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寒鯤

宋元時期,刺桐城(泉州)一度成為世界第一大港,在世界海洋貿易網絡中有重要地位。
7月25日,在福州市舉辦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審議通過了我國的世界遺產提名項目“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將其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該項目由此成為我國的第56項世界文化遺產。
這項申報工作實際歷經20年之久。2001年11月,時任福建省長習近平主持召開省長辦公會議,研究“海上絲綢之路:泉州史跡”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方案。次年,習近平再赴泉州調研,要求抓緊做好世界文化遺產申報工作。
如今,古有刺桐城之稱的泉州更為人所知,在歷史上又有怎樣的故事呢?
泉州的興起還要回溯到整個福建地區的開發史中來看。福建多山,通過陸路與中原地區的交通往來遠不如近岸海路順暢,所以整個福建在從秦漢到隋唐的開發過程中,始終以福州、莆田、泉州、漳州一線的沿海地區為主,方便近海航行。而且自泉州溯晉江而上,還可通過水路與閩南腹地發生聯結,所以泉州自古以來便是通過海路溝通閩北、閩南乃至嶺南、江南的天然良港,甚至被譽為“山海水陸之會”。
受限于多山地貌,福建地區整體在唐代以前是欠開發的,所以在唐代以前我們并不能看到福建地區城市發揮全國性或世界性之影響,甚至連一個像模像樣的割據政權都沒有。直到晚唐與五代十國的亂世之時,隨著漢末大亂、晉末永嘉之亂、盛唐安史之亂等亂局帶來的大量南遷人口紅利持續發力,整個南方的人口數量、經濟規模才開始與北方地區持平。福建地區也迎來了被后世譽為“開閩三王”的王潮、王審邽、王審知三兄弟,最終由王審知依托泉州統一福建,開創了五代十國之一的王氏閩國,泉州由此在中晚唐基礎上大步發展。
另外,安史之亂間接導致了大唐帝國西北陸路軍政控制的衰落,陸上絲綢之路從此陷入列國紛爭、關稅林立的狀態。從8世紀中葉到13世紀中葉,整整5個世紀的紛亂,最終拖垮了陸上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則隨著唐宋時期海上航行技術的進步,取“陸絲”而代之,這也是泉州之所以興起的一大背景。
“陸上絲綢之路”的衰落,使得泉州與交州、廣州、揚州一道成為中晚唐中國南方的四大港口,泉州既能作為廣州的輔港溝通南洋處于鼎盛狀態的阿拉伯世界,還能作為輔助揚州、明州(今寧波)通往東洋之琉球、日本的海路起點,阿拉伯人甚至可以在泉州購買到日本列島、朝鮮半島之貨物,足見泉州在南洋貿易圈、東洋貿易圈同時發揮的重要輔助作用,也是兩大貿易圈發生溝通的重要轉口貿易港。
五代十國時期,北方混戰不斷,南方卻在各大割據政權治下相對安寧,泉州先后歸王氏閩國、李氏南唐管領,在此期間的泉州,作為王氏閩國龍興地、南唐后期唯一海港,均得到割據政權的相對重視,閩唐兩國均發揚了中晚唐以來東南藩鎮重視財稅收入與貿易往來的傳統,對泉州港之發展采取了極力促進的姿態。
更為重要的是,廣州處于南漢治下,揚州處于南唐治下,二者均是不歸閩國管領的海港,與泉州之間的關系由中晚唐時期同一王朝治下的合作為主,向五代十國亂局下不同政權治下的競爭為主轉變。泉州由此脫離中晚唐時期的輔助地位。而且南唐揚州受到戰火打擊,且有吳越國在長江口的制約,已然在海運貿易上走向衰落,這也為泉州之興盛提供了良機。
到了北宋時代,泉州開始擁有了直接通往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南洋諸島、印度半島、日本列島、琉球群島、朝鮮半島乃至非洲東岸、波斯灣沿岸的固定航線。南宋時代泉州與58個海外國家或地區產生貿易往來,到了元代這一數據飆升至99個。
