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同時擁有兩個世界,一是表象的世界,它借由寓言和異化主題成為可見形式;二是表象之內蘊含的真實世界及其秩序,它的存在是卡夫卡之所以成為卡夫卡的原因,這一精神內核就隱藏在表象之中。
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提出,“應該設想,西緒福斯是幸福的”,那么可否推斷《饑餓藝術家》里的主角同樣如此?畢竟“他”完成了對饑餓表演這一行為藝術的極限探索,沒有人比他更成功,雖然這一“成功”的代價不小——藝術家和他身下的爛草一同被掩埋——但他的確突破了自我。他可以不必死的,可他終究是要死的,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對于饑餓表演的挑戰,死亡才是終結,否則永無結束的時候。對于饑餓藝術家來說,最重要也是最后的表演卻被觀眾和主辦方共同忽視了,沒人知道饑餓藝術家到底堅持了多久(連饑餓藝術家本人也不知道),在他創造歷史的時刻,竟無人察覺,這不啻莫大的諷刺。時間的缺失讓饑餓藝術家的表演失去了演出的意義,卻借此完成了對饑餓表演的殉道,更因大眾的遺忘而擺脫了娛樂趣味,上升到了與個體相關的意志斗爭層面,這是饑餓藝術家存在的意義。
卡夫卡在結束這一表演的同時讓一只高貴而又精美絕倫的幼豹出場,那是一只活潑、歡樂,有著無限生機的豹子,它繼承了饑餓藝術家的鐵籠,卻沒有感到不適,自由仍涌動在它的心里和齒間,它的出現更替了沉默寡言隨時被憂慮侵襲的饑餓者,這對比來得明顯,象征意味濃厚,在幼豹無知的怒吼聲中,觀眾重新集結,小說結束。
我們不妨再想象這一幕,一個被人逐漸遺忘的饑餓藝術家,他越來越消瘦,也越來越沉默,他有著比一副人體骨架稍稍豐滿的體態,在這具幾乎不忍目睹的形體下,迸發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這是他死前的高光時刻,他目光里仍涌動堅定的信念——“他要繼續餓下去”。而幼豹卻養尊處優地有著充足的食物,它失去的僅僅是不被察覺的自由,這更替來得巧妙且無奈,因兩者都沒有更好的出路。
回到開篇,我們還記得饑餓藝術家出場時,作家怎么描述他嗎?“身穿黑色緊身衣、臉色異常蒼白、全身瘦骨嶙峋”,我們有理由懷疑這是作者比照鏡子寫下來的句子,是卡夫卡將自己的形象賦予了這位偉大的行為藝術家。
那還是1922年春天,在卡夫卡去世前兩年,作家在疾病纏身且不可逆轉的情況下完成了這篇小說,兩年后,去世前夕,在病榻上,卡夫卡恰好在校閱這本題為《饑餓藝術家》的小說集清樣。據卡夫卡的傳記作家萊納·史塔赫寫道(《領悟年代:卡夫卡的一生》):“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卡夫卡對于自己的文章充滿了某種焦慮不安的感情。尤其是面對一篇文章的時候:《饑餓藝術家》,這是講一個人不愿意再吃飯的故事,而這卻是一個不能夠再吃飯的人寫的。對于卡夫卡而言,在他這部作品里,經常涉及飲食和拒絕飲食的隱喻,現在正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殘酷的矛盾,他在閱讀這篇故事的時候,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卡夫卡的眼淚沒有留給未完成的土地測量員K.,卻給了饑餓藝術家。
我們無法想象作家是懷著何等矛盾的心理去看待這篇小說的,但我們從死亡的信號里讀出了一個驚人的巧合,即《饑餓藝術家》無意中道出了作家面對死亡的心理,作為一個“寓言”小說家,卡夫卡提前寫出了自己的內心寫照,這是他寫給后世的遺書。“我一直在希望你們能贊賞我的饑餓表演”“但你們不應當贊賞”,這是饑餓藝術家的臨終獨白,卻更像是卡夫卡離世前的內心活動,矛盾與懷疑從未離開過這個人,關于他和他的作品……
