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老人嗅著海的氣息從內陸來到這座濱海小城時,發現這里無荒可拾。他身穿北方的夾襖,頭戴西部的狐皮帽子,裹著南方的綁腿,古銅色的臉上收集了七十年的塵土和陽光。小城剛下過一場春雨,房屋和街道被洗得發亮,樹枝上掛著新鮮的水滴。老人背著打滿補丁的行囊,沿街走去,四處張望,看見不少廢紙、塑料和瓶瓶罐罐,還看見一個比自己更年邁的同行在低頭忙碌著。他感到親切,便從褲腰帶里拽出一只麻袋,跟在那人后面撿了起來。他越跟越近,想和那人搭個話,這是他在異鄉結交新朋友的方式。那人察覺到身后的動靜,扭過臉來,用一種兀鷲般的眼神盯著他。
“你不能在這里撿。”
老人愣住了。“那我應該在哪里撿?”
“反正不能在這里,”那人說,“這是我的地盤。”
老人在他的指示下去了另一片街區。這片街區看起來更臟亂,廢品也更多,滿地的寶貝在行人腳下踢來踢去,無人問津。老人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一個伸手的,于是他重新撐開那只麻袋,彎腰忙活了起來。老人像撿到錢一樣開心,不一會兒就把袋子填滿了。就在他要拿出第二只麻袋的時候,傳來了一聲夜梟似的喊叫:
“喂!”
這次是個中年人。他披著破爛的軍大衣,睡眼惺忪地從街心花園里鉆出來,渾身粘滿花瓣和泥土,領子上還吸著一只蝴蝶。
“東西留下,這是我的地盤。”
“你在睡覺,”老人指了指街上的垃圾,“它們沒人撿。”
“爛了也是我的。”
老人只好轉移陣地,但都遭到了同樣的驅趕。這座小城被本地的拾荒者割據瓜分,再也容不下一個外來戶了。老人提著空空的袋子,路過滿目琳瑯卻并不屬于他的財寶,來到了傍晚的海邊。
這是老人第一次看見海。他那來自內陸的干枯身體,無法一下子承受這么多的水。他晃了晃,想盡力站穩腳跟,不讓波浪推倒。天和海都是灰蒙蒙的,海鷗像幾片白色羽毛漂浮其間,有幾艘歸航的漁船正駛向港口。老人心事重重地望著那些漁船,在亮起浮標燈的航道里,仿佛一動不動地行駛著。海風吹得他淚眼婆娑。他伸手擦了擦,想起當前最要緊的問題還是如何在這座小城里活下去。
老人注意到了岸邊的垃圾。它們大多褪去了顏色,皺巴巴的,泛著白沫,和海藻、螺螄以及臭魚爛蝦混雜一處,顯然不是直接扔在這里的,而是丟到海里又被大海吐回來的;有些甚至是從地球的另一端不遠萬里漂流到此,包裝袋上還有細小的魚卵,餐盒里長出了水生植物,飲料瓶中裝著假以時日就會孕育出珍珠的沙子。老人樂壞了,他相信這是大海送給全人類的禮物。因此,他又撐開了麻袋,沿著海岸線挑挑揀揀。天色漸暗,海面開始顛簸,漲起的潮水浸濕了老人的鞋襪,還把夜間覓食的螃蟹送上了沙灘。它們鉆到垃圾堆里,時不時用高舉的鰲鉗給老人一下。
夜里,老人用這些螃蟹做了晚餐。他在一塊背風的礁石后面,刨了一個沙坑,填進木麻黃和紅樹枝,點起篝火,把螃蟹穿在鐵絲上烤。高溫使那些在火光中舞動的蟹腿慢慢平靜下來。老人看見螃蟹身上在咝咝地起泡,繼而發出畢剝的聲響,原來是烤焦的蟹殼炸裂開來,露出了里面白嫩嫩的肉。老人背靠礁石,心滿意足地吃著,同時盡量放平雙腿,把潮濕的腳伸到篝火旁烘干。在他身側,放著兩袋從海岸上繳獲的戰利品。這條海岸線很長,望不到頭,每天會有數量可觀的垃圾被沖上岸。老人覺得今后的生計有著落了。吃完螃蟹后,他感到困乏,就從行囊里抽出一條毛毯,把自己裹了,又把狐皮帽子拉低,遮住半張臉,蜷起身子,在風聲與潮聲中安詳地睡著了。
篝火引來了海岸真正的主人。老人被一腳踹醒,一骨碌爬起身,扯下帽子,借著火光看清了來者。那是個漁夫打扮的男人,滿臉胡須,身形高大,腰帶的搭扣閃著寒光,一雙及膝的高筒靴像是鐵制的。他一手握著長柄網兜,一手提著竹編魚簍,儼然是從海上打魚歸來,魚簍里還有潑剌跳蹦的聲音,往外滲著濃烈的腥氣。
“這是你在岸上撿的?”他用網兜戳了戳老人的麻袋。
老人點點頭。
“你是哪兒來的,難道不懂這里的規矩?”
