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林
摘要:自1971年陳世驤在美國亞洲研究協會年會上發表《論中國抒情傳統》以來,經高友工之發揚,王德威之鼓吹,“中國抒情傳統”論儼然當代顯學。“三代六群二系”為各抒情傳統論者自認、他認或追認的對中國抒情傳統論述有創見的參與者。一共有二十二人得入抒情傳統論述之譜系。就身份來說,有詩人、作家、學者甚至有曾入仕的文人。而從涵蓋的范圍來看,涵蓋了中國大陸、港臺以及歐洲、北美、馬華的漢學家或研究者。
關鍵詞:中國抒情傳統論;三代六群二系;譜系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1-0070-07
一
自陳世驤1971年在美國亞洲研究協會(AAS)年會上提出“中國抒情傳統”以來,有關抒情傳統的研究文獻日益復雜繁復。2002年,高友工又出之以長文《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繼續闡釋抒情傳統的邊界與內涵,重申抒情美典。如果說這兩位學者及其一脈的研究還局限在古典文學研究,那么王德威的《“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與中國文學現代性》①一文則將視域轉向現代文學。抒情傳統面臨內部的自省與外部的反思,在批評與反思的種種經驗中,抒情傳統論者的身份始終沒有得到解決。抒情傳統論者是否可歸為一流派,或者是一地域的團體的指稱?抒情傳統論者的理論來源為何,是否是內部各學者相互遵守的?他們之間的共同與差異在什么地方?是否能將其籠統地稱之為“抒情傳統論者”?
在這諸多問題中,引人關注的是:抒情的主體為何?這個問題包含了兩方面的意義,其一是在書寫、討論抒情傳統論者的學者、作家、詩人中,何者應被列入抒情傳統論者的譜系之中;其二是抒情傳統論者討論的對象有何轉移,學術轉移的原因及結果又為何。抒情傳統論者如何確定主體身份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誠如陳國球指出的抒情傳統論述與泰勒(Charles Tylor)的追尋“自我”相擬②,那么“抒情傳統”的論述譜系研究就應該得到梳理,以更好地包含中國古典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研究。
由此,我們提出“三代六群二系說”③。“三代六群二系”中涉及到的人物是本論文的研究范圍,為各抒情傳統論者自認、他認或追認的對中國“抒情傳統”論述有創見的作家、詩人、學者。在研究過程中,主要依據了以下四種著作:(一)蔡英俊主編:《中國文化新論·文學編一:抒情的境界》(以下省稱《抒情的境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3);(二)柯慶明、蕭馳主編:《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一個現代學術思潮的論文集》(以下省稱《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三)陳國球、王德威主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以下省稱《抒情之現代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四)陳國球:《抒情中國論》(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
《抒情的境界》包含了八人的論文,他們是呂正惠、蔡英俊、呂興昌、吳壁雍、曹淑娟、張火慶、龔鵬程、林順聰。《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一書囊括了陳世驤、鄭毓瑜、蔡英俊、龔鵬程、高友工、張淑香、呂正惠、蕭馳、柯慶明、顏昆陽等十人的作品。而《抒情之現代性》則收入了陳世驤、高友工、朱自清、聞一多、朱光潛、魯迅、沈從文、方東美、宗白華、普實克、宇文所安、蔡英俊、呂正惠、葉嘉瑩、柯慶明、張淑香、蕭馳、龔鵬程、黃錦樹、陳國球、王德威等二十一位的成果。《抒情中國論》比《抒情之現代性》增加一人,為詩人徐遲。《抒情之現代性》為陳國球、王德威合編,除了選取文章安排的次序不一樣以外,其去取與《抒情中國論》幾乎全部相同。因此,我們有理由將《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和《抒情之現代性》看作主要的追溯文獻,這樣就可以確定抒情傳統論的研究范圍。
