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群毅
(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廈門分院,廈門 361000)
新時代是城市的時代,重塑城市文明是不可回避的時代課題。中國城市是在千年鄉土文明、百年工業文明的滋養下走進新時代的。很長一段時期,在西方的話語體系和衡量標準下,鄉土中國是缺乏獨立城市文明的,近代百年城市發展也多是在支撐工業化的語境下進行表述。千年中華文明中,城市不應該僅作為鄉土文明、工業文明的組成部分而出現,它自身也形成了相對獨立的體系。探討中國城市文明的獨特基因,思考新時代在生態文明大邏輯下城市文明的重新構建,是一個值得持續研究的開放性大命題。筆者嘗試性地在歷史長時間段中回溯了中國城市發展的基本軌跡和輝煌段落,探究隱藏其后的中國城市文明獨特基因,并結合時代要求和發展趨勢展望了新時代重塑城市文明的基本方向,以期引起更為廣泛和深入的討論。
2011年中國城鎮化水平首次超過了50%,大量文章和報道關注了這一標志事件,聲稱中國由此進入城市型社會,開啟了“千年未有之變局”。國家為了適應、引導這一變化,以中共中央的名義,相繼召開了城鎮化工作、城市工作會議并出臺相關文件,提出了一系列城市發展和規建管的新思路、新論斷和新要求。對城市發展和規劃的諸多反思,逐步由行業內走向全社會,由技術層面走向政治層面。城市作為經濟社會和人發展的主體空間,在主動和被動相互交織中進入了“千年變局”。所謂“千年變局”卻并非“千年未有”,如果把目光拉回到更寬廣的歷史長河中,就會發現隱藏在千年背后的中國城市輝煌和劃時代革命。
千年以前,其時趙宋,是我國漫長封建歷史中的一座高峰①,在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科技等方面進行過全方位變革②,這些變革集中體現為鼎盛時期都城汴京的城市繁華。其時,汴京人口近兩百萬,匯集著整個華北地區近5%的人口,整個國家城鎮化水平也超過了30%,這一水平跟千年之后的1990年大體相當[1]。汴京不但是王朝最大城市,而且是當時世界最大城市③,不但在行政上是國家中心城市,而且在經濟和安全上是重要的門戶城市。向南,它位于大運河起點,通過運河與江南富饒之地緊密聯系,糧食等各種物質匯集,帶來了人口集聚和文化交融;向北,它處于面向遼金的戰略前沿,衍生了大量軍需經濟和武裝人口。人口匯集、經濟活躍帶給汴京的城市繁華和市井“煙火氣”,今天仍然能從《清明上河圖》和《東京夢華錄》這流傳千年的“一書一畫”中直觀感知(圖1)。

圖1 “清明上河圖”里的城市空間
繁榮背后是那場劃時代的城市革命,革命始于晚唐,在趙宋中葉達到頂峰,革命的實質是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城市”。自秦漢郡縣制以來,中國城市實際是“有城無市”或“強城弱市”的,城市本質上是實行政權統治和行政管制的據點,主要是為管控和服務周邊農村腹地,并不是為發展和繁榮自身。在功能上是行政的,亦可稱為“官城”;在空間上是封閉的,通過帶有強烈空間管制色彩的“坊肆制”來對城市居民生活和工商業活動進行時空限制。趙宋城市革命,首先體現為“市”的蓬勃發展。“市”無須在人口過三千戶的省府州縣才能開設,買賣交易也不必再受空間限制,大量自發交易在城市內部或城郊沿河、沿街、沿路展開,城市“夜生活”出現并不斷繁榮。“坊肆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開放街道和自由交易,城市真正做到了“有城又有市”。其次,產業類型多樣化和城市經濟繁榮,帶來了人口大量增加和人口結構根本性改變,城市中官吏、工商從業者、文教衛生藝人等服務人口三分天下的人口結構出現。第三,城市形態和風貌亦隨之改變。汴京雖然保留著行政城市的特點,宮城、皇城、官署、禮儀建筑等仍按規制布置,但與唐長安已有本質不同。封閉坊墻被打破,開放街市遍布全城,宗教、禮儀、行政空間之外商業、娛樂空間出現[2]。最后,市鎮大量出現,使得在傳統都省府州縣行政型城市體系之外,出現以經濟功能強弱為衡量的體系,城鎮體系更加豐富④。