老人搖搖頭,還是沒說話。男人繞著他走了一圈,用靴尖碾著地上的螃蟹殼,又踢了一腳沙子到火堆里。火很快熄滅了。
“岸上的東西別隨便撿,”男人最后說,“下次再見到你,我就不客氣了。”
看見男人要走,老人咬咬牙,捏緊衣角,終于鼓足勇氣喊住了他。
“你認識彩云嗎?”
男人在黑暗中轉過身。
“誰?”
“蔣彩云。”老人重復了一遍,感覺手心在冒汗。
男人偏著頭,仿佛回想了一個世紀。
“不認識。”他說。
“那么蘇福生呢?”
“也不認識。”
天亮后,老人離開了海邊。他穿過晨光熹微的小城,途經一片棚戶區,來到了荒無人煙的郊外。這里是大海的反面,看不到一滴水,土地被鹽堿割裂成一塊一塊的,只有石頭縫里偶爾長出一些禾本科植物。老人挑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坡地,用撿來的建筑廢料搭個窩棚安家。從這兒往東,可以望見小城和大海;往西,是綿延起伏的山脈;往北往南,是鐵路和沿線的村鎮。老人站在窩棚門口,擦著汗,極目遠眺,對這四海八荒的視野感到滿意。
老人決定住在這里,白天去附近的村鎮撿垃圾,晚上回窩棚睡覺。來這座小城之前,老人就曾徒步經過那些村鎮。村鎮的垃圾雖少,但只要肯動腿,多走幾步路,還是能撿到一些的。仔細找的話,鐵路邊的草叢里也有乘客扔的泡面盒和礦泉水瓶,出手闊綽的還會扔易拉罐和紙箱。湊到一定數量后,老人就拿去城郊的廢品站賣掉,換些吃食和生活用品。窩棚漸漸有了家的樣子:一張行軍床,一面折疊桌,一把塑料椅。老人在屋角挖了一個燒火的土坑,上面砌了石灶,頭頂通了煙囪,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當然,最大的變化還是窩棚本身。最初它是由廢木料和破油氈搭成,光禿禿的像一只被拔了毛的火雞;隨著老人不斷往上添加材料,鋪一張三色布,釘幾塊鐵皮,再用竹篾和鋼絲加固,它才日漸羽翼豐滿,看起來足夠抵擋風雨的侵襲。老人喜歡這個窩棚。每次外出回來,遠遠看見它,心里就高興。碰到雨天,他情愿一直待在窩棚里,望著遠處的大海,聽雨點打在棚頂上的聲音。
空閑的時候,老人就去海邊,向漁民打問那兩個人的消息。為了避嫌,他特意換上一身干凈體面的衣服。那是他十幾年前的衣服:一件皮夾克、一條帆布褲和一雙漆皮鞋。盡管它們保存得很好,幾乎是新的,卻還是蓋不住老人骨子里透出的寒傖。老人穿上它們,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連走路都不自然了。經過小城的時候,他努力克制住往地上看的習慣。到了海邊,看見那些扛著漁具赤腳行走的漁民,他也不敢上前打招呼,而是呆立原地,茫然四顧。有好奇的漁民停下來,問他有什么事情,他才抓住對方的胳膊,說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話:
“你認識蔣彩云和蘇福生嗎?”
