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
我在門口徘徊了很久。門沒關,里面就一個人,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很干練的中年女人,這個女人把頭埋在電腦前,正專心致志看著什么,臉幾乎貼在屏幕上。我腳尖踮進去又縮回來,像個膽小的小學生跳橡皮筋把握不好節奏,怕被繩子絆著似的。說實話,我在猶豫該不該進,進去后如何開口。為了掩飾剛才的窘迫,故意干咳了兩聲,希望引起里面女人的注意。緊接著,假裝抬頭看了下門邊的牌子,沖門內小心詢問:這是舒心心理咨詢室嗎?
仍然不見女人抬頭,我先前那番掩飾嗖地暴露在空氣中,迅速被氧化。整個人杵在門框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一棵枯萎的向日葵,上下線條僵硬。過了十來秒,女人挺直腰桿抬起眼皮,透過厚厚的鏡片審視我,那眼神像X光機,要把我的心肝肺看穿似的。隔了好一會兒,才從喉管里發出尖細而有力的聲音:請進。
我不確定女人的聲音是沖我來還是沖我身后某個不聲不響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人而來。室內除了女醫生外,沒看見第三者,室外空蕩蕩的,只有感應燈亮著。我決定正式邁出關鍵的一步,臉上盡量擠出一絲笑容,沖女醫生討好地點頭示意。心里卻不住嘀咕,難道心理醫生都像電影電視里演的那樣,不會笑,只會給人一副裝逼的形象?
咨詢室內仿佛被一盞巨大的無影燈籠罩著,到處都顯得亮堂堂,潔白的墻壁和白色的釉面磚刺目,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看到我身體投射的影子。女醫生身后的背景墻上,掛著一幅不知哪個蹩腳畫家臨摹的畢加索油畫。畫里的女人赤裸身體,扭曲變形,被人大卸了八塊似的。兩只比目眼一高一低,很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處。臉上似笑非笑,笑容不在一個平面上。女醫生選這幅畫的目的僅僅為了裝飾,還是想渲染一種情緒,傳遞一種態度,抑或為了隱喻她知識的高深?我不知道,也無意揣測。
女醫生見我坐定后才從電腦前起身,高跟鞋開始在地板上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短促有力,清脆刺耳。一邊走一邊以我坐的地方畫圓,目光逼視著我,那眼神十分灼人,令人不爽。她走到我對面一張白色椅子上,兩手將咖啡色筒裙由大腿方向向下順,然后慢慢坐下來,將大腿夾緊,小腿優雅交叉,白得耀眼的大腿一小部分暴露在我眼前。然后將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面容一瞬間起了變化,兩片薄唇開始口吐蓮花。
我暗示自己,不能老盯住她身體某個部位不動,這樣不僅不禮貌,還會讓她認為我猥瑣。起了反應的身體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接下來怎么能正常表述我想要咨詢的問題?我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口水,抬起眼皮望著厚鏡片下的蒜頭鼻好一會兒,身體總算放松下來。心理醫生在我一系列心理活動過程中具體說了些什么,我沒在意,只聽清了最后一個關鍵詞:收費標準。
我對數字和錢格外敏感,這不是我的錯,我是個有高級職稱的會計師,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財務總監,不敏感才怪。但敏感歸敏感,既然來了,錢就不是問題。此番來,是想咨詢下我和媳婦兒之間的一些問題,不知這算不算心理問題。我很苦惱,一年多來始終沒找到好的解決方案。
我盯著女醫生的蒜頭鼻,靜靜陳述我和媳婦兒之間從相互不理睬到后來見面就咬牙切齒的一些過往,希望她幫我分析分析,給我好的建議,跟媳婦兒和好如初。
我不認為我心理上有問題,但不確定媳婦兒有沒有心理問題,發展程度到沒到病的界限。假如有病,是什么病?如果沒病,那心理上是出了啥問題,這些問題如何化解?我媳婦兒性格一向很好,很溫柔,說話和氣,笑起來很燦爛,她笑的時候,能感染周圍的一切。某種程度上講,我純粹因為她的笑才愛上她跟她成婚的,我可沒一點夸張或煽情。不知為什么生完小孩后,很少見到她笑,對我的態度大變,沒給過我好臉色,我在家不能跟她面對面坐著,更不能開口,一開口說話,錯的是錯的,對的也是錯的。
你們中間發生過別的故事沒有?女醫生問得直接。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沒有,我沒有她也沒有。一定要有的話,可能每天加班或應酬回家太晚,吵過幾句。
那么,你倆生小孩后有過性生活嗎?