這場城市革命是趙宋時期社會思想解放、制度變革、科技進步的產物。趙宋立國之初,就吸取了唐晚期節度使割據導致皇權旁落的教訓,強調“興文教、抑武事”,尊重知識、提倡讀書,重視科舉制度及選拔文臣來治國。文臣和知識分子,復興儒學,形成了新的士大夫階層,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推動了一系列農村和城市的變革。寬松、充滿活力和鼓勵創新的社會氛圍,極大促進了農業、航海等科技進步,釋放了生產力和海上貿易,帶動了一批“沿海開放城市”的誕生和發展。這場革命更長遠的意義在于改變了中國城市發展的邏輯,成就的不僅僅是北宋開封,之后的南宋杭州、明清南京、北京等在其鼎盛時期都曾位居世界城市之首位。
雖然輝煌如斯,但長期以來,在西方主流認識中,中國封建社會整體上卻是鄉土的,缺乏真正意義上獨立的“城市文明”。表面原因是,直到20世紀初中國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人口上,都仍然是一個沒有實現工業化的“農業社會”,占人口90%以上的仍是農民。實質原因卻在于衡量標準的不同和話語權的歸屬上,與西方城市尤其是中世紀歐洲城市相比,中國無論是對城市的認識、意識和態度,還是具體的城市規劃、建設、管理方面,都大不相同、自成體系。
傳統中國文化主體是農耕文化,中華文明主體是鄉土文明,是鄉村而不是城市,決定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中華帝國的社會形態[3]。鄉土文明的影響是全面和均一的,它伸展到中華文明所及的每個地方。鄉土文明影響下的中國城市實際上是“鄉村中的城市”,城市的設立主要是為了管控和服務周邊的農村腹地,城鄉高度粘合[4]。雖然形態上,城市由城墻、城河與周圍村莊相隔離,但在文化上,城鄉是緊密相連、互為一體的,在行政管理上更是統一在“縣”這一基本管制單元下。城市只是寬廣鄉村底盤上的據點,就像“一個燒餅上的芝麻”一樣,與鄉村聚落只有規模大小差異,其他別無二致。比較而言,工業化前的西方城市,卻是在組織、心理、文化、形態等各方面都是和周圍鄉村截然分離。西方城市是自衛和自治的,由堅固寬厚的石砌城墻將城市獨立于廣大鄉村之中,城中設有市政廳作為市民行使政治權利的集會場所和公共空間,城中教堂既在精神上也在建筑形式上聳峙于全城之上[5]。但這些,對于傳統中國城市而言幾乎都不存在。
2.2.1 城鄉一體,城市從來不是一個與鄉村截然不同、斷然割裂的概念
一直以來,城鄉在行政、經濟、社會、文化、景觀、建筑、風俗等各方面都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正如費孝通所言:“中國很早以前就形成了城市及其腹地農村,這兩者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6]在大部分時間里,這個城鄉一體網絡開放、自由,居于其中的城鄉居民擁有買賣土地、選擇居址和生活方式的自由,擁有城鄉雙向流動的自由,具體形式包括官員的出差、隱退、出仕,以及農民轉向商業及仕途的遷徙等。這一共同體中,鄉村的地位、處境和價值觀并沒有被貶低,反而相對于城市而言更具有優越性,在文化上城鄉是同根同源、始終一致的。
2.2.2 多元共治,自上而下的垂直官方管轄權和自下而上的本地慣例管轄權相互支撐
傳統中國社會從來沒有建立過擁有獨立明確管轄權的自治市,也從來沒有過類似于西方法人身份的“市民”,但并不代表城鄉居民被完全排斥在城市管治體系之外。傳統中國城鄉管理都是從并行不悖的兩條線展開的。一條是自上而下,由中央政府逐級派駐,依托省、府、州、縣各級城市集聚點展開,代表著中央集權意志的官方管轄權。其管轄重點是保障軍事和政治安全、管理和控制地方經濟稅收、對臣民進行“養與教”、統一意志和傳續文化等。另一條是自下而上,由各種相互交織的地方社團、行會、幫派、集團、同業、同鄉、士紳等非官方組織行使的本地慣例管轄權[7]。這些組織通常并沒有明確的公權力授權,其管轄重點是維護市場秩序、協助官家收稅、監督行業紀律、承擔市政、福利和治安等。這種非官方的本地管轄力量是官方管轄的重要協助和補充,層級越往下分量越重⑤。
