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慧明

“方言就是一個地方最本土的聲音,也最能體現一個地方最本土的魅力和特色。”這是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長篇小說《繁花》的作者金宇澄在一篇訪談文章中的話。小說中隨處可見的滬語詞匯,連綴起了一幅幅極具地域文化色彩的生活場景,獨特的方言敘事令這部長篇小說大放異彩。而據此改編的蘇州彈詞版《繁花》,則可能是較話劇、電影改編外更能貼近原作精髓的一種舞臺呈現樣式,只因,方言的魅力恰恰也是蘇州彈詞的特色之一。
眾所周知,曲藝的曲種之所以多達數百種,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各地方言的差異,而“依字行腔”的基本規律正是根據不同方言的字音譜唱旋律,也就有了不同曲種各具特色的唱腔音樂。可見,方言在曲藝作品的創作、演出乃至傳播方面皆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形式,方言同時也是地域文化的載體,是體現地域文化特色的一種標志。我們所熟知的唐代詩人的七絕《回鄉偶書·其一》:“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就寫出了人事更迭、鄉音如故的感慨,在這里,“鄉音就是方言”。①
作為當地人們日常傳播信息、交流思想的工具,方言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將地方的文化精神、風土民情與社會習俗融于一爐。正如西方人類學家的論點:“語言也不脫離文化而存在,就是說不脫離社會流傳下來的,決定我們生活面貌的風俗和信仰的總體。”②“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禮記·王制》)有道是“十里鄉俗不同”,不同的方言,體現了不同地域人民的生活日常與社會生產,自然也體現了人們的審美觀念與生活情趣。早在司馬遷撰寫“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的不朽名著《史記》時,便大量運用了關中方言來描寫人物的性格、風度與日常生活習俗,使全書頓生錦上添花、通俗引人之妙,關中方言中所蘊涵的“古色古香之風和凝重典雅之貌”③彰顯無遺。
方言與中國文化之間的關系,諸多學者早有論述,尤其當下,隨著社會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普通話的使用范圍越來越廣,方言的生存空間卻變得越來越狹小,因此,方言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記憶又重回公眾的視野,保護和傳承地方方言的呼聲亦日漸成為共識。留住方言,就是留住了文化的多樣性和民俗風情多樣化的根。
除了日常生活交際和溝通,方言在大量文藝作品中的運用最顯而易見,也最能直觀地體現“一方水土育一方人”的文化烙印,因而,當方言所代表的地域文化在現代文明的發展、融合中逐漸消隱時,保護和傳承方言理應成為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
沒有了方言,方言曲藝亦即地方曲種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和地域文化的豐富性一樣,地方曲種的多樣性也離不開各地方言的運用。
例如在南戲發源地的浙江瑞安,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曲種便是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瑞安鼓詞,有著極其深厚的群眾基礎,不僅是瑞安當地百姓喜聞樂見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更是在外的瑞安游子寄托情思的最佳載體。瑞安鼓詞的魅力和特色,方言的運用是重要因素之一。瑞安方言屬于甌語體系,其最為突出的特點便是保留了古漢語的聲調體系,至今仍有著古音中的全部入聲字,甌語因此被稱作華夏古漢語的“活化石”。④而主要使用瑞安方言中的瑞安話進行說唱的瑞安鼓詞,輕盈流暢,溫情活潑,有著濃濃的鄉情、鄉音和鄉韻,其中所涵含的文化底蘊更是值得我們倍加珍惜。