女醫生肯定看出先前我那些微妙的心理活動了。她臉上沒什么變化,我倒不好意思起來,蒼白的臉迅速染紅,但我必須坦誠回答。沒有,一直沒有。
第一天
天剛剛亮,我便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穿上淡藍色圓口T恤,找著拖鞋,徑直到洗漱間,擠上牙膏,開始將一口齙牙狠狠打磨,直磨得滿口血沫。接著把隔夜長莊稼的下巴和鬢角涂滿香皂,胡亂揉了揉,開始一片片割。完了后,覺得意猶未盡,右手掌在嘴巴和鬢角周圍來回摩擦倒騰,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發現鬢角旁有根特別長的汗毛獨占鰲頭,三角區人中邊長了顆半熟不熟的黃痘,它們各自割據一方,有些耀眼有些難看。我對著鏡子將黃痘用力一擠,一顆米粒大的黃色粘狀物迅速濺在鏡子上,顯得格外奪目。我一邊咬牙切齒拿紙巾沾人中邊上的血坑,一邊朝窗戶邊走去,紙巾上冒出很多紅點點,一點一點由鮮紅變成淡紅。
窗外遠處的地平線上,天空由青白色逐漸變成橘紅色,城市的高大建筑群在眼前慢慢被染紅,像一簇簇長在地上的紅高粱。幾只鴿子在紅高粱上飛來飛去,時而上時而下,發出嘹亮的哨音。結婚后,我從沒起過這么早,也從沒注意到早上的城市如此美麗,充滿畫面感。我深吸一口氣,感覺今天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竟有一股淡淡的檸檬味。
媳婦兒和我家漂亮的小公主還在酣睡。我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不敢開燈,借著窗戶邊透過來的一點光亮,仔細端詳她們。她倆仰天躺在床上,好似漫畫里畫的兩根大小胡蘿卜,蓬松的頭發像兩片胡蘿卜葉,很寫意地鋪在床上,占了小半個床。我俯下身吻了吻閨女蘋果似的小臉,盯著她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好看。然后又躡手躡腳走到床的另一邊,想吻吻媳婦兒月牙似的額頭,這額頭許久沒有吻了,讓我有些沖動。明顯感覺到鼻孔的氣息加重,有幾根鼻毛在不停打架。當我的嘴伸到半途時,一個古怪念頭突然涌上來,要是媳婦兒此刻醒來,是吻還是不吻?強行吻的話,媳婦兒一巴掌扇來,硬生生接住還是迅速躲開?媳婦兒在我猶豫的當口,閉著眼在床上很自然翻了個身,像小狗似的團著身體,一只手順勢將閨女的身體護在她的臂彎里。我再也找不到下口的位置,只得不甘心退了出來。
我決定給她們做早餐,希望那點手藝還沒忘,結婚前給媳婦兒做過不少次,得過她不少獎勵。婚前我在媳婦兒面前鄭重作過承諾,以后全家早餐全包了,可結婚后很快忘了這茬,從沒進過廚房。打今兒起,我要天天變著花樣做早餐,甜點、冷盤,蒸煮煎炸,只要她們喜歡。我洗好手,拉開冰箱,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貨,然后依次拿出雞蛋、面粉、全脂牛奶等,放在全開放無煙廚房,找到藍牙耳機戴在耳邊,將手機里下載的歌曲點開,嘴里輕輕哼著歌詞,聲音隨著音樂的節奏時大時小,肯定有些走調,管他呢,反正沒人聽見。當下我關注的是早餐如何做得美味,而不是哼的音是否準確。