但《抒情中國論》仍有其獨立的價值。《抒情之現代性》與《抒情中國論》之“目錄”的排列次序的不同,可折射出編者與著者在思考“抒情傳統論”譜系的差異,而由這些較小的差異,可以探尋出“抒情傳統”一說的當代困境。二書“目錄”最大的差異在于,《抒情中國論》將聞一多、朱自清視為首要的討論對象,而繼以魯迅、朱光潛和沈從文,再輔以宗白華、方東美,其下為陳世驤、高友工以下各家的論學思想。而《抒情之現代性》首先列出的是陳世驤、高友工的文章,再上接朱自清、聞一多等二三十年代的學人傳統,仍將七十年代以后的學人放在后面,他們的次序沒有變化。我們深信,陳國球和王德威合編的《抒情之現代性》在排序上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相應的,陳國球的《抒情中國論》也應是其嘗試梳理抒情傳統論述譜系而產生的成果。
我之關注到這兩部著作/文集的不同,是受到安德森的影響。安德森在區分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時,使用了“事后”和“預期”兩個概念,他說:
從歷史上講,現代主義實質上是一個事后(post facto)范疇,它在事后把范圍廣泛、樣式繁復的實驗形式和運動統一在自己的名下,而這些實驗形式和運動本身卻對現代主義這個名稱一無所知。相比之下,后現代主義更近似于一個預期(ex ante)觀念,在它著手描述的藝術實踐之前產生的一個概念。④
在安德森的考索中,后現代性起源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而這恰好是抒情傳統論之起源及成長時期。這就預示了可將抒情傳統論述和后現代主義合觀的理論可能性。不過,這里并不想詳細展開抒情傳統論述與后現代主義結合的表征。而是借由安德森的富有洞見的說法,來思考抒情傳統的兩本選集蘊含的理論上的張力。前引文的要點在于,抒情傳統之譜系的“事后”和“預期”之成立,不僅將影響研究者勘求抒情的流變,也將涉及到后來者繼承該傳統的“道統”。
抒情傳統論述不無質疑的聲音,龔鵬程、鄭毓瑜兩位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因而在編選文集時,不得不注意到其間的理論轉移。《抒情之現代性》就考慮到了反對者的聲音,從而將陳世驤、高友工的文章置于編選文章之首,而繼之以魯迅、沈從文、宗白華、朱光潛、方東美等人。用安德森的術語來看,這可以說是“預期”的概念的產物。而《抒情中國論》則是想給讀者以“事后”的經驗。也就是說,《抒情中國論》是想將抒情傳統論述歷史化,而《抒情之現代性》則試圖將該傳統理論化。二者的目標不同,造成其取徑的相異。
二
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蔡英俊早期編選的《抒情的境界》,該文集里面只有呂、蔡、龔三人是后來的抒情傳統論者常提到的。《抒情的境界》一書1983年4月出修訂版,彼時高友工在臺已經演講過了。蔡英俊追蹤“抒情傳統”,在其為《抒情的境界》撰寫的《導言》里,“在‘形式—意義這種類型理論的關照下,我們可以再進一步討論中國文學的特質。”他明確地提及:
在西元前十世紀左右,中華兒女選擇了簡潔的、反復回增的歌謠體來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時,的確是從這種復沓的歌謠形式里找到了最貼合于他們的心靈秩序與美的理想的表達媒介。往后,文學創作的主流便在“抒情詩”這種文學類型的拓展中逐漸定形,終而匯結成標識中國文學特質的抒情傳統,甚至影響、改變了小說、戲劇這些文類本身獨具的敘事本質。⑤
陳世驤1971年去世,其論文“On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論中國抒情傳統》)后發表于1971年2-3期合刊的Tamkang Review(《淡江評論》),其后中文由楊涂銘中譯,楊為彼時淡江大學外文系學生。該文經過楊牧的刪節,發表于1972年第2期的《純文學》月刊。⑥蔡英俊之接續“抒情傳統”并引陳世驤、高友工二人的文章為證。因而可以說,蔡英俊之編輯出版《抒情的境界》,是抒情傳統內部有意識的梳理學派的知識傳承和論述框架。
我們還知道的是,這次文章的編選是在“高友工旋風”之后的結集,因而無論抒情傳統論者是自愿賡續抒情傳統,還是對一種新批評、新方法的借用,都應該被認為是有益的嘗試。蔡英俊編纂的這部文集在兩岸產生較大的影響,其方法論的意義不容忽視。雖然蔡英俊的文集編纂不能認為是抒情傳統內部第一次有意識地梳理知識傳承,不過蔡本人在抒情傳統論述中的地位卻是逐漸明晰的。在張淑香的重要論文《抒情傳統的本體意識——從理論的“演出”解讀〈蘭亭集序〉》⑦起始部分,蔡英俊就被視為接陳世驤、高友工以下的重要抒情論者,而張的這次梳理,則被目為“第一次”⑧梳理該流派的成果。