2.2.3 城是城、鎮是鎮,城與鎮成長軌跡不同,卻又殊途同歸,市是關鍵環節和紐帶
雖然在統計意義上,城、鎮、市等非農聚落統稱為城鎮,但無論是從源頭還是從成長軌跡看,它們均大不相同。最早出現的是城,主要指中央及省府州縣等非農聚落,它們作為各級行政機關所在地和政治中心而存在,象征著國家政權和倫理秩序,是自上而下統治網絡的一部分。鎮最早出現在晚唐節度使割據致使皇權旁落時期,已有皇權聚落難以支撐地方割據的需要,節度使們便在一些軍事、交通和商業要道上,以“鎮”的名號設立了管理地方商業和征稅的聚落。宋時鎮開始拓展到全國,直至元明清到民國達到頂峰。鎮的職能首先是經濟和商業,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教育、文化等,與行政城市不同,鎮天生就是經濟城市[4,7]。如果說城代表的是帝國皇權“體制內”網絡體系的話,鎮則是“體制外”自我成長的非農聚落。政府認可的是鎮的經濟屬性,其他政府屬性或者象征官府權威的設施,諸如孔廟等科舉設施、城隍廟等禮儀設施、城墻城門等防衛設施等幾乎是不允許存在的。與有規劃、有禮制的城相比,鎮大多是無規劃、自由生長的,保留了很多非正規的形式和格局。城和鎮相繼出現又互相交融,共同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城市空間和城鎮體系。在此過程中,市的出現是重要的接續環節和紐帶⑥。
2.2.4 以“禮”營城、用“利”造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營城造市智慧和經驗
傳統中國的城市空間從來不是單純的自然空間,它是表達禮儀的重要載體[8]。以禮儀為核心形成秩序,以秩序為基礎營造空間,以空間來服務和規范人,塑造人的精神世界。從周朝就開始的營造傳統中,禮儀象征的本底是天地宇宙觀,按照山水、星象來安排空間,通過宮殿、官邸、廟宇等建筑來反映重行政、重祭祀而輕市場的城市本質。漢之后,以帝王城市為代表的“禮儀城市”強化了帝國的中心論及其倫理,城市本身就是帝王思想的一部分[4]。如果說對城的態度是持續的規范,那么對市的營造則是不斷的松綁和讓利。晚唐市鎮的出現,就是基于一個普遍的認識:“既然對商業不能壓制也無法妥善管理,那么最好還是索性放手不管,而把商業作為一項稅收來源。”[7]管制上的放松使得商業溢出城市,城市內部出現“瓦子”等新型土地利用方式和空間形態,城市外部則出現村市、虛市、山市和草市等。這種既“尊禮”又“重利”的營城造市經驗,注重和傳承了規制,又尊重和適應了變化。
近代以來中國探索的全部主題是實現現代化,更具體一點說是實現幾千年農業文明基礎上的工業化⑦。工業化從產業上看是非農,從空間上看是集聚,兩者結合起來就是城市化。從這一視角回望百年中國城市,無論是洋務、變法、改良、共和,還是革命、建設、改革、發展,貫穿始終的關鍵詞是“生產”及其背后的“生產空間”。百年生產走過的歷程,為千年鄉土文明下的中國城市注入了屬于“生產主義”的元素和基因,包括自治理念、效率觀念、產權思維、價值規律、規則意識等,也包括規模化、專業化、標準化、紀律性、組織性等,更包括如何看待整體與個體的關系。
“振興中華,首先要振興實業”,孫中山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他認為中國基本國情是“貧”與“弱”,出路在“所以致富強者,實業發達也”[9],他的這一思想實際上是近代以來“實業救國”思想的延續和集大成⑧。鴉片戰爭后太平天國、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共和革命,無論哪種運動和思潮,也無論哪個派別和領袖,在“振興實業”這一認識上是高度統一的[10]。實業發展需要真正意義上的城市作為支撐,設工廠、建港口、修馬路、造公園等城市建設是這一時期有識之士的共識。