媳婦兒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和小公主靜靜坐在餐桌前,我全然不知。當我低頭將第一份早點從廚房端出來,走到桌前抬頭看見她們時,嚇了一跳。平常她們哪起這么早,一般都是我出門后她們才起床梳理洗漱,吃早餐。原計劃做好后放桌上,擺好碗筷,掐好時間喊她們起床給她們一個驚喜的,現在看來,心機算白費了。
我摘下耳機,關掉藍牙,沖她們歉意地笑。好久沒做,手有點生,荷包蛋煎得有些煳,你們湊合著吃。
小公主連忙從媳婦兒身上溜下來,朝我舉起雙手,要我抱。我張開雙臂,雙手插在她的腋窩里,一把舉起,在她臉上親了親,親得她咯咯大笑。媳婦兒坐在餐椅上,不搭腔,看我的神情像看一個怪物。
第二天
吃完晚飯,小公主摟著金發花裙邊的洋娃娃,坐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洋娃娃說著不成串的話兒。具體說的什么沒仔細聽,似乎要哄洋娃娃睡覺。
我跟媳婦兒并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開始兩人中間有點距離,讓我不知不覺蹭得沒有間隔。媳婦兒對我的死皮賴臉沒有反應,神情專注看她的最愛——宮斗劇,看到動情處,兩眼還淌出了淚。我連忙從茶幾上抽出兩片紙巾,遞到她跟前,她很自然接了過去,用紙巾沾了沾臉頰,紙巾輕握在手里,整個人沉浸在劇情中不能自拔。
今天有時間,我們談談。
看到最后一集電視里出廣告畫面的時候,我不失時機用肩膀頂媳婦兒肩膀,將她還沒反應過來的臉輕輕別向我這邊,以為她會對我的動作抗拒,故而動作很輕柔,很緩慢。我態度相當和藹,語氣十分溫柔,像一個老父親跟寶貝女兒說話時那般慈祥。
我有個請求,媳婦兒你耐心聽我把話說完。首先,我要給你賠個不是,結婚后,沒好好照顧陪伴你倆,沒顧及你的感受,忙得沒時間跟你溝通,還把工作上一些負面情緒帶到家里,讓你受委屈了。看在我一心為家的分上,媳婦兒你大人大量,千萬別生悶氣,跟我慪氣。你帶孩子辛苦了,我都看在眼里。
說完,我捧著她的臉,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個濕濕的吻。媳婦兒像剛從劇情中回到現實,有些遲鈍,連續抽了三片紙巾抹了一把臉上的口水,臉沒繃住,沖我翻了一白眼。
怎么突然間嘴巴變甜了?
你才知道啊。我借機抓住媳婦兒的一只手,兩手將它捧在手心。我相信女醫生的話,身體的語言比一切解釋都有說服力。
媳婦兒那只手任我捧著,也不掙脫,我能感受到她手心的熱度和濕度。沒看穿我吧,都是你不屑跟我說話逼出來的。
媳婦兒的臉開了,紅暈一下涌上臉頰,她慢慢從我手心里抽出手,看著一本正經的我。
以前你找我說話是常態,后來你跟我說話是疲態,現在這么跟我說話,感覺你有點變態。你說,到底打的啥鬼主意?!如果有了別的女人,盡管明里說,我承受得了,別家里一個外頭一個覺得虧欠。
聽著媳婦兒終于心平氣和說出她心底的顧慮,我有點想笑。先前的那番話,不僅把自己帶溝里了,還把媳婦兒帶溝里了,而且還是個海溝。剛聊個天咋就分岔了呢?讓我感到欣慰的是,總算找到媳婦兒的癥結,兩天的殷勤沒白獻。我觍著臉,決定乘勝追擊,充分發揮當初追她的那副勁頭,徹底讓她放松戒備,好好接受我的一片真誠。
哪能啊,我寧愿舔媳婦兒的腳趾頭,也不會吻別個的手指頭。從今晚起,我打算睡在你腳邊,一心一意吻你的腳趾頭。
美的你啦!