思想史的論述方法及理路可供我們將抒情傳統論述往更深的層面思考。葛兆光在論述類書的作用時,特別提到其對思想史研究的貢獻,言及目錄的編撰、類書的分類和經典注疏所呈現出的“一個時代的知識與思想世界”的大體描述⑨。其實文集的功能在一流派的形成的功用上正堪此類,它能呈現流派內部的唱和與矛盾,闡述流派的論述旨趣與主張,梳理流派的前承與后啟。更為重要的是,它能提供給研究者一個論述的“窗口”⑩,使得研究者借此窺探流派的起承轉合。這里說的文集,并非個人的文章集合,而是有著相同或相似論述旨趣的不同的人的文章結集。在現代文學史上,許多詩歌、小說流派的得名就是如此,在古代文學的發展史中,也不乏如此例子。遠觀“道學”之得名,近察“九葉詩派”之賦義,莫不如此。文集之功用,小到對一個流派內部有影響,大到對文學史書寫有著效應。因而以《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和《抒情之現代性》所載之作家、詩人、學者為研究對象,應是合乎研究的標準的。
合三書之所載,一共有二十七人得入抒情傳統論述之譜系。他們是魯迅、宗白華、朱光潛、朱自清、方東美、聞一多、普實克(Jaroslav Pr?ek)、徐遲、陳世驤、高友工、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蔡英俊、呂正惠、葉嘉瑩、柯慶明、張淑香、蕭馳、龔鵬程、呂興昌、吳壁雍、曹淑娟、張火慶、林順聰、顏昆陽、黃錦樹、王德威、陳國球。這份名單中,有兩個特點值得注意,一是他們的身份,二是其涵蓋的范圍。就身份來說,有詩人、作家、學者甚至有曾入仕的文人。而從涵蓋的范圍來看,涵蓋了中國大陸、港臺以及歐洲、北美、馬華的漢學家或研究者。
三
只要我們考慮一下《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和《抒情之現代性》二文集的《導言》《引言》《導論》,就可以發現其中的論述標準有嚴格與寬松的區分。我們若依照上文的論述與去取,那么呂興昌、吳壁雍、曹淑娟、張火慶、林順聰五人是不應當算在里面的。因而本文不把這五人列為抒情傳統論者之代表人物。如此,則抒情傳統論者僅有二十二人。《抒情的境界》既為中國大陸和臺灣的學者熟知,其中可資利用的內容還是值得進行研究的,比如三書對入選學者、作家、詩人所持有的標準,以此就能呈現出抒情傳統論四十余年的發展與衍變。
1983年出版的《抒情的境界》之《導言》中,蔡英俊描述了其對文學的執念,不下于夏志清筆下的中國現代作家的“感時憂國”精神。他“單純的相信:文學作品所描摹的不是生活中散亂不連屬的片段,而是一種深邃的統一性和連續性;文學作品所彰顯的也不是一個單純或單一的情感或思想的特質,而是生命整體的力動過程。”11強調文本自身的統一性和連續性,甚至復雜性,可說是新批評的功勞。文學理論研究者楊東的著作中對此派有簡要的概述,“新批評是20世紀前期美國最重要的批評流派。它主要活躍于30年代至50年代,一度曾主宰了美國的大學課堂和文學批評界。”12新批評強調文本的細讀(close reading),忽略文本的外在條件對文學構成的影響,以蘭色姆(John Crowe Ransom, 1888-1974)、艾倫·泰特(Allen Tate, 1899-1979)、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 1906-1994)為中堅人物,這份名單還可以包括更多的文學研究者,燕卜蓀也在其內。在文章的其他部分,我們可以看到新批評在抒情傳統論述中的地位。事實上,新批評的論述同時也構成了抒情傳統論述的理論來源之一。
而在2009年蕭馳為《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所撰的導言中對“抒情傳統學派”有一個解釋:
(我們)將“中國抒情傳統”界定為:承陳(世驤)、高(友工)的學術思路而來、自中國思想文化的大的歷史脈絡或比較文學的背景去對以抒情詩為主體的中國文學藝術傳統(而非局限于某篇作品)進行的具理論意義的探討。13
這是第一次由“中國抒情傳統”流派內部對“中國抒情傳統”的含義的界定。這個定義透露出豐富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在我們探討《抒情之現代性》時將會產生極有意義的辯證。首先是蕭馳定義的產生,他預設了一個“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的存在,而他與柯慶明主編的書中所選內容皆為與該流派有關的論文。至此,從陳世驤1971年宣讀文章開始到“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的正式形成,已近四十載。其間,不僅陳世驤、高友工的文集得以在兩岸三地流傳,《抒情的境界》一書也已出版,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抒情傳統”論的推動者,如蔡英俊、呂正惠、張淑香、柯慶明、蕭馳、龔鵬程等已享有聲名。因而總結、梳理抒情傳統的文獻的重要性于焉可見。