城市實踐大都自下而上展開,雖然它們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孫中山“實業計劃”指導和同時期西方城市規劃建設思想的影響,但總體而言它們都是“地方自治”思潮下地方實力派大膽探索的產物[11]。這些探索反過來又推動了現代意義上的城市變革,在傳統鄉土中國中出現了“自治的城市”,出現了獨立的“市政府”,出現了包括財政、工業、治安、衛生、公用和教育等在內的完整“市政”,“市長”真正成為一市之長。這場由無屬地的“府城”到“不入縣”管理的“市區”再到具有獨立管轄權和所屬用地的“城市”的變革,最早由廣州探索,并最終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隨著中華民國《市組織法》《特別市組織法》頒布后在全國推行[12]。“振興實業”與“市制變革”是近代中國社會變革的重要內容,它滿足了近代工業生產的需求,也形成了這一時期的生產空間。
1949年中國城鎮化率為10%左右,1978年不到18%,建國30年提高了不足8個點,同一時期工業化率由17%(1953年)提高到了44%,增長了27個點[13]。有學者概括這一現象為“低度城市化”,也有學者稱為“無城市化的工業化”道路[14]。無論怎么表述,本質上都反映了新中國前30年發展的第一邏輯是“工業生產”,包括城市在內的一切服從和服務于生產。這不僅是近代實業救國思想的延續,也是工人階級領導制度的必然。在一窮二白基礎上和西方全面封鎖背景下,前30年走的是一條借鑒蘇聯經驗、結合本國實際的重工業趕超之路。依賴的是“全國一盤棋”和“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社會主義制度優勢,依靠的是政府強制性制度安排所提供的工農業“剪刀差”和城鄉“二元制”,形成的是“高積累、低福利、先生產、后生活”的城市發展路徑和政府包辦型的城鎮化模式。發展模式和制度設計保障了生產,也在不同尺度塑造了城市空間。宏觀尺度上,空間格局圍繞著生產力布局展開,由工業項目帶動城市發展。無論是早期配合“156個項目”的西安、蘭州、太原、包頭、洛陽等城市,還是“三線”建設形成的攀枝花、六盤水、十堰等城市,均是如此[15]。城市尺度上,城市首先并且主要是生產基地,建設上厲行節約、降低標準、能省則省,最大限度減少住房、市政等方面投入,形成了生產與福利混合且匹配的“單位大院”作為基本空間單元[16]。
改革開放40多年帶來了工業化的基本實現與城市化的突飛猛進,也形成了中國特色的經濟制度和發展路徑。張五常教授認為“中國經濟制度的重點是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史無前例。其中,縣是地區競爭的主角”[17]。這種以縣為單元的激烈競爭,途徑主要是“招商引資”,實質是將資本與土地結盟,實現“空間生產”。它對外呼應和利用了全球化時代全球資本循環和積累的節奏,對內變革了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重塑了城鄉空間。“空間生產”是新馬克思主義學派的詞匯[18],本質上是左派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它的相關理論伴隨著1970年代社會學的空間轉向思潮產生,揭示了資本邏輯的空間表現,對改革開放后中國參與全球化并由此帶來的城市化和城市擴張有較強的解釋力,因此被熟知和廣泛引用。40年來,空間生產的產品包括開放口岸及城市、鄉鎮工業區、開發區、高新區、產業園區、各類新城新區、特色小鎮等,空間生產的路徑是政府、金融機構、融資平臺和各類業主方相互支撐,結成“增長聯盟”,依托土地,運作資本,策動生產和城市發展。這些通過“空間生產”而形成的各類 “生產空間”,構成了改革開放后城市空間擴展的主體。這一時期的城市發展表現出明顯的吸納和順應資本邏輯的特征,體現的是“資本的城市”。