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認識。
老人沒有氣餒。他覺得自己有的是時間。只要每天有飯吃,有窩棚住,他可以慢慢來做這件事。可是沒過多久,他發現自己錯了。由于附近村鎮制造垃圾的速度跟不上他撿的速度,他不得不走更多的路,去更遠的村鎮,才能撿到和原來一樣多的垃圾,返回時已是暮色四合,星光滿天。他經常走著走著,就倒在鐵軌邊上睡著了,臉貼著枕木,直到被呼嘯而來的火車驚醒。后來,無論他怎樣趕時間,都做不到當天往返,索性就在那些村鎮里過夜。開始過一夜,后來過兩夜、三夜。老人有些恐慌。他擔心這樣下去,自己會被永遠留在外面,回不去了。而那個無人照看的窩棚,盡管遠離小城,也會面臨被強占或洗劫的危險。最后,老人下定決心把路程控制在一天以內,雖然這會讓他的收入減少,生活更拮據,一頓飯要掰成兩頓來吃。
“好在挨餓是我的強項。”老人想。
他從此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不僅為了省下一頓晚餐,還能忘卻饑餓,因為即便是食不果腹的人,也可以在夢里豐衣足食。天還沒黑,老人就把窩棚的門掩上,燒一小撮艾葉,借著煙囪透進來的光脫衣就寢。他幾乎把全部家當都穿在身上了,因此脫的過程漫長又費力:先是外面的夾襖、棉褲,接著是毛衣、絨褲,稍后是秋衣、秋褲,末了是貼身的汗衫、短褲。這個看起來有幾分壯實的老人,在脫掉層層衣服之后,變成了一只干瘦的小蝦米,骨架分明,皮膚松弛,前胸后背布滿霉菌一樣的褐色斑點。老人佝僂著腰,慢條斯理地疊好衣服,按順序摞在椅子上,然后爬上行軍床,鉆到毛毯里。這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刻,他通常能夠搶在饑餓來臨之前入睡。睡夢中的他,除了嘴巴會像反芻動物那樣吧唧以外,全身紋絲不動,安靜得如同死去。
臺風就是在他早睡的某個傍晚刮起來的。這場來自西北太平洋、橫掠日本全境、幾乎要鏟掉小城地皮的熱帶風暴,在抵達老人低矮的窩棚前時,只是用小拇指輕輕推開了那扇破舊的木門。門樞吱扭一聲,如故友到訪,送進來一陣清涼的微風,把老人吹醒了。老人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披上毛毯,趿著拖鞋走到門口。也許是饑餓的緣故,微風讓他有種奇妙的漂浮感。他順手抄起靠在墻角的歪木棍,準備把門頂住,這時他透過門縫,看見了一生中從未見過的可怕景象:大海洶涌翻騰,漆黑的云塊像巨石在天上疾滾,小城被裹在一片蒙混的風沙之中。老人急忙轉身,抵在門后,胸口劇烈地喘息著。他聽見風的吼聲越來越近,像一群橫沖直撞的野牛,朝他的窩棚奔襲而來。老人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其實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黑暗中的每一樣事物,以及它們各自的位置,從未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他用目光最后一次撫摸它們,然后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清晨時分,風停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打在板結的土地上,開出水花。老人坐在雨中。除了那條濕淋淋的毛毯,他變得一無所有。昨晚的浩劫仿佛十分遙遠,他需要費點力氣,才能回想起風如何將他推倒在地,將窩棚連根拔起,將他的家什席卷一空。就連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泥土氣息也被刮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的腥味。此刻,他望著臺風消失的方向出神,并非為自己的損失悲悼,而是對那個神秘的遠方充滿遐思。他還記得窩棚拔地而起的時刻,一條五光十色的垃圾長龍從他的頭頂嘩啦啦飛過,飛了很長時間。那是整個小城的垃圾啊,多得不可思議。老人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的垃圾。它們隨著湍急的氣流,沒完沒了地飛,嘩啦啦像龍在抖動身上的鱗片。老人趴在地上,十根手指摳進土里,一動也不動。等到最后一個油漆桶擦著他的頭皮飛走時,似乎已過了一年。老人知道這不是全部。風還會繼續往前刮,沿途擄掠更多的垃圾,形成一條浩瀚的垃圾銀河,在天地間蜿蜒伸展;直到它不堪重負,咳嗽著,趔趄著,在某個地方疲憊地倒下。風會倒在哪里呢?老人不敢想。風一旦停住,漫天的垃圾就會往下掉,幾天幾夜都掉不完。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