在這段引文中,還應該引起注意的是蕭馳提到“以抒情詩為主體的中國文學藝術傳統”,他將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的研究對象界定為“抒情詩”,這就與《抒情的境界》提到的“詩歌、小說、戲曲”不同,而就實際的研究成果來看,音樂、繪畫、書法等領域也在“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的研究對象之中。這一對以“抒情詩為主體”的范圍在《抒情之現代性》里進一步放大。僅就抒情與現代的對舉就可知陳國球、王德威將抒情之系譜延續到現代文學,并引入“現代性”。所謂“現代性”,用卡林內斯庫美學角度的解釋便是包含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主義)、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14王德威的長文《“有情”的歷史》便在攫取批評理論的同時,將現代性的理論與抒情傳統論述合觀,以為其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發凡。王德威在文中說:“抒情不僅標示一種文類風格而已,更指向一組政教論述、知識方法、感官符號、生存情境的編碼形式”15。王德威的這一看法頗為關注中國抒情傳統論者所引用,因為這句話不啻為“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的概括。他將抒情傳統與政治、知識、存在狀態聯系在了一起,擴大了抒情傳統的以“抒情詩為主體”的狹隘范圍。
將抒情傳統論述做出系統思考的是陳國球,他是“中國抒情傳統論”的香港代表者。其重要性在于提出兩個重要的概念,其一為“抒情中國”,其二為“香港的抒情史”。由抒情而鏈接香港與內地的“情”的傳統。《抒情中國論》稍早于《抒情之現代性》出版,其中的內容泰半是陳為《抒情之現代性》精心結撰的“導讀”。《抒情之現代性》這一導論的結尾部分,陳國球不無反思地寫道:
中國的“抒情”觀念其來有自,“抒情傳統”論述也是中國文學研究者在“現代狀況”下對研究對象的文化歸屬及其意義的省思。以這個角度切入以詮釋中國文學,包括古典與現代,其效用非常顯著;據最近的發展看來,這個詮釋系統還有相當巨大的開拓潛力。當然,“抒情傳統”只是詮釋中國文學的其中一個可行方案,而不是開啟中國文學倉庫的“百合匙”。16
事實上,自黃錦樹《抒情傳統與現代性:傳統之發明,或創造性的轉化》一文以來,抒情傳統與現代媒介、理論相結合的文章不在少數。李歐梵將抒情傳統與近代文學相聯系,更有接踵者將其與電影的抒情風格匹配。17由此而開啟了抒情傳統現代轉化之面面觀。
四
行文至此,“中國抒情傳統”的兩個論述系統得到了闡明,其一是古典文學的追溯,其二是現代文學的建構。這兩個脈絡是內含在陳世驤的學術經歷中的。18而到了高友工及其后學,抒情傳統論就變得狹隘起來,或戚戚于起源的探索,各尋主體;或直陳其為“戲論”,另起爐灶。直到黃錦樹、王德威、陳國球將其與現代文學和理論的探求相結合,才又煥發了生機。如果借用王國維的詞話來評王德威、陳國球等人的努力,可以說,抒情傳統至王、陳二氏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19抒情傳統一說在批評與指認的過程中,研究者的主體及其研究對象都發生了變化。抒情傳統如何容納古典與現代、如何調和哲學與文學、如何解說“情”之變化成為研究者試圖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關涉著抒情傳統論的合法性問題,不得不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為此,借助于學者對“現代新儒家”的研究,我們提出“三代六群兩系”說來解決此問題。“三代六群二系”說,如上所述,是指始于新文學之發軔期,以迄今的“抒情傳統論”的學術譜系。這個譜系中,部分研究者對古典文學的研究有開拓之功,但其中并不包含純粹古典文學中的抒情理論及其譜系。還應該指出的是,如前提及,該結構之依據,乃是抒情傳統論者自認、他認或追認的結果。其結構如下:
