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倩雯
剛調到紅山動物園任園長那年,沈志軍抱著和大部分人差不多的態度,認為動物保護就是讓物種能存活。直到他看見長期圈養的動物一個個目光渙散、不敢和人對視的樣子,才意識到自己應該為動物福利做點什么。
與動物和自然的相處,不只是人類自我實現的過程,更能讓人獲得萬物有靈且美的啟示。
出逃的豹子、漫游的大象、傷人的老虎……接二連三的新聞讓大眾開始高度關注野生動物,也讓中國形形色色的動物園揭開神秘面紗。其中,位于南京的紅山森林動物園因疫情期間的一系列報道而“出圈”, 成為全國知名的網紅動物園。
紅山森林動物園的走紅不是偶然。作為全國前列的城市動物園,門票40元多年未變。2011年,在園長沈志軍的堅持下,取消了園內的動物表演。2014年,又取消了銷售供游客投喂動物用的飼料。他們嘗試各種“豐容”(enrichment,是指圈養環境中豐富野生動物生活的一種技術工作,以達到提升動物生活趣味、滿足其心理需求、讓動物展示出更多自然行為的目的),大大增加了動物的幸福感。
最近,一部系列紀錄片《開園啦萌友》面世,五集短片分別從動物的生老病死和飼養救助入手,向我們徐徐展開一個個生動的故事,讓我們得以近距離了解人類的觀念變化可以為野生動物帶來什么。
人類飼養動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文明,但“動物園”的歷史并不漫長,原型是17世紀歐洲貴族的私人后花園。后來經過18、19世紀博物學興起的帶動,人類開始深入地研究動物,觀賞性的動物飼養方式已經無法滿足科學研究的需求,于是開始試圖模仿動物生存的自然環境,讓動物進入相對開闊的空間生活,現代意義上的動物園就這樣出現了。可以說,在今天動物園已是現代城市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好的動物園不僅承載著游樂園的功能,更是研究和保護動物的重要機構。

動物園設計師張恩權的文章《動物園的發展歷史》介紹:“自20世紀以來,隨著達爾文進化論地位的確立,細胞的發現和遺傳規律的發現,開放式的動物園被創造出來。1907年,德國的哈根貝克動物園建成開放,在此推動下,在1993年,世界動物園組織和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保存委員會聯合制定了‘世界動物園保護策略。如今,在這一綱領性文件指導下,全世界的動物園成了進行科研和遷地保護、供公眾欣賞并進行科普和宣傳教育的場所。”
與此同時,張恩權還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今的動物園不僅可以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需求,也為科學提供了研究的場所,但是,動物園隱含的危機和對動物的福利又有多少呢?
2008年調到紅山動物園任園長時,沈志軍只有37歲,原本學習園林的他,最初抱著和大部分人差不多的態度,認為動物保護就是讓物種能夠存活。直到他看見長期圈養的動物一個個目光渙散、不敢和人對視的樣子,才意識到自己應該為動物福利做點什么。
沈志軍回憶,“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很大一部分的改變源于我家的孩子,因為我兒子從小喜歡動物,我剛調到動物園的時候他剛滿10歲,我跟他炫耀說今后每個禮拜我都可以帶你到動物園去玩,他突然跟我說,幼稚,我都這么大了,還去動物園干嘛?這話對我來說是一盆涼水,我開始思考動物園到底怎么了,對一個孩子都失去了吸引力。”

沈志軍走訪了國內外很多知名的動物園,通過觀察和分析漸漸意識到動物園僅僅依靠獵奇和娛樂來吸引游客根本不夠,通過自媒體,他們就能知道很多動物的信息,無需到動物園看圈養起來的動物。好的動物園需要具備教育、科研、科普和保護的功能。
一轉眼,沈志軍在紅山動物園干了13年,他從一個對動物一無所知的園林人轉變為“百獸之王”,日常在動物園里巡園時也能輕易看出動物的微小問題。疫情期間,因為閉園,動物園遭受了巨大損失,員工也流失不少。沈志軍很焦慮,一邊動員員工創辦了直播欄目,一邊在媒體上呼吁出游。
“我們的工作用我兒子的話來說就是用愛發電,”沈志軍介紹,“這個行業很多時候都是憑良心,動物園怎么對待動物并沒有成熟的規范。很多時候我們好不容易建立了一套比較正確的保護動物的方式,游客卻會說,某某動物園怎么就有表演(而你們就沒有)呢,會讓人有無力感。”