文明是人類社會進步開化的狀態,它代表著文化中的進步成分,任何時代、地區、人群都有其文化,卻未必擁有文明。文明根植于地理格局、制度環境、人文精神、經濟結構、社會形態等,它傳承著歷史基因,順應著發展趨勢,反映著時代要求。中國城市是在千年鄉土文明、百年工業文明的滋養下走進新時代的,展望新時代的中國城市文明構建,生態文明是時代總要求,科技革命是發展大趨勢,千年文明基因是歷史底盤。需要在傳承文明基因、呼應時代要求和科技趨勢的基礎上,重點思考“城鄉共同體意識”“全要素價值視角”“人本主義觀念”“共治共享模式”“城市品質引領”等內容。
在千年中國城市文明基因里,城從來不是脫離鄉而獨立存在的,城與鄉在功能上相互支撐、文化上一脈相承、景觀上互相協調、管理上歸為一體。工業文明時代,生產主義、切塊設市等導致城市逐漸脫離甚至高于鄉村這個大的底盤,造成了城鄉功能上的割裂、管理上的二元、景觀上的分離。新時代在生態文明的大邏輯下,城市文明的構建需要用系統性、包容性、多樣化的思維看待城鄉及其所包含的各類空間要素,尤其要樹立城鄉共同體意識。作為共同體,首先應是平等體。城鄉兩個管理單元之間是平等的,它所包含的山水林田湖草城鎮村各要素之間也是平等的,不能顧此失彼,更不能厚此薄彼,要告別犧牲某一要素支撐其他的片面思路。新時代,空間規劃改革由建設空間拓展到全域空間和全要素,本身就隱含著告別單一生產主義和城市中心主義的平等思維。其次,應是互助體。城鄉整體空間框架下,山水林田湖草城鎮村各有分工、適得其所、相互支撐、自由交換。如果說過去城鄉之間主要是文化上相互依存、經濟上相互支撐,未來須更加強調生態上共同保護、景觀上共同塑造和設施上共建共享。第三,應是和諧體。傳統營城智慧強調“黠綴”,追求的就是將城鄉巧妙地放置在山水之間,這就要求山水林田湖草城鎮村巧妙和諧安置,在和諧中體現城鄉之美。
工業文明帶給中國城市最重要的基因是產權意識和價值視角,但聚焦的主要是物質空間,更具體地說是建設用地,通過用地的資本化實現城市價值的最大化。新時代,強調生態文明,進一步拓展了城市的價值視角,全域空間、全要素都是資源,都有價值,都可以通過產權界定和產權制度改革,實現資源資本化。“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不僅是對發展理念和發展觀的糾偏,本身也包含著資源要素價值轉換和實現的改革要求。生態文明下城市需要變單一“土地經營”為全要素“城市經營”,實現包括人及其活動(主體系統)、信息交互網絡(流系統)、經濟社會文化形態(功能系統)、用地布局及結構(空間系統)、地上地下設施體系(支撐系統)、山水林田湖草(環境系統)等在內的城市全要素資源價值轉化。
中國城市由邑開始,邑由口(表示城)和巴(表示人的居住)構成,單純的物質空間從來都不是一個完整的城市。新時代是以人為本的時代,生態文明下的城市是“人的城市”。首先,價值觀上強化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推崇“天人合一”的傳統智慧,規范建設行為、自然環境與文化秩序、人三者之間的關系。既要強調生態保護、生態修復、生態治理、生態產品供給服務于人和支撐城市,又要強化城市規建管中對自然山水和歷史文化的彰顯和傳承。其次,時代在變,科技在變,人的需求也在變。以人為本的重點要從整體意義上的人民逐步過渡到細分的人群,依托新科技對細分人群的精準識別和精細服務,滿足不同層面人的空間權利和需求。尤其是,創新階層作為生產主體、中產階級作為消費主體在不斷崛起,他們工作追求環境和品質、消費注重文化和個性化,對城市的理念和需求與前人截然不同。這要求未來城市空間打造,需要超越傳統生產空間,走向由山水空間(美麗空間)、功能空間(創新空間)和生活空間(宜居空間)構成的完整體系。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一流城市要有一流治理”,治理不完全只是管理,更不僅僅是管控,治理的基礎是多元共治。傳統中國城市從來都是上與下、官與民、集權與分權、正式和非正式相互配合、共治共享共榮的。工業生產時期,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共治的作用,突出強調了自上而下的管控,目的是減少管理環節和交易成本,追求的是效率優先。生態文明強調多樣化基礎上的系統共生,城市作為一個復雜的社會生態系統,同樣需要強調多元要素之間的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共治共享。新技術細分了人群、細化了空間,增加了共治復雜性,也提供了整合政府、市場、社會、市民等不同群體全程參與城市精細化治理的可能性。未來城市應在強調自上而下管控剛性傳導的同時,強化城市內部尤其是社區、生活圈、街道、公共空間等微空間尺度上基于共治共享的城市治理創新。