第一代第一群魯迅、朱自清、聞一多
第二群宗白華、朱光潛、方東美
第二代第三群普實克、徐遲
第四群陳世驤、高友工
第三代第五群黃錦樹、王德威、陳國球
第六群蔡英俊、呂正惠、柯慶明、張淑香、蕭馳、龔鵬程、顏昆陽、宇文所安、葉嘉瑩
這個結構有幾個地方需要說明。一,關于第一代第一群和第二群,他們的群際區分是很明顯的。魯迅和沈從文的主要成就在現代小說,在《抒情之現代性》中,被選中的是《題未定草(七)》,而他常被征引的文章是《摩羅詩力說》。至于沈從文,無論王德威、還是陳國球,都以其1965年寫就未發表的《抽象的抒情》為抒情傳統張本。而第二群之宗白華、朱光潛、方東美三人都是美學家,陳國球之將三位歸為抒情傳統的體系中,是試圖將美學理論置于文學研究的努力。他們三人的學術經歷有交叉的地方,方東美與宗白華是為東南大學及中央大學同事,也是朱光潛的同鄉及同學,20這也是研究者將其置于抒情傳統體系的一大原因。
一、關于普實克。普氏之被追認為抒情傳統的代表人物,在于一份重要的文獻,即是其論文集《抒情的與史詩的》(The Lyrical and the Epic),該文集由李歐梵編纂。在該文集中,收錄有一篇長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Subj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該文特別注意到“晚清時期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中國現代文學”21以及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脈絡。將近現代中國之抒情因素向傳統靠攏,闡釋在革命與啟蒙之下的情的表征,這樣就為抒情之現代轉換提供了條件。
二、關于徐遲。徐遲在新時期以《現代性與現代派》介入當代文學論爭,而抒情傳統論者最愿提及的他的作品是發表于1939年《頂點》的《抒情的放逐》22。《頂點》月刊由艾青、戴望舒主編,7月10日出版,設桂林和香港通訊處,桂林處由艾青負責,香港處由戴望舒負責。因9月艾青離開桂林,該刊停刊。同期刊發的還有周煦良、袁水拍的詩作。《放逐的抒情》在倒數第二篇,最后一篇文章是署名馬耳的《一個人的記憶》。徐遲在其文章中將抒情與戰爭聯系,討論生命的習慣與意義的問題,抒情放逐的背景,他說是:“這個時代里,生命僅是習慣,開始沒有意義了。”這段話的來源,據徐自承,是來自C臺。劉易士論艾略特的,在文章的開頭,作者就說:
關于近代詩的特征的說明,C臺.劉易士在他的《詩的希望》里所說的艾略脫開始放逐了抒情,我覺得這是最中肯的一句話。因為抒情的放逐是近代詩在苦悶了若干時期以后,始能從表現方法里找到的一條出路。23
在文章最后,作者又道出寫作的緣由:“抒情的放逐,在中國,正在開始的,是建設的,而抒情反是破壞的。”我們不得不將徐遲列為“反抒情”的代表人物,甚至可將其視為反抒情的抒情者。而聯系到其后來大論現代性,可見抒情與現代性的問題,在徐遲這里就有了征兆。
三、關于宇文所安。在《抒情之現代性》中,陳國球坦誠“宇文所安本人對‘抒情傳統論的標簽大概也不會坦然接受”24。宇文所安著述宏富,不僅對中國古典文學熟稔,對中國現代文學也頗為關心,尤其是現代詩學的開展。陳國球將其歸為抒情傳統論者的一大原因是“論述的視野和關懷所在”,這個歸類比較模糊。待我們討論完抒情傳統論的諸多疑點后,再回到這個問題,或許讀者會得到清晰的回答。
四、關于葉嘉瑩。將葉嘉瑩歸為抒情傳統論之主要人物,就個人的閱讀來說,是妥當的。葉承其師顧隨的“興發感動說”讀解詩詞。對文類、流派、詩或詞人、文集均有研究,其中與抒情傳統相關的,除了興發感動說外,還有其探究王國維的意境理論。在《詞學新詮》一書中,葉借用語言學、結構主義、女性主義等文學理論與意境說合謀。從方法論上來講,陳世驤早年在北大從朱光潛游,與艾克頓合譯《中國詩選》,后又留學美國,深染新批評的方法;而高友工的文章自稱是從語言學來,借用雅各布森的理論,因而與葉嘉瑩的方法不謀而合。均為時代影響下的產物。
五
陳國球在《抒情之現代性》的“導讀”中為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討論抒情傳統傳承的方便法門。通過他的討論,我們能夠較為完整地建構出涵蓋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研究的抒情傳統的論述譜系,這個譜系便是“三代六群二系”說。以“三代六群二系”說來對抒情傳統論進行考察,歷時地看,涵蓋了三代研究者的研究成果。如果我們使用希爾斯對傳統的定義,那么抒情傳統也可以說是一“傳承有序”的學術流派,是屬于“傳統的延傳變體鏈”。而關于抒情傳統的形成時效,也符合希爾斯“至少三代人”的要求。25因此,我們將抒情傳統視為一合理的論述譜系。研究者梳理抒情傳統的學術譜系,不僅有助于抒情傳統論者的自我認同,同時也使他們可以察覺到抒情傳統論的理論的偏狹與論述張力,以求得論述的空間的。關于“三代六群二系”說,我認為還有如下的幾個方面尚待說明。
