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月
兒童是其生活的龐大而復雜社會的一部分,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情感、心理、價值和藝術的表達方式。這種獨特的思維與行為方式形成了兒童特殊的文化。在兒童的文化里,語言、文字能力還沒充分發展,他們只能選擇其他的表達方式,“自由畫”便是常用的、重要的表達方式之一。由于受動覺和視覺協調能力的限制,兒童自由畫的構圖、造型、線條及色彩等顯得不講規則,不合情理,甚至雜亂無章。但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毫無虛飾的色彩,似是而非的造型,夸張寫意的物象卻有著無限的文化意蘊,它既是兒童情感交流的表意符號、尋求并建立秩序的視覺表達,也是兒童心智發展的具象表現。“自由畫”表達和展示了兒童在內心世界、外部環境和社會現實中的經歷,投射著兒童個體對世界的理解。“自由畫”是兒童生活和文化的圖式表征,也是兒童文化最自由的表現形態。只有讀懂兒童自由畫的文化意蘊才能讀懂那些令人費解的表達方式及隱藏其中的含義,才能理解兒童繪畫的動機、意圖和心理需求等,也才能為促進兒童的成長提供依據并奠定基礎。
一、自由畫是兒童情感交流的表意符號
用美術表達感情、價值和信仰是人類的文化傳統。這一傳統對尚不識字的學前兒童來說顯得尤為重要,因為,美術符號比語言符號更直接、更形象、更有力量,幼兒可以通過它有效獲取和傳遞信息。德國藝術家賽茨認為:“人類的‘原始沖動的表達方式分為兩種,一種方式是文字表達;另一種方式是通過繪畫表達出來,即將內心經歷可視化。”[1]學前兒童在涂鴉期就能用皮亞杰稱為“圖式”的表意符號向人們表達很多內容了,他們有時候是回憶過去,有時候是了解現在,有時候是用這類抽象圖式來表征人、房子、樹木和動物等物體。即便在無造型的各種線條中也已經出現了“方向”和“界限”的概念。學前兒童已經學會了把線條和幾何圖形連接成一個整體,可以用自我命題的“自由畫”表達自己想表達的任何東西。可見,“圖式或符號是兒童心中一種自然的產物,不是由特別環境所產生的抽象的特別能力”[2]。
兒童自由畫的特性是滿足交流和宣泄情感的需要。當情緒激動、快樂或痛苦時,孩子們常發現畫一幅情緒強烈的畫往往比語言描述更容易表達情感,也更令人滿足。圖1是一個四歲半的女孩在參加幼兒園組織的“陽光親子騎行”活動后對場景的記錄。畫中孩子和媽媽面帶微笑、身體舒展、長發飄飄、一前一后騎行著。孩子說,媽媽為什么掉在后面呢,是媽媽在和她比誰騎得慢,她覺得很搞笑,應該比誰騎得快。與圖1洋溢著幸福與快樂的場景相比,圖2傳遞的則是相反的信息,五歲的小麗和其父母正在法院等待法官把小麗判給誰。父母離婚,法官征求兩個人的意見,結果父母只顧玩手機,背對著小麗一聲不吭,孩子夾在中間感到茫然、無助、焦慮,甚至憤怒。畫中,孩子僵硬的四肢伸展開,手足無措地先望望爸爸,再看看媽媽,希望有一個人能抓住她、抱緊她,可結果讓她很失望。畫中有一個隱在人后面的房子,而人又都在房子輪廓的范圍內。很顯然,孩子不希望父母離開這個家,希望有一個溫馨、幸福的懷抱。圖3是一個性格內向、不善交流的小男孩悄悄送給老師的畫。畫中C位的主角是一個滿面笑容、青春靚麗的女生,高高的個兒、大大的眼睛、合體的連衣裙、扎著蝴蝶結的小辮子以及手里精致的小包,無不顯示主角的活潑可愛。這個主角便是小男孩心里非常喜歡的老師,他嘗試用畫告訴老師:我喜歡你!