即便如此,沈志軍也從來沒打過動物表演的主意。自從2011年決定取消這種不人道的行為,他遭到過反對,卻最終證明了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對的。“我覺得要做一個好的動物園,就應該用行動來說話。”沈志軍說,“我們要做的是引導公眾,而不是迎合。”

副園長李梅榮介紹:“動物園大多在城區或城郊結合部,自然環境優越,是市民娛樂休閑的重要場所。動物園獨特的野生動物資源,是青少年接受自然教育的第一課堂。據資料,一個中等規模動物園的動物種類,若要在野外全部看一遍,哪怕不走一點冤枉路,行程也不少于6億公里。作為普通公眾,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在城市中,動物園應該是像學校、博物館、圖書館一樣的存在,發揮公眾教育的職能。”
科普作家、動物園愛好者花蝕在走訪了國內外56家動物園之后,寫成了一本《逛動物園才是正經事》,其中他將紅山動物園稱為“華東乃至全國最好的公立動物園”。疫情期間,花蝕也沒少為紅山動物園呼吁,他在書中介紹: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的所有展區中,有兩個尤其精彩,一個是獐麂坡,一個是亞洲靈長區。這兩個展區的建造方式完全不同,但都導向了同一個結果:給動物營造自然的環境,展現自然行為。
至于什么是好的動物園,花蝕提出的標準和沈志軍等人不謀而合,他認為:“好的動物園不僅會讓游客獲得愉悅和知識,還會最終讓人將所有收獲和感悟體現于日常行為的改善;這種行為的改變會減小對環境的壓力,從而讓人類和這些可愛的野生動物都能更長久地存活在地球上。”
紀錄片《開園啦萌友》的拍攝正是源于紅山動物園遭遇的困境。2021年初,騰訊新聞谷雨實驗室發表了以紅山為故事主角的《孤獨矗立的動物園》,反響很好。作者走訪動物園之后用了“孤獨矗立”來形容紅山的狀態,打動了很多人。可即使如此,在騰訊新聞的制片人賴章萍看來,紅山動物園的美好依然有很多內容是文字無法呈現的,如果不通過影像,人們可能很難建立對動物生存環境的認識,更看不到動物們得到精細照顧后展現的從容與自信。
最初,導演張凱茵對這個項目多少有些困惑,無論對誰來說,呈現動物的故事都是巨大的挑戰,以往的工作都是和人打交道,各種狀況都是可控的,但拍動物的難度難以估量,“動物不會配合你,我們也不可能要求動物來配合。”何況,由于安全問題,整個拍攝過程其實都是隔著籠子進行的,但又要給觀眾以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更是對拍攝提出了很高的技術要求。
但真正進入拍攝后,紅山的動物展現出的天然風貌令團隊感到驚喜和震動。那里的動物自信、優美,這是在很多地方看不到的。特殊設計的場館讓人們學會平視甚至仰視動物,讓動物擁有安全感,從而展現出在野外生活才有的天性。
采訪中,提及幾年前因為麻醉意外去世的紅毛猩猩樂申,園方的幾位負責人都紅了眼眶。這讓張凱茵意識到動物和人類可以建立一種平等的情感關系,而只有真正熱愛動物的人才有可能投身于這樣一份既耗費體力腦力、收入也并不可觀的工作。這份熱愛,用賴章萍的來說就是“天然的羈絆”,紀錄片也只有找到連接這份羈絆的紐帶才能真正打動更多的觀眾。
《開園啦萌友》想做的不僅是輸出一種“保護動物”的價值觀。在展現人類的付出時,他們也在講述動物的“回饋”。動物保護從來不是人類單向度的付出,甚至不只是人類自我實現的過程,在與動物和自然的相處中,更能獲得萬物有靈且美的啟示。
1998年,李梅榮進入紅山,最初也從事一線的動物飼養工作。他回憶:“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飼養鸚鵡,我見過鸚鵡努力地從嗉囊吐出半消化的食糜喂給一只生病的同伴,也見過猩猩分娩后,將嬰兒的頭整個含在嘴里用力吸,用這種辦法清理嬰兒口腔里的黏液和羊水,一口一口吃掉胎衣。聽到有人把動物說成畜牲,我總心生不悅,動物除了不會說話,一樣有友愛、憐憫、悲傷、思念,動物的母愛一點也不亞于人類。”
他還認為,中國是個野生動物資源非常豐富的國家。但豐富是指種類豐富,數量上不一定豐富。野豬、鳥類數量恢復,不代表處于食物鏈各層級的物種生存狀況得到改善。從業25年來,李梅榮最直觀地感受到珍稀動物在持續減少。大熊貓的保護是世界野生動物保護的典范。但比大熊貓瀕危的物種有很多,只是宣傳不足,不為大眾所熟知。
也因如此,為了更好地傳遞出動物保護的理念,盡管紅山動物園里有明星大熊貓、明星考拉等動物,《開園啦萌友》攝制組還是選擇了并不“完美”的拍攝對象:讓相當于人類90歲高齡的馬來熊“老馬”、三條腿的豹子“越越”、叛逃家族的細尾獴“無名氏”、懷孕的前任狼后“啡啡”等遠離公眾視線甚至存在殘缺和遺憾的動物做主角。