老人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久久不能自拔。當第一縷陽光穿過厚厚的云層照臨他的脊背時,他才回過頭來,打量這座被臺風“掏空”的小城。城市滿目瘡痍,像遭受了一場兵燹,接連有載滿斷樹和瓦礫的六輪卡車從城里開出來。“看來大伙兒的日子都不好過。”老人想。這時,在出城的公路上,一根纏著漁網的電線桿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根電線桿大概是臺風中少有的收獲者了。老人凝望著它,眼前忽然一亮。“有了!”他在曠野上喊出聲來,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老人在原地搭了個新的窩棚。這次他把木樁深深地敲進地面,并且搬來亂石壓在四周,用尼龍繩將它們綁牢,頂上覆蓋好幾層棕櫚葉和牛津布,直到確信最大的臺風也不能傷它分毫才罷手。接著,老人開始編織漁網。他以電線桿上的那條漁網為基礎,用撿來的各種線頭繼續往外編織。這一招是跟海邊的漁民學的。編網的婦女們圍坐一起,一邊七嘴八舌地聊天,一邊用靈巧的手指飛梭走線,他從旁邊路過,瞄一眼就心領神會了。老人要編的是一條大得多的漁網。他白天撿垃圾,收集線頭,晚上回家借著松脂的火光編幾個小時。不知不覺,漁網堆滿窩棚,把床鋪和桌椅都淹沒了。老人深陷其中,每天要花很長時間找到入口和出路。終于,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老人把漁網拽出窩棚,鋪展開來,發現它有足球場那么大。
老人從附近村鎮荒廢已久的學校里,弄來了兩根旗桿,把它們埋在鐵軌邊的碎石堆下;又在窩棚后面掘了兩個相距百米的深坑,用木板蓋上,撒一層土,踩瓷實。做完這些事情后,老人一如既往地早出晚歸,只是他的心思已經不在地上,而在天上了。他時常仰望那些云朵,試圖從它們的飄移中察覺到一絲遠方的悸動。
烏云飄來的那天下午,老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了看天,隨即低頭小跑起來。跑了一會兒,覺得手上的垃圾礙事,就把它們扔掉了。快到家時,老人從鐵軌邊挖出旗桿,拖回窩棚,綁上漁網,種進深坑。一面大得驚人的天羅地網在風雨中矗立而起。老人屏住呼吸,環顧四野,沒有看見一個人。這時大家都躲進了屋里,透過緊閉的窗戶望向大海。他們不知道相比眼前的臺風,一個更大的奇跡正在身后發生。老人回到窩棚,激動不安地等待著。
臺風登陸了,比上次的勢頭還要猛,像一伙夜襲城市的盜賊,拖著叮當作響的鐵棍,趴在每家每戶的窗前窺看。老人用毯子蒙住頭,雙手抓住床沿,睜著眼睛,像一個等待審判的人。他對窩棚的信心被風的第一聲怒號擊垮了,對那張編了一個月的漁網也不抱希望。“我是個笨老頭,”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居然想去發臺風的財。”當嘩啦啦的垃圾長龍從棚頂刮擦而過時,他只想活著,熬到災難結束。
他活下來了。窩棚沒有被吹散,漁網也奇跡般地屹立不倒。清透的月光下,一座巍峨的垃圾大山極不真實地聳立著,使老人的窩棚看上去就像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一小團垃圾。老人繞著它走了兩圈,被它陰森森的輪廓和地獄般的氣味深深震懾。他以為這是一場夢,想方設法喚醒自己,卻都無濟于事。直到曙色降臨,垃圾大山徐徐顯露,濕漉漉的山體反射著一萬只彩鈴同時搖響的光,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撞了大運。
老人的好日子就這樣開始了。雖然光顧這座小城的臺風不多,但只要逮住一次,就能掙到相當于平時兩個月的拾荒收入。因此,每當臺風來襲,老人像過節一樣,在下風口拉起漁網,等待小城在臺風的搖撼下發生松動。所有垃圾像被施了魔法,從各個拾荒者的地盤,一窩蜂地朝老人的漁網里涌來。老人收到許多先前無法染指的好東西:鋁合金門窗、冰箱外殼、電飯鍋、汽車輪胎……有時還能看見隨風飄來的錢票子。除此之外,老人也會收到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被暴風雨打落的海鳥以及彩虹色的活蹦亂跳的鮭魚。
男孩被捕獲的那天,正蜷縮在破銅爛鐵之間昏迷不醒。他的臉上沾著馬尾藻,頭發里纏著珍珠貝,身上的格子襯衫和燈芯絨褲被雨水打得精濕。老人把他抱進窩棚,放到床上,幫他清理身上的雜物,這才發現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傷痕,懷里還抱著一個易拉罐。老人輕輕把易拉罐抽出來,上面攥出了一只手的形狀。這時男孩醒了。
“這是哪兒?”