在整個兩宋、蒙元統治的4個世紀間,泉州徹底成為中國對外貿易的中心海港,甚至一度超越廣州,成為宋元中國對外貿易的第一大港。所以,我們才能在今日之泉州看到佛教、伊斯蘭教、摩尼教、印度教、儒家、道教共處一城的古跡遺產分布格局。
究其原因,北宋泉州繼承了中晚唐與五代十國時期發展的良好勢頭,并且在宋元祐二年(1087)將福建市舶司設置在了泉州,該機構的運作一直持續到明成化八年(1472)方才遷往福州。
市舶司之設置,一方面是泉州港本身繁榮之反映,一方面也進一步促進了泉州港之繁榮。隨著靖康之變的發生,宋廷南渡,建都臨安,整個南宋官僚集團的南遷,甚至有多大兩三千人的南宋宗室子弟定居泉州,更是極大地促進了泉州的對外奢侈品貿易。
畢竟在古代社會,真正愿意出大價錢從絲綢之路的另一端采購高價值物品的,有且只有權貴階層。南宋定都臨安(今杭州),本身便是泉州在南宋時期再上一個臺階的主要動力。
元朝對于泉州的統治起于1276年泉州提舉市舶司使蒲壽庚的降元,終于1366年陳友定入泉州,僅僅維持了90年之統治。由于蒙古統治者本身便重用色目人(含阿拉伯人),泉州作為一個主要由阿拉伯人經營海外貿易的海港,加上阿拉伯人蒲壽庚的帶頭歸降,自然不會受到蒙古鐵騎的摧殘。而且蒙古人相當重視境內的商貿活動,不僅繼續維持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而且一度恢復陸上絲綢之路的往日榮光,泉州也便得以在元代統治的90年間成為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口中的“世界最大港口”,大船百艘、小船無數。
而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抵達泉州后,甚至直接贊嘆道:“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這里,貨物堆積如山,的確難以想象……這個地區風光秀麗,居民崇信佛教,民性和平,喜愛舒適安逸,愛好自由?!鄙踔量梢哉f,元代的泉州在中唐以降四五百年的發展進程中,徹底走向巔峰,甚至已然展現出了某種類似于同時期之威尼斯一般的工商業都市之氣質,絕不同于傳統的基于農耕文明的其他中國古代城市。追逐厚利、嗜利輕義、恥貧夸富、漠視風教也是宋元時期泉州百姓的一大特質。
然而,“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泉州經過中晚唐五代十國之興起、宋元之鼎盛后,竟在明清時代逐漸衰落,究其原因,是多元且綜合的。
泉州的衰落始于元末軍閥陳友定的破壞。陳友定在1366年挫敗亦思巴奚、那兀納后便將泉州納入囊中,一統整個福建。然而陳友定之子陳宗海領兵進入泉州后,因為蒲壽庚家族在泉州的作威作福而大肆屠殺外籍商人三日,甚至有漢人因為有那么一點“胡發高鼻”的樣貌就被當成外籍商人殺害,此舉直接導致了外商社區的解體,進而重創了泉州作為外商常駐港口的地位。
從大背景上看,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商人逐漸瓦解了阿拉伯商人在海上絲綢之路上的貿易霸權,比起泉州,葡西荷三國在臺灣、澳門設置了相應的殖民地,而葡西荷三國的殖民與海盜做派又無法像阿拉伯商人那般取得農耕文明基礎之上的明清帝國的信任。海上絲綢之路主宰者的轉變,經商風格的變化,進一步瓦解了唐、閩、宋、元治下以阿拉伯商人為主體的泉州海外貿易。而明清兩朝先后因為倭寇、明鄭而采取的海禁政策,就進一步剝奪了泉州的政策優勢,即便在1472年以前福建市舶司依舊常駐泉州,但也僅僅是大明王朝與琉球王國進行朝貢貿易的管理機構,遠遠比不上宋元時期之貿易量。
另外,隨著大量人口涌入晉江流域,農田開發、陸界擴展,導致了晉江的泥沙沉積,進一步因其江道變淺、江面變窄,宋元時代泉州港“江闊水深”的良港條件也一去不復返。即便是出身于泉州安平的鄭成功,也不再以泉州作為軍港,而是以廈門作為其抗擊荷蘭的海軍基地,由此可見泉州本身港口條件也在明清時期發生了不可逆轉之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