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

黃瑋琪

家鄉(xiāng)于我而言，既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又是一個出不來的地方。

萬里念將歸

氤氳的水汽，遮掩了九尺高臺，朦朧了念鄉(xiāng)的月色。身處此景，內(nèi)心的煩悶便像失了藤架的爬山虎般肆意生長。

雨絲從高空落下，打在滿池的蓮上，蓮惱了，連同胭脂般紅艷的花苞都收攏幾分，接受碩大的蓮葉的庇護(hù)。一眼望去，蓮塘蔥綠一片，唯有絲絲縷縷香氣始終縈繞在我的鼻尖，似要帶著我前往夢鄉(xiāng)。我沉醉在似曾相識的芬芳中。

忽然，遠(yuǎn)山的故鄉(xiāng)像夜色潑來的晨曦，呼之欲出——

那是在外婆家后院，我還年幼，被夏雨打葉聲吵醒，見窗外仍是灰蒙一片。只見外婆探著矮小的身子，站在高高的門檻上，透過木窗看向我。待瞧見我醒了，才緩緩?fù)崎_門輕聲進(jìn)來，用手將一沓紅紙放在桌上。那是握慣了笨重鋤頭的手，有著同干枯樹皮一樣的皮膚，面對如此薄紙卻顯得無力。可即便如此，她也從不耽誤祈福。每至月初，我總能看見她背著月光，提著燈，踉踉蹌蹌地順著泥濘的小路趕往寺廟。在暗淡的燈光下，隱約能看到她衣袖上渾黃的水漬，腳腕上被劃破的細(xì)小的傷口。再過一陣，便聽到她步履匆匆地回來了。她將衣服換下，拉高襪子，坐在椅上歇息，我便枕在她的臂彎里，吵著她唱歌謠。她勉強(qiáng)睜開眼，用疲倦的聲音唱著熟知的曲子：“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雨落在房頂，沿著瓦片和屋檐潺潺而下，連成一片水簾。簾外，一池白蓮與柳樹垂下形成的綠蔭相互襯著，肥大的鯉魚在池里翻騰，激起層層漣漪。恍惚間，叢林深處夾雜著蔥嫩綠葉的清風(fēng)穿過袖口，云朵轉(zhuǎn)換成潔凈的雨絲飄向面龐。我似乎感受到了波紋激蕩根系，露水流經(jīng)花朵——伴著淡雅的花香，我進(jìn)入夢鄉(xiāng)。

外公逝世后，外婆便搬離了，于是我便成為身處他鄉(xiāng)的游子。很多時候，心被拉入故鄉(xiāng)的囚牢，只能尋找著故土的痕跡，暗自神傷。看著眼前的蓮塘，不禁喃喃：“是該回去看看了。”

花開也寂寞

天色似熬煮透了的一壺水，壺口上水霧彌漫，不時有細(xì)流涌出，白氣蒸騰。

我徑直走向多年未見的故鄉(xiāng)深處。

仰頭遠(yuǎn)眺，神色茫然，和千百年前久客他鄉(xiāng)的賀知章竟有同感——那年那月的他，老邁衰頹，鬢毛稀疏，欣然返鄉(xiāng)，卻因孩童的淡淡笑問惹出一腔感傷。久別重逢，不見故人。只是賀知章才辯無雙，尚可作詩抒懷，而此時此刻的我，卻只能望著遮蔽住碧海青空、直插云天的摩天大樓出神。

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我徘徊在街道上，仿佛隨風(fēng)飄蕩的柳絮般搖擺不定。這里，不見了金稻麥海，不見了閑聊家常。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早已爬滿薄霧，直至變成濃云，遙不可及。這座城市是星光璀璨的，如火一般張揚(yáng)、熱烈，盡顯繁華之態(tài)。而我的故鄉(xiāng)是平靜溫暖的，似水一般內(nèi)斂、沉默，在思鄉(xiāng)人的心中蜿蜒、流轉(zhuǎn)。那柳飄蓮搖、聽雨成趣的歲月，載著離去的外婆，流向遠(yuǎn)方。

我懷著最后的希望，乘車來到蓮塘。這里依舊是黑瓦白墻，稻浪麥海。已是黃昏，夕陽照暖了清冷的河岸。我只身踏過青苔密布的臺階，穿過兩旁茵茵綠草，來到后院。黃昏下，一池白蓮微微搖曳，河畔柳樹低垂，大片大片的荷葉晃啊晃，一不小心就回到了從前。

身后突然傳來外婆的呼喚，我回過頭，見她眼神透露著詫異，嘴唇微啟，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她的褲腳粘著黃土，手上拿著一疊紙，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們站在柳樹底下，緘默著，直到夕陽西下。

幾天后，聽母親談起外婆的院子要拆遷了，才知道那日她來的緣由。后來再有機(jī)會去時，發(fā)現(xiàn)蓮塘已經(jīng)被填平，后院也成了一地的板磚，余留下的只有令人厭煩的漫天黃沙和徹夜轟鳴。

城市日新月異，而我的家鄉(xiāng)和曾盛行的老舊物一同停留在了空蕩的過去。

（指導(dǎo)老師：鄧淑芮）

老師點評：

文章從一場“愁雨”落筆，接著由雨中朦朧的香氣聯(lián)想到故土。本該是溫馨的回憶，作者卻信筆寫出一組鮮明的對比——金稻麥海和摩天大樓，由此，萬般無奈和不舍便噴薄欲出。結(jié)尾處借母親之口道出蓮塘的命運，在情感上更進(jìn)一層。最后一句看似平淡的話語卻令人不勝唏噓。全文情感細(xì)膩婉轉(zhuǎn)，值得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