媳婦兒的笑迅速泛濫,整個臉變了形,臉頰擠成兩朵荷花,臉上的皮膚像風吹動的水波紋,不斷推動兩朵荷花在我眼前搖曳。
第三天
我們仨一起去觀瀾影視城看電影。影視城在百盛商城頂層,看電影的大部分帶著小孩,當中也不乏各色的情侶,有兩口子逗小孩玩的,有爺爺奶奶追著小孩屁股后面跑的,有相互打情罵俏的。我在候影廳中間一張圓形靠背椅上找到了座位,安頓媳婦兒和閨女坐下。然后在售票點邊上的小賣部買了一大桶爆米花,還有三支蛋筒冰激凌,分給了她們。閨女舔冰激凌舔得大半個臉都是奶油花子,活像個小花貓。我和媳婦兒輪流給她擦嘴擦臉,中間還不斷往她嘴里送爆米花,化身為女兒奴。
我看看表,離電影開影的時間尚早,便提議一起上附近的摩天觀光大樓頂看看夜景,順便消磨時光。登上樓頂,我們一起眺望城市的夜色,各色的霓虹燈在滿城盛開著不同顏色的花,忽明忽暗。遠處的煙花在一片光亮的高樓大廈背后,結成一排排火樹銀花,將夜空襯托得更加絢麗多彩。小公主很開心,在我們之間蹦蹦跳跳。她才不管我們帶她去哪兒,干什么,她想要的是爸爸媽媽陪她一起玩。看見煙花盛開時,還不時拍拍小手,一會兒要我抱,一會兒要媳婦兒抱,很是開心。
電影院小而精致,估計最多坐兩百人。當放映機居高臨下射出一束七色喇叭狀光線到那塊大銀幕時,室內嘈雜的聲音頓時消失,3D動畫版的哪吒在銀幕里開始上躥下跳,忽遠忽近。女兒戴上3D眼鏡后,面對刺激的鏡頭不斷發出凄厲尖叫,引得旁邊的觀眾紛紛朝我們側目。媳婦兒連忙將臉湊到我耳邊,對我輕聲說:孩子太小,不適合看,把眼鏡摘了,讓她消停會兒。我點點頭,就去摘閨女的眼鏡。閨女不依,拿著眼鏡當玩具,雙手護著怎么也不肯摘。
寶貝,不看了好不好,等下睡覺會做噩夢的。
閨女聽說會做噩夢,連忙松開小手,將眼鏡扯下來遞給我,撒嬌要我抱。我把她抱在懷里,一邊看電影一邊拍她的小手臂,閨女蜷縮在懷中,臉貼著我胸膛,很快睡得小臉兒紅透了。媳婦兒很專注地看著電影,偶爾發出輕輕的笑聲。在哪吒怒目圓睜要抽三太子龍筋的時候,她摘下眼鏡,側過頭來理了理閨女的頭發,摸了摸她的后背,從手提袋里拿出一條棉織小毛巾,輕輕塞進女兒背心,朝我微微一笑,轉頭又投入到劇情之中。
回到家里,我把熟睡的小丫頭放在床頭,躺在她旁邊陪著。中途想抽出胳膊來起身洗漱,她抱著我胳膊不松手,稍微一動就有所察覺,只好躺在她旁邊假寐,不知不覺睡著了,還睡得很香。媳婦兒后來對我說,你熟睡的樣子真像一頭豬,一頭憨態可掬的豬。
第四天
上午,我們一起去醫院看望姨媽。一聽到姨媽進醫院的消息,媳婦兒便慌了神,電話里也不問什么病,病成啥樣,放下電話便火急火燎扯著我就往醫院里趕。路上還一個勁催著車開快點,搞得我也有些心慌意亂,被她帶著節奏跑,中途差點闖了紅燈。也不怪她如此性急,岳母早逝,岳父常年在外,媳婦兒從小住在姨媽家,姨媽可憐她從小沒了媽,把她當親閨女待,甚至比親閨女還疼,什么都依著她,沒讓她受過丁點委屈。媳婦兒也把姨媽當親媽,黏著姨媽,結婚后有事沒事就往她家跑,各種撒嬌,各種親熱,看得我每次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到了醫院地下車庫,車還沒停穩,媳婦兒就迅速從車上蹦了下來,差點兒摔倒,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我努力憋住笑,趕緊跑過去,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問她崴著沒有,直到她擺手,才一邊挽著她的手臂,一邊笑她剛才慌張的樣子。
你又不是醫生,急有啥用,能不能稍微沉穩點,怎么像個經不住事的孩子。
在姨媽面前,我永遠是個孩子。媳婦兒想沖我笑一個,可能心里惦記著醫院里躺著的姨媽,沒笑出來。
媳婦兒的話沒毛病,有毛病的是媳婦兒那毛糙勁。哪像個成了家的人,在家吐了那么久芬芳,就沒修煉出一絲仙氣來?
