覺自己插不上話,還欠缺了什么。到底欠缺什么呢,一時也說不清。
十二
靳小楓還有個心愿未了,好幾次給王水恩發紅包,他一次也沒領。這件事,一直在靳小楓心里繞來繞去。沒人不愛銀子的,原本不該王水恩做的事,他做了,卻不要報酬。靳小楓實在想不出答案,真是奇了怪了。看完丈夫和兒子的朋友圈,靳小楓又往下刷,見王水恩也發了朋友圈:疫苗科研團隊開始招募受試者——你們去嗎?
靳小楓好像覺得王水恩是在問她,便在“評論”中寫:怎么去?
王水恩回復靳小楓:可自愿報名。
具體在哪報名呢?靳小楓不解,又不好意思再問,便問兒子。兒子在網上搜出一條信息,從微信上轉給靳小楓。
靳小楓對著條件,一條一條比,自己完全符合。在這條信息后面,有個往期鏈接,講一名育有兩個孩子的女子成為首個注射疫苗的健康人的事。
靳小楓突然意識到她欠缺什么了,她也知道該怎么做了。她決定馬上出門。
鏡子里的靳小楓又黑又瘦,比之前憔悴許多,之前的白嫩跑哪去了,多久沒有親近太陽了,怎么變黑的呢?她來不及找原因,打開衣柜,面對一柜子衣服,竟然有種陌生感,三個多月了,她一直穿著棉睡衣。此時,她脫下棉睡衣,穿上一件過膝長的黑色羽絨服,圍了一條紅黑相間的圍巾,開了門。
下樓時,靳小楓選擇走步梯,膝蓋有點打不過彎。到了一樓,腳上如踩棉花,都快不會走路了。日頭特別刺,特別旺,她瞇縫眼,欒樹頂端的枯葉還未落盡,新的春天的葉子已經長出來,小小的,嫩嫩的。樟樹上嫩黃的花與綠油油的枝葉依偎著,香氣襲人。靳小楓恍惚,像做白日夢似的。
小區規定每家每戶只能派一人購物兩小時,進出都要掃健康二維碼,綠色才能通行。大門口立著的一塊宣傳牌上寫著鮮紅的大字:身份必問、體溫必測、信息必錄、口罩必戴。牌子下面還有幾行較小的字:重視“健康綠碼”錄入信息,是為了便于流行病學調查,它表示持碼人員的健康身份,但絕不是無障礙通行證。希望大家出入小區、單位時都能支持社區、單位管控,同時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
靳小楓心下對物業如此細致的工作作風點了贊,趕緊掏出手機掃了二維碼。平時業主們一向對物業的意見很多,關系幾近僵持,近來,物業管理員們勤懇的工作和他們的做事態度得到業主們的贊賞,關系改善了許多,靳小楓從群里業主們對管理員說話時溫和的語氣中就體會到了。
小區正對門就是快遞驛站,以前靳小楓取快遞時,都沒太在意快遞員長什么樣。
請問哪位是王水恩?
一位約摸四十多歲的男人,口罩褪到下巴,正在貨架前點貨,見有人來,便將口罩往上拉,蓋住口鼻。他個子不高,不胖也不瘦,聲音洪亮:我是小王,大姐是要寄快遞嗎?
靳小楓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水恩此時沒有戴帽子,額角上露出一道寸把長的傷疤,褐紅色的,猛一看,像是爬著一條多腳蟲。他就是王水恩?不對,他應該是叫王水思呀! 這個面孔,靳小楓認得,沒錯,他就是王水思!十幾年前,那時還是稱為小巷的小區發生了一樁沸沸揚揚的大案,三十多位年輕人在小巷打群架,致二人殘疾,九人重傷,輕傷十余人。領頭的就是王水思。靳小楓記得,案發前,王水思常常帶領一幫沒工作的小青年在小巷聚會,喝酒,賭博,喧嘩,深更半夜都能聽到他們吹口哨和打鬧。案發后,王水思和十幾個小青年均被判刑。警察用手銬帶走他們那天,靳小楓從菜場買菜回來,正好碰上,她看見王水思額頭上包著白紗布,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從此,王水思銷聲匿跡,小巷也靜了。
王水思什么時候出獄的?怎么當了快遞員?干嗎把名字改成王水恩?還有,他額外做了那么多事,為什么不要報酬,不收紅包?靳小楓真想好好問問王水恩。看著快遞驛站又過來幾位取件人,靳小楓一時無從開口。
靳小楓只覺得大腦像塞進了一塊木頭,眼睛眨了不知道有多少下,那塊木頭始終抽不出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