再如蘭州鼓子詞的傳統曲目之一《罵雞》,盡管同類題材的曲藝作品在許多地方都有存在,但又都因各地方言和民間習俗的不同而各有千秋,尤其是在曲調的地域性、唱詞的內容、表達的方式和語氣等方面,體現出各具鮮明的地方特色。由對蘭州鼓子詞《罵雞》的考察及對同類題材曲藝作品的橫向比較,學者發現:其故事內容是“隨著歷史上東部人口的遷徙而傳入的舶來品。這個題材在移植過程中一旦與蘭州地方方言相遇,并且經過了聰慧的蘭州鼓子藝人的傳承與改造,就使得《罵雞》成為了蘭州方言的承載物之一。”⑤如果從曲藝學的角度再進一步地深入研究,從這個作品中方言的運用,亦能管窺蘭州鼓子詞與來自北京的滿族八角鼓之間的承續關系,以及某個地方曲種在流布過程中所發生的諸多變異等現象。
文化和語言是共生的,保護方言,既是傳承地域文化,也是維護文化多樣性的一種努力。不得不說,在方言使用普遍式微的大背景下,特別是年輕群體對原生方言的認同感和情感因素大大減弱的情況下,方言竟也成為了地方曲種向外傳播的主要受限原因。普通話的大力推廣,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溝通越來越便捷且毫無障礙,與此同時,各地方言的逐漸“隱沒”,也讓地方曲種的生存境遇變得越來越艱難。
“好聽是好聽,就是聽不懂!”在許多場合,但凡有地方曲藝節目的演出,常能在觀眾席中聽到這樣的評價。于是,我們經常會注意到,許多參加全國性比賽的曲藝節目,或者是在晉京演出的舞臺上,一些地方曲藝節目會有意棄用鄉音,而改用普通話來說唱,首要的目的顯而易見是為了爭取更多的觀眾。這樣的改動自然也產生了許多爭議,贊之者主要是從“聽懂了”的角度考慮,認為可以藉此擴大傳播范圍,讓該曲種“走向全國”;而反對者則認為:如此改動令曲種獨特的地方韻味頓失,實不足取。
寫到這里,不妨可以用福建的南平南詞這樣一個地方曲種在說唱語言運用上的變化來舉例說明。南平南詞的語言流變經歷了土官話、土官話改普通話和改回土官話這樣的3個階段⑥,由于特殊的方言環境,南平南詞這個福建的曲種一度成為少有的以普通話演繹的地方曲種。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深入,普通話的南平南詞亦成為了爭議的焦點。在從業者的努力下,如今,繼《鐵膝海瑞》(2012)、《應老漢修橋》(2015)、《印度來的準親家》《國系九零后》(2019)等用土官話進行說唱表演的南詞節目的相繼獲獎,“從一個側面體現出社會對語言回歸的期待和好評”。⑦
方言不僅是一種地方性的語言、鄉土性的語言,更是一種母語文化。母語,在現代人文中的角色和定位是相當重要也是無可替代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有“國際母語日”,其主旨就在于“為了幫助人們了解世界各民族母語文化的現狀,推動語言及文化的多元發展。在理解、寬容與對話的基礎上幫助人們進一步加深對語言傳統及文化傳統的認識”⑧。那么,就曲藝來說,方言承載著地方曲種的特性,地方曲種的藝術魅力則有利于方言的傳播,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如何讓下一代記住方言、傳承方言,這可以說是地方曲藝的歷史重任。”⑨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當下曲藝作品中的方言運用,一方面保證了曲種的本體特征;另一方面,其在文化傳播和影響力上的群眾性、普及性、娛樂性對方言的保護和傳承有著不可輕視的重要作用。
① 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修訂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版,第4頁。
② 周振鶴、游汝杰: 《方言與中國文化(修訂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版,第3頁。
③ 蔣寶德、李鑫生主編:《中國地域文化》,山東美術出版社,1997年3月版,第1215頁。
④ 沈克成、何克識編著:《瑞安方言曲藝韻書》,寧波出版社,2017年10月版,第1-2頁。
⑤ 雷巖嶺、張彥麗:《蘭州鼓子<罵雞>中的蘭州方言和民俗現象分析》,《甘肅高師學報》,第20卷第6期(2015),第22頁。
⑥ 張慧:《鄉音鄉情——芻議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南平南詞”說唱語言的前世今生》,《戲劇之家》,2020年第24期,第32-33頁。
⑦ 同上,第33頁。
⑧ 參見百度百科詞條“國際母語日”https://baike.baidu. com/item/%E5%9B%BD%E9%99%85%E6%AF%8D%E8%AF%AD%E6%97%A5/1835253?fr=aladdi
⑨同⑦,第33頁。
(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