饑餓表演是一門已經凋落的藝術,小說開篇即坦白了這一處境。因為時間跨度,觀眾難以全程參與,而看守們也不是唯一的見證者(他們仍需換班),作為唯一且始終的參與者,饑餓藝術家既是這場表演的運動員也是裁判員,他幾乎是懷著對這一藝術的驕傲之心來執行表演活動的,這確保了表演的真實性。可由于世俗成見,饑餓藝術家又不得不通過一些機巧的手段來贏得聲譽,尤其當他遇到了一幫調皮的夜班看守時——他們都是屠夫——這滑稽身份帶來的是對饑餓藝術家的指認,他形同牲口。一些看守故意遠離鐵籠,這尷尬的處境,使饑餓藝術家只好以自己僅剩的體力,用徹夜放歌的方式顯示自己仍在遵守游戲規則,他并沒有進食!這無疑給饑餓表演增添了難度,因表演者時刻要表明自己的清白,這是額外的困擾,可即便如此,也從未擊垮夜班看守們的冷漠與成見,他們更加贊賞起饑餓藝術家來,指出他“竟能一邊唱歌,一邊吃東西”,這一信念從未得到改善;而另一些看守則與饑餓藝術家拉近了距離,他們之間可以通宵戲謔,這正是饑餓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時光,他通過這樣的方式讓看守們保持清醒,因為清醒換來的是對自己饑餓表演的見證,而為了這些盡職的看守,饑餓藝術家還自掏腰包為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可悲的是,這滑稽甚至其樂融融的一幕也并未消除懷疑,仍有人覺得這是饑餓藝術家賄賂看守以便遮掩自己偷吃行為的把戲。這些質疑的聲音總來得漫不經心,又在關鍵時刻一次次擊潰饑餓藝術家艱難乃至委曲求全的努力。小說講到這里,一個無情且毫無信任與榮譽感的社會便展露了自己,這是小說最為重要的背景,它顯示了自身的殘酷,即饑餓藝術家無論如何表現,都沒有人能完全信任他,相信他的表演是真誠且沒有瑕疵的,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饑餓藝術家的挫敗可想而知。
四十天是一個極限,這一極限并非來自饑餓藝術家的身體反應,它只是經理摸索出來的商業規律,因為四十天一過,饑餓表演就會門庭冷落,饑餓藝術家就要被迫出籠。出籠時刻也是演出重點,這盛大的儀式顯示了饑餓藝術家與外界的格格不入,他虛脫的表現被誤以為是饑餓表演的極限特征。
“只有饑餓藝術家不滿意,總是他一個人不滿意。”
活在一個又一個四十天的周期里,饑餓藝術家怎能滿意?他簡直受夠了,與其說他在表演,不如說他在忍受恥辱。四十天,遠遠不是他饑餓表演的終點——令人害怕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里——但迫于現實他總是一次次中斷表演。在出籠時刻,饑餓藝術家也并未迎來自由,他再次淪為被裹挾的人,他仍然不想進食。“對于吃,他只要一想到就要惡心。”經理出于對他的膚淺尊重而表現出的理解,更加深了饑餓藝術家對世道和自己處境的認識,即沒有人能理解他,他表現得越出眾就越被人懷疑,乃至這出眾表現帶來的虛弱正是他無法承受演出的明證。經理在出售表演藝術照時,人們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饑餓藝術家,“這明明是饑餓表演提前收場的結果,大家卻把它解釋為饑餓表演之所以結束的原因”!這顛倒黑白的時刻,讓饑餓藝術家意識到這是一個愚昧的社會,反對它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們的饑餓藝術家跳槽了。
他來到了馬戲團。
他顯然來錯了地方,這是饑餓藝術家悲劇性的選擇結果,在這里,仍然沒有人懂得什么叫作“饑餓表演”。小說開頭已經交代,這是一門已經過時的藝術,人們只有在通往廄舍看野獸的路上才會朝他瞥上一眼,饑餓藝術家就這樣成為通往廄舍之路的障礙,他忍受著那些指指點點,并且明白,這種漠然態度是對自己命運的宣判。
時間過去了多久?每天都要更換的表演日期已無人來換,演出方徹底遺忘了這個人。按說這時的饑餓藝術家應該感到竊喜才是,終于沒人來請他出籠了,他可以無限延長自己的表演,可這一目的又與表演行為背道而馳。表演是需要受到重視的,需要有觀眾的參與,否則饑餓表演只能淪為自殺,這正是饑餓藝術家所面臨的悖論和無可挽回的悲慘結局。
況且,這里還存在著風險,如果哪天有人撕下了演出布告牌,借此奚落饑餓藝術家,說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那么饑餓表演就將徹底淪為無意義的事物,可即便如此,饑餓藝術家也沒有主動叫停表演,這是小說以“背反”的方式一意孤行的結果。