首先,是上文尚未討論到的《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文集。該文集由柯慶明、蕭馳主編,柯較早地對抒情傳統論述進行了研究、闡釋,而蕭馳對抒情傳統論述的認同雖較晚,但在后來的抒情傳統論述中,奮起直追,屬“后起之秀”。他們二人均始于研究古典文學,而他們編纂的文集也體現了這一特點:未選入現代文學史研究者黃錦樹、王德威的研究文章。而引起我們興趣的是,陳國球、王德威在編撰《抒情之現代性》時,對抒情傳統含義的重新思考。尤其是在現代性的大纛之下,陳、王對抒情之含義的重新思索。在他們的視野中,不同于古典文學研究者在傳統文獻中尋找起源,他們認為現代文學中自有一抒情傳統的論述譜系。
現代文學的抒情譜系之起源在于新文學的興起與傳播。也就是說,在陳、王的研究中,抒情傳統論述譜系是與新文學命運緊密相關的,本身即為一現代的“風景”的發明。抒情之“情”應當說也是近代的產物。普實克對清末文學的觀察今天仍然有效。該“情”在袁進的研究中上接晚明李贄的童心說。26袁進所說的“中國近代文學之先聲”即為晚明的“唯情主義”。他觀測到了近代文學理論與晚明文學理論之相融合處。更進一步,袁指出近代“情”之吊詭,一方面尊崇,一方面貶抑:“他們在同一部作品中一方面崇仰‘唯情主義,謳歌純真的愛情,將愛情寫得美妙動人;一面又對‘情持恐懼否定態度。”27
《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文集分“原論篇”、“本論篇”和“廣論篇”,每“篇”之下,又分三節,節下選錄文章,文章數目不一。“原論篇”包括抒情傳統與文化淵源、語文學以及傳統的開啟三個部分。“本論篇”則論及抒情傳統中的自我、“詩的時間”和文學形式諸問題。第三篇“廣論篇”列了抒情傳統與跨文類的關系、以及理論建構與再構和學術思潮反思等項。文集收入的文章值得深思,其中抒情傳統與跨文類的關系,實是討論抒情傳統與美學、小說的關系,擴大了抒情傳統的研究范圍及論述的空間。值得注意的是,該文集未收入陳世驤的名文《論中國抒情傳統》以及高友工的文章《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
其次,我們還應注意到陳國球的論述方法。他連接百年抒情文學的方法基于:一,時間的關聯;二,論述主旨的契合;三,作家、流派和論爭之勾連。《抒情之現代性》中選錄的朱光潛和魯迅的文章,是二人對古詩“曲終人不見,江岸數峰青”的爭論。由此進入到境界的探討,而境界之尋求,在漢學界,當以葉嘉瑩的思索影響最大,尤以葉早年對王國維詩學理論的探討最為知名。聯系到漢學界,就不得不延及宇文所安的唐詩研究。而在朱光潛,其關聯到宗白華,乃因二人對中國美學的貢獻;同樣是美學的理論尋求,方東美的哲學似能給陳國球更多的抒情傳統之外的選擇。《抒情之現代性》的“導讀”,后盡數收入《抒情中國論》。需要提及的是,陳之能被列入中國抒情傳統論述,乃因其兩方面的貢獻。一方面是他提出了抒情中國論,擴大抒情的研究范圍,并隱約建構起了二十世紀的抒情傳統論述。另一方面是他將“地方性”引入抒情傳統論述,討論香港的抒情。我們可以將其討論香港文學抒情史的部分稱之為“抒情香港”。
再次,抒情傳統論述包含多個學術面向,研究者既可以從其內部進行研究,也可將其與華文文學、“離散研究”聯系起來,進行跨學科的敘述。還可以借助批判理論、殖民理論的方法,建構或解構抒情傳統的論述視野及其譜系。如果研究者同意王德威提議的將抒情視為革命與啟蒙之外的第三個現代思想研究的視角,那么有關抒情的討論值得更多的關注。抒情傳統的學術面向,概括起來:從學科分野來說,有文學的和美學的面向;從文學內部的角度,有古代與現代的面向;從地域區隔來說,有歐美和港臺學者的面向,因而造成漢學家與本土學者視域的差異。抒情傳統論述是伴隨海外中國研究之歷程而成長的28,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將抒情傳統論述視為已完成的流派或團體,而是正視其生成性與多變性。