“我家,”老人說,“你還好嗎?”
男孩揉著眼睛,看了看這個狹小而凌亂的窩棚。
“我怎么到這兒來了?”
“風刮的。”
男孩想起來了,他在追一只易拉罐。那是一只嶄新的易拉罐,男孩是看著別人喝完里面的飲料,隨手扔在街上,然后跑過去撿的。這時起風了,易拉罐滾動起來,一蹦一跳,發出頑皮的笑聲。男孩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他跑啊跑,跑過大半個城區,一直跑到老人的漁網里,才捉住它。在他身后,鋪天蓋地的垃圾飛過來了。
“是這個嗎?”老人拿起那只易拉罐。
男孩點點頭,伸手抓了過去。老人認出了那只手。它形如雀爪,臟兮兮,散發著風雨的味道,只可能屬于一個常年拾荒的人。老人把男孩帶到棚外。
“孩子,要不是我這張網,沒準兒你已經追著易拉罐跑到世界的另一頭啦。”
男孩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曾跟隨漁民出海,見識過一次打撈上百噸魚的巨型拖網,其掃蕩海底的情形不亞于一場颶風,可是跟這張網比起來,小得就像捕捉蜻蜓的網兜一樣。
“我是在做夢嗎?”
“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看到老人在漁網下面走來走去,用耙子四處扒拉著,把值錢的廢品從垃圾堆里分離出來,男孩漸漸相信這是真的。他一向以為城郊的廢品站是世界上垃圾最多的地方,廢品站的老板王大頭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現在看來,滿不是這么回事。他踩著窸窣作響的垃圾,一步步走到漁網跟前,用幾乎虔誠的手勢撫摸網繩。繩索繃得很緊,繩結堅硬如鐵,每個網眼都和他的拳頭一樣大。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網。”男孩說。
“不一定,”老人說,“不過,它還在長個子。”
“你一直用它捕垃圾嗎?”
老人停下了手中的耙子,盯著男孩。
“孩子,你在哪兒住?”
男孩縮回手,朝身后的小城指了指。
“快回家去吧,”老人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溫和,“這里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連你爸媽也不要說。”
男孩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沒等他走遠,老人就行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現場。他把廢品賣掉,把沒用的垃圾扔掉,把旗桿和漁網像窩藏作案工具一樣藏了起來。最后,他把身上的錢分成幾份,放在幾個不同的地方。做完這些,他便掇了把椅子,坐在窩棚門口,目不轉睛地望著小城,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兩天后,果然有人來了。老人已經等得筋疲力盡。他連續兩夜沒睡,腦袋昏昏沉沉,嘴里像是含著一捆干草。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有一群想象中的人影破門而入。他等著等著,有時竟忘了自己是在等人來還是在等人不來。當終于有人出現時,他如釋重負,并且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決意待在這里直到死,就沒有人能把他趕走。
老人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們靠近。一共來了兩個人,他們一前一后,在陽光下奔跑,手里揮舞著看不清是什么的武器。老人開始以為他們是憤怒極了,才會帶著家伙,跑著來找自己算賬;后來發現,他們的距離越拉越遠,原來是在上演一出精彩的追逐戲。看樣子,后面的人已經跑不動了,他叉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
“小兔崽子,別跑!”
這時,老人才認出跑在前面的人是男孩。他甩著纖細的胳膊,邁著孱弱的腿,風一般地向窩棚這邊跑來。老人見他快要撞上自己,連忙避到一邊。
“孩子,出什么事了?”
男孩徑直沖進了窩棚。
追他的人是個身材矮胖、面如青蛙的禿頂漢子,手里握著一把長火鉗,鞋子上有一個破洞,看裝束應該是城里的拾荒者。他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二話不說就要往窩棚里闖。老人攔住了他。
“這孩子做什么了?”