在被發現的最后時刻,饑餓藝術家才對管事表露了自己只能挨餓的事實,因他找不到任何對胃口的食物。這看似真誠的臨終之言若不是明顯的謊言,也帶著值得懷疑的口吻。難道一切竟如此簡單?它讓饑餓藝術家苦心追求的表演極限瞬間變得一文不值。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一坦白僅僅只是饑餓藝術家對世俗的交代,即一個不難理解的理由(恰又難被讀者理解)。卡夫卡正通過這樣高妙的安排,顯現了他的陷阱,他讓讀者最終成為懷疑饑餓藝術家群體里的一員,在這一刻,我們成了另一種看守和拷問者,因為我們始終在場,且最終變得不相信。
這正是卡夫卡的游戲,一個微妙的捕獸陷阱,他首先營造了一種殉道的氛圍,博得了我們的同情,讓我們一次次感知饑餓藝術家的委屈和對待表演的高貴精神,這是動人的力量;與此同時,他還讓我們對看守、經理們的愚蠢和俗態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這更激起了我們對饑餓藝術家遭遇的憤怒,這憤怒同時指向的是人類自身——冷漠社會。但最終,正是通過饑餓藝術家對待食物的態度,以最樸質的最不可能摻假的遺言的方式,讓我們瞬間從同情者淪為懷疑者。
可這仍不是最重要的。
饑餓藝術家是一個抗爭的人(表面看來),是一個被視作異化的人,與其說他在表演,不如說他在還原,還原一種漠然和懷疑下的孱弱及由這孱弱表現出來的真相,它讓我們發現,我們根本就不是觀者,我們就是饑餓藝術家本人。卡夫卡正通過這一象征形象,道出了內心對真實世界的反映,它以一種不易被察覺的方式(甚至相反的方式,借由異化抵達),讓我們感受到了無比強烈的真實,因它道出了人的處境。
這是一個以童話形式寫就的殘酷寓言,一個海島的闖入者、來自歐洲的文明旅人,面對的是一個野獸式的軍官,軍官操控一臺巨大的殺人機器,軍官和機器是野蠻秩序的最后代表,而另一個死去的人——前任司令官則是邪惡的罪魁禍首,因他定了下恐怖規則。這是一個文明與野蠻交鋒的故事。它寫于1914年8月,一戰剛剛打響,整個歐洲開始被戰爭這臺殺人機器攪動。這一背景與卡夫卡寫下《在流刑營》或許沒有必然的聯系(卡夫卡日記顯示,在他寫作此篇前后,只有兩處地方提及戰爭,一是1914年8月1日的日記:“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去游泳學校”;二是在8月6日的日記中寫到愛國游行,他認為這是伴隨戰爭的現象之一),是作家在紙上劃出了一個隔絕區域,那時還沒有叫作納粹集中營的事物,作家卻提前預感到了什么。
“這是一臺獨特的裝置”,面對旅行者,軍官發出了自己的第一聲,在介紹機器的同時,軍官用的是驚羨的目光,這是有趣的一筆,即面對自己無比熟悉的機器(按照當下情形,軍官是唯一熟悉它的人),軍官仍然感到滿意,這幾乎是一道父親看待兒子般的目光,因它充滿著愛與憐惜,甚至含有不便外露的欣賞與驕傲。
事件源于一次處決,旅行者是被現任司令官請去觀摩處決的人。軍官用法語與他交流,這是身處處決現場的士兵和犯人不懂的語言,是高雅的文化象征。關于對機器和前任司令官的贊美讓軍官看上去是個單純的人,至少在單純這一所指上,軍官是一個心無旁騖的人,他的冷血和漠視都出于自然。得出這一印象,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海島的這一隅里還有這么一個人,一個“前代社會”遺留下來的人,一個孤獨執行“前代社會”規則的人。
即使如此,軍官并非一個死板的人,他身上仍然涌動一絲絲人的活力和小小狡黠,這是卡夫卡筆下所有可悲人物的特征,那些小小的心機,正是自我的犒賞時刻。“‘司令官是否已經向您解釋過這臺機器?旅行者做了一個含混的手勢;這正中軍官的下懷,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親自解釋這臺機器了。”軍官的熱情并不在于自我滔滔不絕地講述,還在于這樣的互動時刻,他在介紹、欣賞前任司令官杰作的同時,還以邀請的姿態,讓旅行者主動對機器發生興趣,并不忘展露自己的重要,即對處決使命的始終堅守。他是自身形象的唯一說明者。
