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滿

我的初中生活是在陜南一個很閉塞的村里度過的,那個村子是當時方圓二十公里內的村支部所在地,各個生產小組開會都要去這里。它位于秦嶺山腳,冷水河流經的一片開闊之地,比我年長的表哥表姐們也是從這個學校畢業。
我在2005年前后來這里念書的時候,這個有著幾十年歷史的學校已經開始沒落,沒有年輕老師愿意來這里任教,我五年級的班主任,同樣是我母親的班主任,她把我交到這位五十多歲的吳姓班主任的手上,告訴他,犯了什么錯,只管打。六年級的班主任也是我表哥表姐之前的班主任,他在這個學校做代課教師十幾年,他總是在自習課上盯著長得好看的女生看,看得人家紅著臉低頭,他的這一“壞名聲”在學校里眾人皆知。
直到一個師范畢業的年輕男教師被分配到這里當校長,之前從這個學校畢業的一些學生,考上市里的師范學校,畢業后又回來任教,一下子,這所閉塞的學校多了不少年輕的男女教師。
這些年輕男女教師之間的戀情,便成為學生課余時間的閑聊談資。會跳舞的嬌小音樂老師和長得有點刻奇呆板的數學老師在一起了,每次我們去公共洗手間,都會經過他們宿舍,從窗戶里,常看到音樂老師在喂數學老師吃東西,或者兩人一起坐在床邊談話,或者一起做飯,他們也不拉窗簾,細節就這么展現在我們的眼睛下;年輕才畢業的歷史老師被好幾個男老師追,其中有一個男老師是一個班的班主任,甚至為了歷史老師懲罰全班學生,但最終,漂亮的歷史老師卻選擇了溫吞又話少的英語老師;喜歡穿蓬蓬群高跟鞋的政治老師,有一段全校知名的倒追事跡,在大人的口中,那個男老師拋棄了她,去了鎮上更好的學校,政治老師傷心欲絕,后來,名叫航的化學老師愛上了政治老師,經常在清早看到他來敲政治老師的門,或者等她化妝;高冷的地理老師和初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在一起,地理老師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紅珍,但在學生看來,他倆有些貌合神離,紅珍太漂亮了,一頭卷發,很溫柔,而語文老師則顯得有些輕浮和張揚;初二年級的數學老師男朋友是外地的,他很胖,數學老師很瘦,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極不相配,我們都很擔心,數學老師會不會被欺負,她的男朋友也是一個老師,每個周五晚上來學校看數學老師,有時候會帶一束花;那個年輕的校長,他的女朋友在初三做數學老師,他們是校友,但這段戀情遇到了阻礙,校長的父母十分反對,兩人一個教初三語文一個教初三數學,在學校里過著眷侶生活。
這些教師的愛情在學生的眼皮底下發生,教學樓后方有一條水渠,老師們會在這條人工河里洗衣服,遇上有哪個女老師提來的籃子里有男老師的衣服,或者有兩個枕套,學生便會嘻嘻嘻笑,他們肯定住在一起了。日子這么一天天過著,老師的美好年華,學生的童年和青春就這么一天天流逝著。
初中一年級,快開學了,我們的新語文老師還未到來,初二的語文老師臨時幫我們帶了幾天課,上得激情昂揚,多是空話套話,讓人昏昏欲睡。好在時間不長,新老師就來了,新老師是鎮上某一位小官員的兒子,上了大專后畢業沒有別的工作,小官員托關系把兒子送到村上教書,一個月一千來塊錢。
新老師單名一個飛字,瘦高瘦高,喜歡穿白襯衫,很年輕,20歲左右,他根本不會上課,每天課堂上只是給我們念念課文再按照教師指導用書上的講解把問題的答案告訴我們。他的聲音很輕,如螞蟻嗡嗡,經常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他的字也寫得輕飄飄的,是所有老師的板書里最好擦的。他還喜歡噴香水,每天晨讀,在他尚未走進教室門之前香味就已經過來,對年輕男孩女孩來說,那是一種有些令人窒息的香味,所以我很害怕他在我的座位邊停留,每次他停下來,我都要深呼吸很久。后來,他或許是發覺了學生細微的表情,只是偶爾噴一噴。班上的男生常在課堂上搞小動作欺負他,但他卻視而不見,很少發脾氣。
這么一個看起來無辜的男老師卻和班上的女生談起了戀愛,給他喜歡的女生們的作文后面用紅色簽字筆寫上長達幾千字的評語。那些女生也喜歡他,他從不拒絕女生去找他,比如天冷的時候去他的辦公室烤火取暖,直到有一天,幾個女生在他的辦公室以取暖的名義過夜,一晚沒回宿舍,倒也沒發生什么,但校園里流言很多。他真正想談戀愛的對象應該是語文課代表,這份特殊關照,全班學生都能感受到。課代表是個長卷發的漂亮女孩,比如經常叫她去辦公室談話,給她的評語寫得尤其長,邀請她周末留在學校一起玩,送書送本子給她。
飛的任教生涯結束于半年后的撤校調整,整個村不再保留中學,只留小學,我們這一群念到初二的學生跟著一起在下半年到鎮上更大的初中念初三。老師們也四處流散,只有英語老師去了跟我們同一所學校,又成了我初三的英語老師,他的女朋友因為沒有考上正式教師編制去了深圳打工,一年后,女朋友回來,放棄了考編,在鎮上學校附近的中國移動找到了工作,成為一名業務員,工資比英語老師還高,兩人結了婚,英語老師也通過關系在教育局謀到了職位,現在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在縣城過上了幸福生活。音樂老師和刻奇數學老師分手了,沒有音信;紅珍還是和有些浮夸的語文老師結婚了,沒有更多細節;政治老師也和化學老師結婚了,生了兩個孩子,是公認一幫老師里混得好的,成了縣城一所幼兒園的園長,化學老師也轉型做了公務員;只有校長的故事最令人唏噓,女朋友懷孕了,騎著摩托車去女朋友家提親,喝了點酒,返程路上翻到土路邊坡下,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昏迷,雖全力搶救,還是成了一個說話不利索走路歪歪斜斜的人,女友表態會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和他結婚,但是校長的父母不同意,孩子被流掉了,女方也被要求不能見面,被稱為掃把星。等他清醒后,一切都為時已晚。近幾年,他又被家里安排結了婚,又離了婚,現在他自己一個人帶著一個女兒。飛的生活也遵循大部分人的軌跡,在縣城找了工作,結了婚,有了孩子,當年的語文課代表上了重點高中,考到了北京的大學,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同樣也結婚了。
這是一段懵懂、閃光的日子,也是一段壓抑的日子,是80后那一代老師們正年輕的時候,也是90后這一代鄉村學生最青春的時候,但他們卻只能在大山里每天見到相同的人,做重復的事。經歷不斷的變故和選擇,回過頭來看,最終,兩代人的生活都一同歸于平凡,真正走出來的卻是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