“他在我的地盤上撿東西。”
老人想起剛才男孩跑過去時,手里抓著一團漁網。
“多少錢,我賠給你。”
漢子有些驚訝,但還是說了個數。從老人手中接過錢后,他臉色緩和了許多。
“那是張新網,按二手貨賣的話,價格還要高些。”漢子咕噥著把錢疊好,放進口袋里,向老人做了個告辭的手勢,“留點神,那小子手腳不干凈。”
老人走進窩棚,看見男孩蹲在角落里,縮成一團,眼里放出貓一樣的光亮。他穿著和上次一樣的衣服,只是看起來更邋遢了。
“沒事了,孩子,早點回家吧。”
男孩掉開了目光。
“我沒有家。”
“那你爸媽呢?”
“不知道。”
老人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坐下來。自從千里迢迢來到小城,棲身在這個偏僻的角落,他無數次地這么坐著,通過敞開的門扉,眺望棚外的荒野、城市和大海,卻從未感到像今天這樣孤獨。
“孩子,你要漁網做什么?”
“和你一樣,用它捕很多很多的垃圾。”
“可是它太小了。”
男孩失落地低下頭。
“我有個主意,”老人說,“你可以入伙跟我一起干。”
“真的嗎?”男孩睜大眼睛。
“你沒有把漁網的秘密說出去,說明你是個可靠的好小子。想看看咱們的漁網嗎?”
男孩點點頭。
漁網藏在老人的床底下。他們搬開行軍床,拂去半尺厚的塵土,掀開木板,一個塞滿漁網的圓形地洞赫然顯現。
“現在,讓我們把兩條網接起來吧。”老人說。
這天晚上,男孩在窩棚里過夜。老人用兩口箱子拼了一張床,鋪上棕席,把毛毯給了男孩,自己則和衣而眠。與之前露宿街頭或蟄居船艙相比,這是男孩睡過的最好的床了。他幾乎剛躺下就沉沉入夢。老人聽著他均勻的鼻息和偶爾翻身的響動,睡不著覺。長年的獨身生活讓他對屋里忽然多了一個人感到不習慣。他喜歡這男孩,對他的身世充滿同情,可他拿不準要不要收留他,特別是在這座異鄉小城,他自顧尚且不暇,如何顧得了他人?臺風雖然能解決一部分問題,可這件事說到底是沒譜的。“我太多管閑事了。”老人想。隨即,他機敏地側過身,觀察男孩的動靜,好像生怕自己的想法被男孩聽到似的。發現男孩睡得很沉,他松了口氣,臉上如火燒一般。
男孩留下來了。他不僅沒有拖累老人,反而成了老人的得力助手。他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著手擴大漁網的規模,以便在下一次臺風中大干一場。老人把編網的技藝傳給男孩。他教男孩如何運用尺板和梭子,將長長的絲線,通過某種眼花繚亂的手法,編進那無窮無盡的網眼中。男孩聰明伶俐,學得很快,不到半天工夫就能編得像模像樣了。他編網的時候神情專注,嘴唇微張,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睛因過度的凝視而顯得烏亮深邃。漁網像發酵的面團一樣迅速膨脹。沒過多久,老人發現裝網的地洞越挖越深,以至于要放入一把梯子才能爬出來。
“夠了,就到這里吧。”老人用木板蓋上洞口。
“為什么?”
“冬天來了。”
男孩有些沮喪,這意味著下一次臺風要等到明年夏天才會到來。在此之前,他們只能重操舊業,去附近村鎮拾荒度日。他們往往天不亮就出發,背著麻袋,挎著水壺,穿過闃無人跡的荒野,從一個個凋敝村鎮的牙縫里摳一點垃圾過活。起初,男孩還覺得新鮮,為每天不同的見聞而興奮;可是沒出三天,他就被一成不變的荒涼和遍布四肢的疲憊所降服。他哈著腰,在塵埃里匍匐前行,落后了老人一大截。
“孩子,照這么走下去,說不定能趕上明年的春潮了。”
“我實在走不動了,”男孩說,“我們干嘛不去城里?”
“城里沒有我們的位置。”
“那我們也可以去別的城市啊。”
老人回過頭來,看著男孩。
“記著,孩子,我們哪兒也不去。”
“為什么?”