機器是靈巧又笨拙的,它的設計有著巧妙的屬于“人性”的一面,但作為整體,它給人的感受仍是笨重且年久失修的,或者不妨說,正是它的年久失修給我們帶來了笨重的印象。這一狀況一如軍官本人,機器可以視作軍官的另一種化身,兩者在“當下”都已不合時宜。
軍官的處境尤為不妙,因現任司令官對這一套事物不再有興趣甚至開始反感,這漠視帶來的是軍官對前任司令官的無限懷念,他時不時就要透露這一點,譬如他還保留著前任司令官設計的草圖,并試圖讓旅行者感受其中的妙處與司令官的偉大。
這一熱情洋溢的開篇,讓我們幾乎忽略了犯人的存在,雖然他即將被機器懲罰,他的身上將被刺上幾個字:“尊敬你的上司”,這幾乎等同兒戲。看到這里,我們很容易體會軍官的復雜心態,一方面,他仍懷著對前任司令官的無限忠誠,從小說的結尾,我們可以看出,這忠誠是徹底的,是以毀滅自己為代價的,我們絲毫不陌生此種精神;另一方面,新任司令官帶來了壓迫,尤其這壓迫還是以冷漠、輕視的方式進行的,旅行者便是他的代表,司令官不直接參與處決,而是通過一個外人作媒介,仿佛等著他發出反對的聲音,好一舉鏟除這流刑營里的毒瘤。這讓軍官陷入了痛苦的境地,而不論軍官陷入何種境地,他對犯人都是漠視的,他對旅行者道出的話,足夠令人震驚。他告訴對方,在這里除了直接處決,沒有任何審判,更談不上辯護,甚至在這一結果被執行時,犯人也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將受到何種懲罰。
軍官也知道將話題引入法庭和審判是危險的,他知曉旅行者來自文明的歐洲,但這不是他忌憚的方面,他忌憚的是旅行者背后現任司令官的身影,是他將陌生人派來參觀處決,這一意圖是不祥的征兆,是反對和清算的第一步。可旅行者已經來了,犯人也已到位,這一看似有意的安排讓軍官不得不進入自己的角色,他必須盡可能地解釋自己的工作,這是緊迫而又嚴肅的時刻。
事件還得回到犯人身上,一個勤務兵(犯人)因在上尉門前多睡了一會兒,就被送到了軍官這里,于是一切照常運轉,沒有詢問和認定事實,事實上沒有任何程序,軍官直接做出了判罰。當旅行者驚訝時,軍官給出的解釋是:“罪責總是用不著懷疑的”,還說:“要是我首先傳喚和盤問這個仆人,這只會產生混亂。他會撒謊,即使我成功地駁倒他的謊言,他又會用新的謊言來取代這些被駁倒的,就這樣沒完沒了。”這是軍官行事的唯一依據,如此擲地有聲,且不容駁倒,因為沒有給予駁倒以機會。
犯人也十分配合,沒有任何抗拒的服從和軍官的武斷一樣令人驚嘆,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種力量造就了目前的結果。對這一結果的反思,才讓我們遙想了一個前流刑營時代的面貌,讓我們看到施與受雙方的態度,感受這一切都出于“理所當然”。
在旅行者看來——他漸漸明白——這或許就是他會出現在這里的理由,作為暫時的中立方,他有理由想象和誕生一絲希望,即現任司令官邀他前來,正是為了改正這一不符合程序的懲罰,整個流刑營將因此誕生一套新的司法程序。所以,旅行者拋出一問:“司令官會來觀看處決嗎?”這一問正中軍官的心病,他回答:“不一定”,“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軍官害怕司令官會前來干預、阻止這一切。
面對旅行者身上漸漸散發的反對者的氣息,軍官只能加快自己的講解步伐,那些裝置上的耙子、針、齒輪傳動裝置、繪圖器、排水溝,被一一演示。可問題的難點又出現了,那就是圖紙的出現。“迷宮式的、相互交叉重疊的線條,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張紙,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看出中間的空白處。”為什么說圖紙是難點,因為旅行者根本看不懂,而軍官卻一再想讓對方看懂并認同。按照圖紙所示,處決是漫長的,分兩個步驟,總耗時將在十二小時以上,轉折點出現在第一個六小時……
軍官顯然著迷這一過程,一些生動的演示,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還帶著卡夫卡敘事中特有的黑色幽默。“犯人很少有把最后一口粥吞下去的,他只是讓它在嘴里打轉轉,然后吐到坑里。這時我就得彎腰,不然他就會啐在我的臉上。”嚴肅認真乃至有些焦急的軍官正憑借這些屬于人的正常反應和冷幽默凸顯了他渾然不覺的罪惡,或者說,軍官正是以一個正常人的感性行為呈現了這冷酷的一切,同時,軍官又代表著絕對的客觀,這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