幸福也好,痛苦也罷,不管傳遞什么樣的信息,作為表意符號的自由畫,兒童并不想去表征客觀事物,他們對“客體”本身并沒有什么興趣,也不想去復制生活,或者說,他們表現的是對事物的經驗,而非事物本身,他們關心的只是自己內心的需要。圖3表明,性格內向、好靜的人更需要一種非語言的交流。幼兒如果想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告訴別人,但又難以啟齒,自由畫便是一種有效的方式。然而,真正的交流不僅需要一個傳遞者,還需要一個能對發出的信息作出反應的接受者。所以,作為教師,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知道了圖2所表明的事實,還要理解孩子因焦慮、無助和痛苦所發出的“傾訴”與“呼救”。
在涂鴉期,幼兒還沒有學會準確地觀察和塑造客觀物體,他們的自由畫與客觀形象并不相符,只是創造表意符號來“翻譯”他們的生活與文化。用圖畫取代語言是為了更好地告知、傾訴和講述,以及留下被人理解的符號。幼兒在紙上組合和處理符號時進行的推理是認識的一部分,而思維的發展離不開符號化。“兒童獲得符號化的思維是其生活中最重要的里程碑。”[3] 而且,“隨著認識的發展,一個人就能運用越來越復雜的符號系統……所有這些非語言操作活動都是以后兒童閱讀能力發展中的最基本的步驟”[4]。
二、自由畫是兒童尋求秩序的視覺表達
秩序的本意是不混亂,與無序相對立。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事物都因其內在秩序而存在。藝術活動的本質就是“將混亂的生活服從于一種秩序的安排以滿足人類的基本需要……可以說,藝術是對秩序的一種基本追求”[5]。人類在藝術創作和審美活動中有追求秩序的本能,藝術創作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發現和建立秩序感的過程。同樣,兒童繪畫的過程也是尋求和建立秩序的過程。“自我命題”的自由畫尤其如此,因為,“兒童自由運用美術材料時,他們能清楚地看到觀念的形式,并在仔細安排經驗符號中發展了一種秩序感”[6]。而“在繪畫表現上有較大自由和彈性的兒童,就會有彈性地表達自己的看法,不但能妥當地面對新情況,也容易進行自我調整,在面對新情況時也不會覺得困難”[7]。
“人對自己感知系統的秩序性體驗有兩個基本依據,即平衡感和方位感。方位感就是事物存在的空間特征,是事物在空間上分布的秩序性。”[8]幼兒視覺里能感受到的秩序感首先是平衡,對稱形態的物體往往會引發他們的興趣,在混亂的環境中一般能辨別出這類有規則的形狀,在涂畫的直覺上也偏愛直線或圓形等簡單的形狀秩序。從繪畫的無造型階段向有造型階段過渡的時候,幼兒對秩序的知覺有四種形態,即“中心”“軸”“原始圓形”和“脈沖點”[9]。這時,幼兒的知覺開始向外界轉移,整個身體都會發出強烈的感官意識并體現在繪畫中。在生活空間中體驗所形成的初步秩序感會讓幼兒適應所處的環境,并用自己的方式來支配它、管理它。

在象征期,幼兒往往喜歡畫那些他們認為有意義的東西,并用他們能理解的秩序將形象組織起來。這個階段,兒童有了簡單的分類能力,他們通過知覺到的形狀和物體之間的相似性去解釋形象,布局畫面。圖4是中班幼兒記錄的午餐后散步的過程。大家先從三樓到達二樓再到一樓,經過升旗臺,穿過騎行區,然后到了孔雀先生的家,孔雀先生正在和鳥兒歌唱,它們好開心。這幅畫其實是散步行走的路線圖。從哪兒出發、經過哪兒、從哪兒返回,既有數字、空間、方向、位置的概念,又有自行車、升旗臺、孔雀、小鳥等物體的形態。序列化的表達方式使其畫面具有較強的秩序感。孩子用簡單的線條和幾何圖形對散步的場景進行了表征,也從與幼兒園環境建立的關系中獲得了感覺經驗的愉悅。可見,“兒童對秩序有著天生的熱忱。在一歲半到兩歲之間,盡管表達得不夠清晰,但他們還是明確提出對井然有序的外部環境的需求。當他們處在有序的環境中時身心會感到滿足,表現熱情與快樂……秩序,就像動物腳下的土地,魚兒生存的活水,對兒童來說必不可缺”[10]。