老人繼續走著,像是沒聽見男孩的話。
他們日復一日長途跋涉,掙來的錢卻剛夠填飽肚子。即便如此,老人也沒有動用在臺風中攢下的積蓄,讓叫苦不迭的男孩歇上一天。他覺得那筆錢另有用處,盡管這會兒他還沒想好用來干什么。“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每當老人心軟的時候,就會這么想,然后一把將熟睡中的男孩拽下床。整個冬天,男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耷拉著眼皮,嘴角流涎,甚至養成了一邊走路一邊睡覺的習慣。他能在夢中準確繞開現實的障礙,還能用囈語接上老人突兀的問話。只有到了晚上,他們拾荒歸來,吃完用糙米和野菜煮成的稀粥后,男孩才有機會休息,而這時老人又會抓住他的后領,把他從夢游邊緣拖回來。
“孩子,分完垃圾再睡。”
“分不分有什么區別嗎?”男孩睡著了,嘴里卻應答如流。
“區別大了。”老人提起麻袋一抖落,把垃圾倒在地上,從里面挑出一塊電路板,“你瞧,這種兩面都是綠色的賣兩三塊一斤,還有一種一面綠色一面黃色的,賣十幾塊一斤。”
“是嗎?”男孩努力抬起眼皮。
老人興致勃勃,又挑出兩個顏色外觀都差不多的塑料殼,分別用螺絲刀敲了敲,一個當當響,一個悶葫蘆。
“聽見沒?敲得響的比敲不響的貴兩三毛。”
“哦。”
“可你要是把它們混在一起,就只能按敲不響的價賣了。”
后來,老人還列舉了大料小料、黑膠白膠、生鐵熟鐵的區別,其品種之多,名目之繁,足以編纂一部垃圾分類百科全書。男孩對此毫無興趣。在他眼里,那點垃圾就算拿著顯微鏡分,也分不出金子來。但他還是答應做這件事,因為做完就可以安心睡覺了。老人從他木然的表情和漫不經心的動作中看出了他的勉強。
“孩子,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別的城市嗎?”
男孩搖搖頭。
“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我要找的人。”
男孩這才知道老人為什么一有空就對著大海發呆了,先前他還以為老人是在盼臺風來呢。他定了定神,挺直身子坐著。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你不會認識的。”
“我認識,”男孩不服氣地說,“這城里每個人我都認識。”
老人吃了一驚。有一瞬間,他真的相信男孩說的,因為他知道,一個混跡街頭的流浪兒只有認識更多的人才能活下去。
“她叫蔣彩云。”
“蔣彩云……蔣彩云……”男孩皺著眉頭,抓耳撓腮,努力做出回想的樣子,但老人看出來他根本就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算了,孩子。”
男孩有點泄氣。
“她是誰?”
老人扭過頭,望向棚外,仿佛陷入了沉思。夜已深了,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點燈光,遠處是漆黑如皮革的大海。盡管距離遙遠,海水涌動的力量仍然通過腳下的土地隱隱傳來。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才回過頭,從棚外的夜色和比夜色更幽深的回憶里抽身而出。
“她是我女兒。”
男孩看著老人,覺得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起身走到門口,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把門關上了。燭火搖晃了幾下。老人忽明忽暗地走回來,用手攏住火焰,直到它心跳平穩。火光把老人的臉照得一片輝煌。老人扶著桌沿坐下來,用布滿污垢的指甲摳著凝固在桌上的松脂,猶豫不決地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前,老人還不太老,也不是一個游走四方的拾荒者。他和妻子女兒住在西北高原的鎮子上,開了一家店鋪,做魚肉生意。女兒剛滿十六歲,繼承了她媽媽的美貌,有一頭瀑布般的秀發和小麥的膚色,只是身體尚未發育完全,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小鎮與世隔絕,寧靜祥和。有一天,一個叫蘇福生的年輕人開著一輛躍進牌卡車來了。他個子不高,皮膚很白,頭發有點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事實上,他是第一批身穿牛仔服、操著蹩腳普通話來內地兜售海鮮的魚販子。日后,他們給小鎮帶來了繁榮和肝炎,妓女和性病。然而在當時,老人只看到了商機。他很快和年輕人達成合作,后者保證每周會送一批貨過來。他的貨很好賣,老人在那段時間賺了不少錢,引得眼紅的同行紛紛出高價利誘年輕人把貨賣給他們。年輕人不為所動。他堅持只給老人供貨,而且從不抬價。老人認為是自己籠絡有方。每到送貨日那天,他就為年輕人接風洗塵,好酒好菜招待,還在家里騰出一間屋子給他休息。直到兩個月后,他和妻子在吃完晚飯的餐桌上清點賬目,女兒突然走過來,以一種赴死般的悲壯表情和義無反顧的堅決口吻,提出要和年輕人結婚,老人才如夢方醒。
“簡直是胡鬧!”