待軍官好不容易講解完,犯人就該受刑了。這一過程體現了軍官的嚴格要求和對待藝術作品般的驕傲心態,而當失修的機器開始妨礙到施刑時又激起了軍官對現狀的不滿。軍官顯然是一個完美主義者,當有什么妨礙到他對于處決的完美要求時,一種復雜心態就展露無遺。軍官開始抱怨現任司令官,正是他的漠視導致了機器的殘損,那一套衰落滯后且困難重重的保障體系讓軍官苦不堪言,為了給機器換個部件(哪怕只是一根皮帶),軍官遭受了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的百般刁難與推諉了事,可這又提升了軍官的頑強斗志和衛道士般的榮譽感,他必須讓旅行者明白導致這一切的根源何在,并不吝掏出自己的心里話:“您正在欣賞的這種審理程序和處決方式,在我們這兒再也沒有人公開支持了。我是它們唯一的代表,也是前任司令官遺產的唯一繼承人……老司令官在世時,懲罰營里盡是他的信徒;他的信仰力量我還保持了幾分,可完全缺少他那樣的權力……現在時間已經緊迫,有人正在密謀反對我的審判權……要是在以前……”
權力的缺失是軍官述說的重點,更是他艱難處境的根源,而從前的“盛況”無疑又加重了軍官的失落。不難對比,眼下寂寥的施刑過程與過去狂歡式的群體參與有著天壤之別。流刑營里一次次迎來圍觀死亡的熱潮,猶如慶典般莊重:“一清早,司令官就和女眷們來了;軍號聲喚醒了整個營地里的人……社會名流們——大官是不可缺少的——整齊地坐在機器的周圍”,這就是前刑罰營時代的場景,一個“輝煌”的過去。而針對處決,軍官又講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司令官目睹這種情況,于是下令首先滿足孩子們的要求;我因公務在身,當然一直站在犯人的旁邊;我常常蹲在這兒,左右手臂上各抱著一個年幼的孩子。我們大家看到犯人那備受折磨的臉上煥發出的幸福的表情時,是多么地高興啊!我們的臉頰沐浴在終于出現但又馬上消逝的正義的光輝之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我的同志!”
孩子的出現正是處決的高潮,它的出現挑動了我們的神經。
講到這里,軍官無疑已深陷過去帶來的迷狂,這是他情緒的一次強烈外露,為后來他的親自試驗、自我毀滅做了有力鋪墊。可這一切還沒有到來,軍官仍有自己的算盤要打,他所渲染的一切都是為了博得旅行者的同情,通過對往昔的追憶、再現,軍官更加體會到目前的緊迫形勢,他必須聯合旅行者對現任司令官來一次重創,把他從會議廳甚至從流刑營里趕出去。
這是軍官唯一的生機,而旅行者恰是其中的棋子,這一新發現使軍官無比亢奮,他想扭轉旅行者身上的不利因素,為自己帶來翻盤的機會。面對軍官的盡力鼓吹,旅行者搖擺了嗎,謝天謝地,沒有。他的旅行者的身份表明他見過了太多的世面,“所以決不會在這里發生動搖”,他只是遲疑了一口氣的時間,最終回答:“不行。”
這遲疑的間隙,是旅行者的真實寫照,旅行者正是以自己的單薄力量承受著這巨大的壓迫,當這壓迫被他反彈出去時,我們也會看到軍官的內心圖景被這反作用力所擊碎。連一個陌生人都不贊同他,這拒絕的力量,使軍官徹底絕望。小說情節也在此急轉直下,軍官走向了正在受刑的犯人,開始替換他,軍官明白,這是自己最后的歸宿,他即將以受刑者的身份與這臺自己無比熟悉的機器融為一體。
這一刻或許早就萌芽,至少在軍官心里被演練過,甚至是一種致命吸引。我們看他走得冷靜坦然,且仍不放過施刑的任何步驟,不讓處決比以往的操作更馬虎。他首先檢查了機器,“還微笑著再次通觀了一下齒輪裝置的各個大小部件”,甚至在受刑前,軍官還稍微處理了一下自己的手,想讓它變得更干凈一些,還為桶里的水臟得令人惡心而難過。“他脫下每件衣服時總要把它戀戀不舍地拿在手里,他甚至還用手指去撫摩軍服上的銀綬帶,把一條纓穗抖抖整齊”“他并不想含氈塊,不過只是猶豫了片刻,便順從地把它含進了嘴里”。軍官如此富有儀式感的耐心和“純潔性”幾乎體現了來自反面的悲壯,我們還記得他給自己挑選的刺字圖紙么?