新時代是追求城市品質的時代,是要求外在的“美麗”和內在的“優質”相統一、內外兼修的時代,是從人的視角來營造和發展品質城市的時代。新時代需要以城市品質為抓手,在營造城市空間的同時塑造城市文明。城市品質的核心是滿足人的居住、就業、交通、環境等方面需求,良好城市品質包括優良生態景觀環境、完善公共服務設施、豐富歷史文化資源、多樣城市公共空間、綠色智能生產生活方式等內容。未來需要通過空間規劃設計和治理模式創新相互支撐,在生態環境景觀提升、城市特色風貌營造、景觀綠地系統建設、公共空間整治、老舊空間活化利用、綠色智慧出行方式構建等方面持續發力,引導城市品質提升,塑造城市文明。
彼得·霍爾曾經提出過“城市黃金時代”的思考,他分析了公元前500年雅典直到20世紀的倫敦,2 500年間21個城市的例子,提出了城市會擁有和經歷自己的黃金時代[19]。今天,整體上進入城市型社會的中國,正迎來城市的黃金時代。本文嘗試性地在歷史的長河中截取一些關鍵詞,來觀察中國城市的“高光時刻”和“獨特文明”,其背后思索的指向實際上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在新時代重塑城市文明。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大命題,而本文只是一個小索引。筆者認為中國城市文明具有明顯的獨特性,千年鄉土中國有著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城市文明基因,包括“城鄉一體”“多元共治”“城與鎮殊途同歸”“以禮營城、以利造市”等;同時百年工業化又給中國城市注入了屬于“生產主義”的元素和基因。展望新時代的中國城市文明構建,需要在傳承文明基因、呼應時代要求和科技趨勢的基礎上,重點思考“城鄉共同體意識”“全要素價值視角”“人本主義觀念”“共治共享模式”“城市品質引領”等內容。
注釋:
①陳寅恪先生曾說過“吾中華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
②2018年,中國GDP首次超過了90萬億,雄踞全球第二,占到了全球的1/6,離20%越來越近,引起美國頻頻發難。為什么20%那么重要?據統計,從美國稱霸世界開始,其GDP從來沒有低于過20%,20%被認為是能不能當老大的門檻。而遠在千年以前,大約公元1000年時,趙宋的GDP已經占到了全球的22.7%,跟2018年美國的占比大體相當。
③ 美國著名漢學家、歷史學家郝若貝曾感慨“北宋時期開封是一個多功能的城市中心,十九世紀之前,全世界可能沒有一個大城市超過它”。
④薛鳳旋將此納入城鎮化大框架中進行解讀,認為“西方十九世紀出現的城鎮化推力和拉力在十到十二世紀初的北宋已經出現”。
⑤所謂“皇權不下縣,縣下皆自治,自治靠鄉紳,鄉紳靠倫理”的說法就是對此的形象概括。
⑥正如斯波義信所言“市鎮的發展是真正的中國特色,很難從中找到與世界進行比較的模式。社會商業化的刺激和震動發生并被消化在同一文明單位,也就是傳統的官僚體系中,而沒有導致西歐式封建秩序的崩潰和絕對王治的出現”。
⑦2018年中國工業增加值超過30萬億,占到全球的30%,總規模是美日德的總和,連續8年位居世界首位,形成了包括41個大類、191個中類、525個小類的完整工業體系(《2019年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統計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