一進急救室,媳婦兒的眼淚像黃果樹的瀑布,見著姨媽就呼嘯而下。我忙不迭從口袋里掏出面巾紙,一片片遞給她,一邊向姨父姨媽示意,一邊收媳婦兒揉成一團的濕面巾紙。我不嫌棄她流淚的速度,只擔心帶的紙巾不夠用,要是誰這會兒把面紙巾變成尿不濕——請恕我用詞不當,我一定想方設法為其申請專利,因為這種飛流直下的速度我還從來沒見過。姨父連忙笑著安慰媳婦兒:看把你緊張的,沒多大事兒。你姨媽早上跳完廣場舞,一到家就暈倒了。當時不明原因,沒主意,才打的120。醫生說是低血糖引起的,不算病,輸輸營養液,留觀一天,明天就能出院。
媳婦兒這才破涕為笑。我趕緊遞過去最后一片面巾紙,讓她收干臉上剩余的那點淚漬。并在旁邊打趣,幸好姨父勸得及時,再遲點,只能將就用衛生紙堵堤了。
媳婦兒粉拳朝我胸前一擂,人家擔心姨媽嘛。
姨媽半躺在病床上,拉著媳婦兒的手開玩笑,閨女有這孝心,那我多住幾回院唄。
瞧您說的,醫院里又不是啥好地方,您就不能說不來嗎,這么一次就嚇得我六神無主了。
媳婦兒又啟動她的撒嬌模式,我想這下糟了,得趕快給耳朵和眼睛放會兒假,等會兒她們親熱的時候,我好裝得若無其事。
第五天
女醫生發來了微信,要我反饋這幾天的情況,按照她設計的到了哪一步,是否需要再給予指導或疏導。如果有什么疑問,她可以提供額外的免費咨詢,不需要另外付費。我只回復了幾個字:很順利,謝謝。
媳婦兒聽見我的微信響,湊了過來,好奇地問:哪個情兒來的私信,神秘兮兮的?
我想現在還不到公開秘密的時候,便故作神秘地關掉手機,想檢查下她瓶里還有幾分醋。
等我休了你,你自然知道了。
我媳婦兒忙揪我的耳朵。你敢,你休一個看看!
我不敢,也沒打算敢。我現在要做的是,必須將媳婦兒引領到家庭生活的正軌上來,來不得半點兒虛情假意。以前欠媳婦兒的,都要一一補上。我微笑著,打算將這個善意的謊言繼續下去。
剛才公司老總要我去陪客戶,我說要陪你。公司老總說你是主要領導,陪誰也沒有陪你重要。
之前公司老總見我狀態極差,問過我的情況。我囁嚅了很久,才說出我跟媳婦兒之間的事。老總聽后很重視,也很體諒,給我放了半個月的假。要我好好調整,在家多陪陪媳婦兒,盡快修復感情,拯救家庭危機。
媳婦兒望著我將信將疑。我連忙將手機遞到她手里,媳婦兒不看,朝我一扔。手機在我胸前跳躍了幾下,像個失意的兔子,我趕緊用雙手去捧,沒捧住,落在沙發上。
早干嗎去了?
早上不是給你們弄早餐嗎?我故意曲解媳婦兒的言下之意,以前不是我沒幽默細胞,以前忙得連軸轉,沒心情開這種玩笑,更沒精力好好挖掘開發我的語言潛力。
你應該問,晚干嗎去了呢?
那么,晚干嗎去了?媳婦兒惟妙惟肖學完我的話,一本正經望著我,指望給她正確答案。
如果要干,什么時候也不晚。我朝她眨眨眼,一臉邪笑。
第六天
我們在游樂場玩得很瘋。旋轉木馬、大風車、碰碰車等項目都在小公主小手一指的范圍內。過程中我負責全抱,媳婦兒負責全陪,閨女不喊下來,我們堅決不下來。休息的間歇,也要在米老鼠和唐老鴨兩尊大神面前擺造型,比誰笑得更燦爛。在游戲廳里玩真人版超級瑪麗,頂下來不少小玩具。抱著閨女一起賽公路摩托,屁股扭成了花。跳起卡哇伊,三個卡通形象被經過的人偷拍了不少。回到家又化身超級奶爸,跟閨女瘋了大半夜,家里玩具扔得滿屋都是。超級媽咪也沒閑著,像一匹小馬駒似的跟我們一起撒歡,我很少見媳婦兒玩時那副天真可愛的模樣,看得有些癡了。趁媳婦兒哄小公主進房睡覺的當口,才開始打掃家里杯盤狼藉的戰場,直忙到屋里恢復原狀,才在沙發上自由散漫地躺下,望著潔白的吊燈閃著柔和的光,很快進入了夢鄉。
半夜醒來,客廳里一片漆黑,一只不知從哪兒鉆進來的蟋蟀,在雙開門大冰箱背后時斷時續發出一兩聲鳴叫,叫聲有些迫切和悠長,似乎努力呼喚著什么。我有點不解,門窗一直緊閉,這個小精靈怎么進來的?它要這么不停鳴叫,我還能安靜地睡不?