“要公正!”
這幾個字來得多么“貼切”和諷刺,對于軍官來說,這正是他想要謀求的榮譽,他感到此時的一切都是有違這一精神的,他是被迫的,也恰好在這一刻,軍官又無限靠近了它,他是唯一能配得上這幾個字的人。
旅行者默默看著這一幕,他一聲不吭,他知道軍官即將迎來什么,他無權阻止,更清醒地認識到這是軍官唯一的出路。
而機器這時又如何?仿佛因了它主人的瘋狂而瘋狂,它開始解體般吐落自己的零件,“繪圖器的蓋子緩緩升起,接著又啪嗒一聲地完全打開。一只齒輪的牙齒露了出來,逐漸升高,不一會兒,整個齒輪也露了出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擠壓繪圖器似的……后面又隨著升起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幾乎無法區分的齒輪,它們都一一從繪圖器的邊緣上掉下來”,機器就這樣化為碎片,與軍官一同迎來毀滅。
這是耐人尋味的一幕。我們看結果,因為機器的故障,軍官并未得到他心儀的刺字,原本按計劃要出現的字眼因為繪圖器的崩潰而化為泡影,耙子開始胡亂地在軍官身上“亂戳亂刺”。軍官沒有如愿以償,他的“抗爭”以徹底的失敗結束,他沒有得到自己給自己頒發的“勛章”。我們在松一口氣的同時,也看到卡夫卡保留了一筆,他讓我們去參觀軍官死后的面容,那是一道鎮定而自信的目光,與死者生前保持一致。
這是卡夫卡賦予人物的復雜,也可視作一種成全(這成全需要勇氣),他沒有讓軍官淪為小丑,而是讓他始終活在對自己信仰的無限熱愛中,完成殉道。
小說就這樣以軍官與機器的共同毀滅結束了處決部分的書寫,可小說仍未結束。小說的尾聲,是旅行者離開處決現場去尋找前任司令官的墓地,那是一個可笑然而怪異的小小場景。首先是一家茶館,在房子的底層,一個洞穴似的房間里,在碼頭工人圍坐的桌子下,墳墓露了出來,墳墓上甚至還有一塊墓碑,墓碑很小,旅行者不得不跪下來看上面的銘文,銘文的出現仿佛一道怨恨的吶喊,它像幽靈一樣纏繞流刑營這個殘酷的所在。
銘文寫道:“老司令官長眠于此。他的信徒們為他挖了這個墳,立了這個碑,現在只好隱姓埋名,可以預言,司令官在若干年后又將復活,從這個屋里率領他的信徒重新占領這塊營地。請你們相信并等著瞧吧!”
銘文是誰寫的呢,我們推敲這委屈而又憤懣的口吻,是不是和軍官的腔調有些相類?即使不是他,也是同他一樣的人,他們都是老司令官的忠實信徒,更可怕的是,軍官已經死去,而這些隱身者卻還存活在我們所不知道的空間里,一俟時機成熟,一切又可能重演……
這是小說真正想要告訴我們的。
“流刑營”無疑是一座魔窟,它涌動讓人不安的力量,它是對人類已知暗面的大膽預言,它如此生動,又讓人如此戰栗,更讓人驚訝無比。戰栗并非來自小說中的血腥描寫部分,而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對人類意識和處境的深度探索,它以荒誕的場景再現了人類可能面臨的災難(事實層面),但它又超離了可能的事實,而抵達了更為廣闊的真實,即人類早已生活在一種殘酷的不穩定的秩序狀態下,而具體事實的爆發,不過是它的顯見形式。卡夫卡微妙地處理了寓言和真實之間的關系,看上去縹緲的寓言實則只是作家的障眼法,我們很難猜到,這套“花招”的表演并非揮出之后的實拳,而是“花招”本身就包含了致命“招數”。小說顯現的這個縱深,這個猶如地洞般的創口,它不僅吸引人往里跳,它里面也早已人滿為患。
作者簡介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2007年起在《上海文學》《作家》《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花城》《鐘山》《書城》《上海文化》等刊發表小說、評論若干,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提名獎、《創作與評論》年度作品獎、《滇池》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等。
主持人 方 巖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