隨著兒童對形狀的進一步認識和繪畫能力的發展,他們對秩序感的建立與表現也越趨明顯。圖5是幼兒通過組畫的形式對游戲活動的記錄。整幅畫由四個游戲場景組成,在不同的場景中,人物、玩具、草地、房子、太陽、白云等被有序地安排在畫面中,構圖整齊有序,人物呈垂直或水平排列,并集聚在中心位置,畫面形象的大小、多少、層次、主次關系以及空間布局合理,各元素間有了關聯。圖6記錄的是幼兒在電腦房用電腦的體驗。相較于早期涂鴉的“蝌蚪人”,這幅畫的人物形象在造型上要復雜得多,幼兒不再用簡單的線條表示四肢,五官和頭發也更細致,而且男生和女生在形象上有了明顯的區別。人物之間的位置、距離疏密有致,秩序井然。畫面人物近大遠小,電腦桌近寬遠窄的透視關系以及結構與細節的表現都增強了畫面的秩序感。這說明兒童繪畫的秩序從簡單逐步轉化為復雜,形象從無區別發展到有區別,而且越來越個別化,表現的內容也越趨完整、豐富。
三、自由畫是兒童心智發展的具象表現
兒童早期的自由畫沒有明顯的主題和目的,其動機只是滿足動覺的快感。因為無法協調動作,線條是未經控制的、不規則的。盡管如此,這種運動卻已經形成了他們特殊的個性以及與世界相互作用的方式。看起來雜亂無章的涂畫不僅增強了兒童動覺的愉悅感和滿足感,也讓兒童意識到自己能夠影響和改變環境。當兒童發現在紙上的運動與圖畫有關后,就開始有意識地控制線條的粗細、長短和方向。對兒童來說,控制動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功經驗。因為,這意味著他們不再滿足身體運動在紙上留下的痕跡,而是為了反映事物去涂畫,即有意識地去創造形象。
隨著運動和視覺行為協調性的加強,兒童涂畫時身體的協調活動越來越復雜,表現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學前兒童能從自己的畫中看出形象來,并給這些形象取名字。盡管我們看不出形象和名字之間有什么關系,但不能否認這就是孩子的能力,說明孩子已經把動作和想象經驗連接在一起進行形象思維了。從動覺滿足轉向精神形象創造的意義在于兒童的思考方式發生了重大轉變,他們學會了用圖式來表征事物,并理解了自己的圖畫與周圍環境的關系。
“涂鴉就像一幅地圖,描摹著‘內在的風光。它一方面描畫出了有待處理的障礙,另一方面表達了障礙的來源和處理的途徑。”[11]在工作中,我們總會碰到孩子在即興涂畫,他們通過這些來自潛意識的畫釋放情緒、回避沖突、化解矛盾、投射生活,以此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寬慰和安全。兒童自由畫存在的意義不僅在于可以表達思想觀念,還具象地反映了兒童的心理、思維和認識發展水平。“在畫出一幅圖畫的過程中,兒童不僅需要用手腕動作和畫筆的控制來畫出能夠表達主題特征的圖畫圖式,還需要在完成一幅畫的組織計劃中監控每一根線條。因此,計劃、記憶、和注意等心理過程是必須的。”[12]
即便是即興創作的“自由畫”,兒童也需要從周圍環境中選擇重要的事物和視覺記憶來作為表達的內容,并探索這些內容之間的關系,然后將它們變成自己設計的視覺形象(見圖7)。這期間,兒童的畫顯示出對環境的關注,在空間排列中用幾何形描繪出不同事物的屬性;開始探索近似、分離、封閉和其他拓撲思維關系。“兒童作畫時所運用的知識可以顯示他智慧成長的程度。”[13]在涂鴉期,兒童觀察事物和描繪事物的方式是不一樣的,觀察到的東西不一定能畫出來,在畫中只呈現重要的內容。他們只畫自己知道的,不畫自己看到的。因此,從畫中我們只能看到其“主動知識”,即兒童知道并且能運用的知識。當知道卻不能運用的“被動知識”在涂畫中不斷轉化為“主動知識”后,兒童的認知水平會隨著圖式表征能力不斷提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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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3] 維克多·羅恩菲德.創造與心智成長[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20,49.
[8] 王力克.繪畫與秩序[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8:61.
[10] 蒙臺梭利.童年的秘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