最后,“三代六群二系”說只是暫時性的研究成果。隨著學界對抒情傳統論述興趣的增長,相關的學術成果也不斷地涌現,因而學術譜系也應得到延伸。直接性的知識性的影響,就有張健、張松建等人的研究成果,而其他影響,還可在楊聯芬、陳曉明的著作中看到痕跡。29需要再次重申的是,我這里的“兩系”指的是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研究兩個脈絡,其中近代文學之研究,屬于現代性的探究。當然,也可指抒情傳統論述的兩大重鎮,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臺灣大學,這兩大學術重鎮的學術傳承也可稱之為“兩系”。高友工在普林斯頓大學執教,其弟子林順夫、孫康宜的詞類研究可列入抒情傳統的研究譜系。30上面的排列可以明顯看出的是,第一代第二群、第二代第四群、第三代第六群是屬于古典文學研究的范疇,也就是說,這些學者是以研究古典文學著稱的。這里的古典文學也包含了古典美學等其他領域,是屬于“古典文學研究系”。第一代第一群、第二代第三群、第三代第五群中涵蓋了現代作家、詩人、學者,則他們屬于“現代文學研究系”。如按照這個標準,林順夫、孫康宜應列入第三代第六群之中。
① [美]王德威:《“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與中國文學現代性》(2006),后收入王德威中文專著《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2008)、《抒情傳統四論》(2011)、英文專著The Lyrical in Epic Time: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 through the 1949 Crisis(2015)以及陳國球、王德威主編《抒情之現代性》(2014)等書。
②162024 陳國球、王德威主編:《抒情之現代性》,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590-591頁;第31頁;第321頁;第251頁。
③ 該觀點之產生,得益于劉述先先生對現代新儒家的分析,他提出了現代新儒家“三代四群”的架構,見劉述先:《現代新儒學發展的軌跡》,《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④[美]安德森:《后現代性的起源》,紫辰、合章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頁。
⑤11 劉岱總主編:《中國文化新論·文學卷一:抒情的境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7頁;第2-3頁。該書之聯經版為蔡英俊主編,在三聯版的版權頁上,寫有如下字樣:本書經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授權,據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4月修訂版影印。
⑥1730 陳國球:《抒情中國:論中國的抒情傳統》,《抒情中國論》,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頁;第6-7頁;第1頁。
⑦ 張淑香:《抒情傳統的本體意識——從理論的“演出”解讀〈蘭亭集序〉》,《中外文學》1992年第8期。
⑧ 徐承:《中國抒情傳統流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96頁。
⑨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51-467頁。
⑩ 這當然借自丹穆若什的論述,參看丹穆若什著,查明建等譯:《什么是世界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8頁。
12 楊東:《文學理論:從柏拉圖到德里達》,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頁。
13 蕭馳:《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導言》,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6頁。該文后更名為《四十年的接力》,載徐中玉、郭豫適主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32輯·中國文論的古與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14 [美]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18頁。