五集紀錄片涉及不同的動物保護主題:動物養老、本土動物保護、疾病治療、物種延續等,但核心的主題則是愛與尊重。飼養員彭培拉原本在一家十分有名的商業動物園工作,因為不滿意園方對待動物的方式,兜兜轉轉才來到紅山。
她把對自己家中老人的情感投射到“老馬”身上,從動物的晚年看到了老人的困境,將對動物的關愛上升為對生命的尊重。因此,有網友評價這部紀錄片“沒有把動物美顏化和萌化,它們的不完美因愛而變得完美”。
現狀總是有喜有憂,李梅榮說:“雖然整個社會的動物保護意識在提升,中國動物園行業較之國際一些優秀同行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動物園的主管部門也不明確。不同省份,動物園主管部門可能不一樣,即使一個省內,主管部門也可能不同。園林、林業、城建、旅游、文化等部門旗下都有動物園。不僅如此,動物園在城市功能定位上不明確。動物園是公益性的還是營利性的機構沒有統一的認識。野生動物園門票價格上百,城市動物園門票小幾十。同等規模動物園,門票差距可達4-5倍。門票高的野生動物園在漲價,一些門票低的城市動物園卻在降價。”
沈志軍認為動物園野生動物保護作用的發揮關鍵在于研究,由于中國的動物研究基礎薄弱,基礎科學研究投入不多,缺乏健康動物身體的各種指標和參數。為此,紅山動物園和南京大學、上海復旦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南京林業大學、南京農業大學等高校建立合作,爭取未來可以合作辦學。與此同時,開始有意識讓一些飼養員回到動物的野外棲息地研究學習,可以到云南看長臂猿、去山西觀察豹……“你知道中國人是很勤奮的,也是很好學的。只要建立了理念,應該很快就會發展起來。”
陳月龍是《開園啦萌友》中讓人印象最深的人物之一,這位1989年出生的北京小伙已是資深的野生動物救助專家。鏡頭里的陳月龍梳著小辮,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卻溫柔地抱著剛出生的狗獾寶寶喂奶。
他先后在北京動物救助中心、貓盟等機構工作,2020年進入紅山動物園。片子借陳月龍同事之口講出他的日常:“生活里幾乎只有動物,最常說的話,有這個時間留給動物不好嗎?”當被問到云南大象一路北上為何沒有辦法阻止這個問題時,陳月龍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們最應該問的難道不是為什么要阻止它們?”
“不得不說,比起我入行的時候,公眾保護動物的意識大大提升了。我們這里救助的動物很多都是普通人發現送來的,有的不知道打給誰,還會報警,110就會轉來給我們。”陳月龍說。
與動物園的其他場館不同,在救護中心,野生動物沒有名字,有名字意味著人格化,而這里的工作重心卻是救助野生動物,并將它們放歸自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飼養員需要十分小心地接觸動物,不能與它們產生感情。有時候談到自己救助過的動物,陳月龍甚至會用惋惜的口吻說:“可惜了,它開始信任人類了,可能只能養在動物園了。”
忙碌的工作需要承受巨大的壓力,陳月龍需要不斷地面對死亡,“無數的記者讓我回憶最難忘的事情,說實話真的沒有,我所做的就是盡可能救活它們,每天來我們這里有大量的動物,沒有一只是沒有問題的。”除此之外,飼養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盡可能模擬野外的環境,教會動物們生存技能。
就拿喂食這件事來說,陳月龍和同事會把動物分為兩組,不能放歸的就盡可能精心飼養,讓它們恢復健康,可以放歸的則不可以喂得太飽,畢竟大自然中,野生動物不可能吃得太多。除此之外,還需要以各種方式為動物營造類似于野外的生存環境,有時候還要把食物藏在土里,為動物的飲食制造各種“困難”,讓它們依靠天性努力找到食物。
另外一方面,陳月龍也發現人們往往對遠在非洲、南美洲的動物了如指掌,卻對自己身邊的動物感到陌生,但是,“如果他們不了解身邊的動物,又怎么談得上真正地保護它們呢?”
因此,紅山動物園經常會舉行具有儀式感的野生動物放歸活動,如果動物沒有戀戀不舍,而是很快逃開,則證明救助是成功的。離別見得多了,陳月龍來不及傷感。試想一下,當一個孩子親眼看見自己身邊的野生動物被救助并放歸,他的心里就可能種下一顆保護動物的種子。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1年第19期。作者為該刊特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