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今年近60歲了,現在每天還要喝二兩酒。
經常去翠花胡同附近喝酒。那里有個悅賓餐館,現在很多人一說起改革開放,就提他家,因為據說它是改革開放以來北京最早的個體餐館。那天獨自去那里,卻碰上了個老街坊。
酒桌上,說的話也是喝酒吃飯的俗事。不知道誰起的頭,說起了40年前這條胡同到哪兒去吃飯。
我說,改革開放前,這胡同一家餐館都沒有,那個時候下館子是奢侈事。他說是,單位有食堂,下班回家捅開爐子燜個米飯炒個菜,就是日子了。
他說,退休前就在胡同南側的墻里上班,退休好多年了,老三屆的,現在快70歲了。他說他過去酒挺能喝,現在,怎么勸都是二兩,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們現在喝酒也文明了,過去是不喝就灌,現在想想都覺得莽撞。他說,住在往南的豎胡同,照顧他早起晚歸的開班車,宿舍樓蓋好后就分一套給他了。工作和居住都在這兒,對這胡同特熟。
“確實,當初一個餐館都沒有,胡同北側是一溜兒的大宅子。胡同的南側是三個大單位——考古所、科圖和民盟,門開的都不在這胡同。”他說話特簡潔。
我知道他說的這些。
考古所,全稱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民國初期傅斯年主創的,共和國建國以后,考古所整建制的班底都跟著傅斯年去了臺灣,夏鼐沒去,后來接郭沫若的班成了考古所的所長。
科圖,全稱是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還有一塊牌子是中國科學院圖書館,40年前是中國第三大圖書館,那個藏書的樓還是日本人建的。
民盟,現在的全稱是中國民主同盟會,有個院子叫翠園,牌匾是費孝通題的。據說,那園子是從圓明園搬移過來的,現在是個招待所。
“我跟你說,要說餐館,這悅賓餐館是支撐下來了,現在,好多人都說它是最早的個體餐廳。可其實,當時這條胡同還有另外一家也火著呢!”他小聲說,終歸是在人家餐館吃飯,他說話辦事還是講究的。
“胡同東頭路北,開過一個協華餐廳,小夫妻倆開的。年輕人時尚啊,40年前,字號都是飯館、酒鋪、食堂,叫餐廳的少吧,也是個體,有好多的外國人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胡同東口外就是華僑大廈,一天也看不見幾個老外,協華餐廳卻經常有老外來,而且一喝酒就喝到很晚。”
“你去協華餐廳吃過嗎?”我問。
“去過一次,單位一個同事調工資,大家說宰他一頓,到協華餐廳去了。進去一看,地方太小燈光又暗,看菜譜也不是平常吃的那些,后來,就去東四路口的‘魯園春了。”他說完,又找補了一句:“那協華,不是咱老百姓吃飯的地兒!”
他說有一個老街坊對這胡同更是門兒清。于是他微信把她叫來了,說要聊這胡同。他介紹說,她爹在胡同南墻里開了一輩子車,她打小就在大院里跑,后來一直在南墻里工作,退休前是三產的經理,經營考古復制品和考古類專業圖書,對古老的事和物有些研究。
“民盟這院季羨林住過,知道嗎?民盟這院胡適住過,知道嗎?這胡同李大釗在這兒工作過,知道嗎?有那個搞復辟的辮帥張勛的宅子,知道嗎?于右任在這胡同有宅子,知道嗎?”很快她人就到了。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喝了口小酒,一下子就提出了那么多的話題。
他忙攔住了她的話:“別扯那遠,現在聊的是這40年,別扯那高深,只聊這胡同的餐館。因為我們只是吃貨。”
“餐館啊,考古所在這條胡同開過餐館,是個東北餃子館。”她說。
“餃子館,對,好像還有酸菜餡的餃子。翠花,上酸菜。”他搭腔。
“翠花胡同,和雪村那‘東北人都是活雷鋒沒半毛錢關系,考古所的老所長徐蘋芳出過一本書,說明清老北京胡同的,從明代的時候,這兒就叫翠花胡同。我查過的,因為這胡同是給宮里養花才得的這么個胡同名,就像燈市口的奶子府,那是宮里老媽子住的地方,往南有瓷器庫、燈籠褲,都是這意思。”她一本正經地說。
“您懂得真多。”我恭維地說。
“人家是考古所的,當然。”他說。
“別瞎說,在考古所干的也不是專業,只是喜歡這些事,感興趣就多留意了。”她心直口快,卻很謙虛。
“接著說餐館!”我怕扯遠,喝酒聊天,有的時候特容易扯遠。
“科圖也開過餐館。好像是個川菜,挺火的,川府餐廳是吧!”
“挺貴的吧,去吃過幾次,他家的雪花桃泥挺好吃,原來都不知道還有這菜。”他搭訕。
“開始是科圖的三產,也開餐廳,忘記叫啥字號了,店名挺雅的,后來承包出去成了川菜館,那老板是個女的,叫余東林,現在可能也發了。”她一邊回憶著一邊說。
“后來,川菜館又改歌廳了。”他說。
“民盟也開過餐廳,高大上,要提前預訂的,沒去吃過。”他說。
“我去過,滿漢全席,包間里都是宮里的裝飾。”我終于搭上了話。
“沒開多長時間就關了。”他想了想說。
“那時候好像餐廳特多,胡同東頭,進口不遠路北,有個一間房的餐廳,啥都賣,包子、餃子、面條、涮羊肉,我記得那玻璃門上還貼著川魯粵家常菜的字。”她夾了一塊五絲筒,這是這家餐廳的招牌菜,塞到嘴里,等咽下去又喝了口酒說。
“是有這家,他家啥都賣,啥都不行。”他自顧自地喝了口。
“是,除了這些,胡同這周圍的餐館,中餐、西餐、漢民館、清真館,餃子館、冷面館,串店燒烤,得有幾十家,一眨眼的工夫,也不知道都跑哪兒去了。”對周邊,我也很熟的,如果單憑自己想,真的想不起這多。

改革開放后個體餐館第一家

曾經的滿漢全席的大門
把一瓶二鍋頭喝光了,也不知道誰說了句散了吧,AA制的結了賬。他們都走后,我又在這不長的胡同轉了一圈。這兩天天挺藍,偶爾還有鴿子哨遠遠近近地在房檐頂上傳來。翠花胡同北側是低矮的民宅,雖然低矮,看院門也是較大的宅子,南側那高大的墻就不是普通的民宅了。胡同的墻都是灰色的仿古貼磚,地是柏油路,路面能看出反復挖填的痕跡。現在的翠花胡同只有悅賓餐館了,想當初那么多家的餐館風風火火的來,經過了40年的沉淀,忽然一下子又都不見了。這胡同沒了那么多的餐館,倒是清凈了很多。
編輯 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