掀開媳婦兒為我蓋的毛毯,決定回房睡。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努力不發出聲響。閨女和媳婦兒兩個在床上側臥著,曲著身子,媳婦兒美麗誘人的胴體旁邊,顯然給我留了個位置。我輕輕躺下,一點一點將整個身體向媳婦兒貼近,胸膛貼實在她后背上,雙膝并攏輕輕頂在媳婦兒曲著的膝蓋窩里,一只手搭在她修長的胳膊上,下巴快挨到媳婦兒蓬松柔軟的頭發。媳婦兒顯然沒睡著,對我的一系列動作開始作出回應。她輕輕翻過身來,將我一把摟住,臉貼到我臉上,鼻子挨著鼻子,鼻孔的氣息漸漸由游龍變成飛鳳,不斷向對面的大山沖撞。整個身體像條靈活的曼巴蛇,粘在一棵粗糙茂盛的大樹上,不斷摩擦、推動、向前,尋找它的下一個目標。我聽到薄如蟬翼的睡衣里面每一個細胞都在說著悄悄話,相互傳遞信息,每一個信息都帶著炙熱的速度,似乎要密謀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世界大戰,沒有高尚、屈服、僥幸,只有奉獻、慘烈和窒息。雙方億萬個細胞大軍用無限激情投入戰斗,這邊是蒙古人攻城掠地時鋪天蓋地式的箭雨,那邊接著響起十字軍雷鳴般的拋石爆炸聲,不知誰先吹響沖鋒號,廝殺聲喊叫聲武器碰撞聲頓時此起彼伏,雙方在遼闊的平原上展開激烈沖殺,成千上萬個戰士或躍馬或狼突或虎奔,戰場上這里一群那里一堆,各自尋找自己的目標,誰也不服誰,誰也制服不了誰,只有為了勝利奮不顧身的勇士,沒有喪失斗志的可恥逃兵。最后,大家都各自帶著勝利的喜悅,一起鳴金收兵,偃旗息鼓。
第七天
我和媳婦兒并排坐在舒心心理咨詢室,接受女醫生的醫療評估。媳婦兒第一次來,有點好奇,有些新鮮,不住地問這問那。她還不知道我為什么拉她來,來干什么。我說回去后再給你解釋,你就別問了,跟著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保持微笑就行。
我拉著媳婦兒柔軟嬌嫩的手,一起微笑看著對面的女醫生。女醫生啤酒瓶臉上密密麻麻的斑點,猶如酒瓶標簽里的小字,那些小字將蒜頭鼻團團圍在中央。上次來可能有些緊張,我的視線弱化了醫生身上的其他部位,這會兒看,女醫生的臉跟她白皙的皮膚嚴重不搭,卻莫名其妙讓人有種認同感。女醫生是通過什么樣的內分泌讓它們得以和諧共生?幸好上次只是禮貌地盯住她的蒜頭鼻,沒有上下打量,若是放肆將她透視個遍的話,我會不會反胃,會不會立即逃之夭夭?如果真的逃之夭夭了,帶來的又是什么后果,是跟媳婦兒繼續無休無止冷戰,還是會棄家揚長而去?如果揚長而去了,會不會有今天這樣面對面的親切交談和氣定神閑?這一切,我是應該感謝女醫生的化腐朽為神奇,還是應該感謝自己當初的勇敢、執著、對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
不過應該確定的是,今天神仙般的媳婦兒在旁邊壓陣肯定功不可沒,讓我敞開胸襟,不再焦慮和難堪。回去后,我要好好向她說說我這幾天的感受。
我還是注意到女醫生把套筒裙換成了長腳褲,目光中沒有了犀利和審視,滿滿透著祥和。這跟我想象中的醫生越來越接近。作為純潔健康的心理醫務工作者,就該營造這樣的場面,讓我坐在這兒敢于坦然面對一切。
你倆能一起來,我真高興。女醫生用紙杯泡了兩杯茶,分別遞給我和我的媳婦兒。
我們也很高興。我和媳婦兒相視一笑,彼此的眼神開始流光溢彩。
那么,這個治療過程就算完美收官了,您看是線下還是線上支付?女醫生劃了個單子,快步走過來,遞給我。
什么,還要交錢?媳婦兒猝不及防搶過單子,四千,這么多,怎么回事?
我倆以前不是關系有點僵嗎,我就找了這個心理咨詢室,醫生給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議和方法——
話沒說完,媳婦兒瞪圓了雙眼,滿臉充血,話里噴火:你不就是想同我和好嗎?你要真心想和好,只要給我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就行了,值得花這么多錢嗎?看錢把你燒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把茶狠狠潑到我臉上,我感覺茶很燙。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