15 [美]王德威:《“有情”的歷史》,《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33期。
18 陳國球:《“抒情傳統論”以前:陳世驤早期文學論初探》,《淡江中文學報》2008年第18期。
19 王國維評李后主的詞,《人間詞話》第十五則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見王國維著、徐調孚注、王幼安校訂:《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197頁。但黃錦樹、王德威二人的著作的差異也非常大。
21 [捷]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收入普實克著、李歐梵編、郭建玲譯:《抒情與史詩》,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頁。
2223 徐遲:《抒情的放逐》,《頂點》1939年第1期。
25 希爾斯著、傅鏗、呂樂譯:《論傳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頁;第20頁。
2627 袁進:《近代文學的突圍》,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頁;第407頁。
28 [日]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3頁。
29 大多數研究都與詩學理論有關,參見張松建:《抒情主義與現代詩學》(2012);張健:《知識與抒情:宋代詩學研究》(2015);楊聯芬:《浪漫的中國:性別視角下激進主義思潮與文學:1890~1940》(2016);陳曉明:《眾妙之門》(2016)第七章《“沒落”美學的古典性與現代面向——〈游園驚夢〉表征的一種美學意識》。
(責任編輯:黃潔玲)
The Theory of Three Generations, Six Groups and Two Systems
in the Genealogy of the Lyrical Poetry Theory in China
Wang Yulin
Abstract: Since 1971 when Chen Shih-Hsiang published his ‘On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 in 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AAS) in the States, the ‘tradition, promoted by Yu-Kung Kao and preached by David Der-wei Wang, has become a well-known theory.The Three Generations, Six Groups and Two Systems are a reference to the creative participators in the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 recognized, individually, severally or posthumously, by various believers. All told, there are twenty twowho can be included in this genealogy of lyrical tradition. In terms of their identity, there are poets, writers, scholars and even men of letters who used to be government officials, and in terms of the areas covered, there are sinologists or researchers from mainland China, Hong Kong, Taiwan, Europe, NorthAmerica and Chinese Malaysia.
Keywords: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Three Generations, Six Groups and Two Systems, genea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