“我已經決定嫁給他了。”女兒平靜地說。
“不管你做出什么決定,”老人說,“我只知道生在這個鎮子里的人,只能死在這個鎮子里。”
女兒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住門,趴在床上痛哭。第二天,她不見了,年輕人也再沒有出現過。老人撞開房門,在梳妝臺上發現了一封書信,還在她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堆五彩斑斕的貝殼和海螺。
妻子病倒了,兩年后去世。臨終前,她還念叨著想見女兒一面,可是老人從未動過去找她的念頭。他在妻子的墓碑前起誓,今生今世就當沒有這個女兒。小鎮日新月異,徹底變了樣,到處充斥著陌生面孔、時髦服裝和港臺歌曲,海鮮生意也遍地開花。老人在接連失去女兒妻子之后,又在自家門前迷失了方向。最后,他關掉店鋪,帶上僅剩的一點財產,離開了鎮子。他漫無目的地游蕩,開始還干點扛包拉板車的體力活,隨著年老力衰,只好以拾荒為生。十幾年間,他盯著眼花繚亂的垃圾走過一個又一個城鎮,穿上他們的衣服,說起他們的方言,沾染他們的習性,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外鄉人。就在他越走越遠、把故鄉像膿瘡一樣從身上擠掉時,那個鎮子又玩笑似的出現了。原來他不知不覺兜了個圈,回到了出發之地。小鎮面目全非,林立的高樓和穿梭的車輛讓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曾經的住址。他的房子被推倒了,代之以一片無數只腳在上面行走的廣場。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從老街舊鄰口中得知了五年前就已經送達的消息:女兒在一次出海捕魚中失聯了,船上還有她的丈夫和未滿十歲的兒子。
“我忽然意識到我得去找她,無論她活著還是死了。”
就這樣,他照著多年前女兒在書信里留下的地址,日夜兼程往大海的方向趕來,兜里放著路過妻子墓地時捎上的一抔黃土。在背井離鄉多年之后,他第一次有了游子回鄉的感覺。
男孩沉默著,窩棚里只剩下松脂燃燒的噼啪聲。
“現在還沒有消息嗎?”男孩問。
“沒有。”
“如果找不到她怎么辦?”
“會找到的,”老人說,“我能感覺她離我越來越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在希望中苦熬,終于等來了久違的夏天。大海變得躁動不安,像發情的野獸那樣咆哮,用波浪踢著岸邊進入休漁期的船只。第一場臺風就讓他們滿載而歸。那張在地洞里蟄伏了半年的漁網,站起來一伸懶腰,展開它碩大無朋的身姿,將幾乎整個城市的垃圾收入囊中。男孩高興得哇哇大叫,跑到垃圾堆里打起滾來。他一會兒指著這個,一會兒指著那個,忙不迭地告訴老人他們的收獲。老人撐著耙子,遠遠瞧著,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半年來,女兒的消息沒有任何進展,可是有男孩在,他覺得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
“快看!”男孩手上揮動著一塊木板。
那塊木板長約一米,與腳掌同寬,表面涂了一層紅漆,兩頭有折斷的痕跡。老人接過來端詳了片刻,隨后得出結論:
“這是一塊普通的桌板。”
“不,”男孩糾正道,“是甲板的碎片。”
老人用鼻子聞了聞,有股魚腥和海鹽混合的氣味。
“你說得對。”
“這里還有一根纜繩。”男孩從垃圾堆里扯出一根繩頭,拽了拽,沒拽動,可是老人察覺到他身前的一大片垃圾都隨之顫動了。
“當心,孩子。”老人喊道,“咱們一點點把它清理出來吧。”
纜繩有一百多米長,從磨損的程度看,用過好些年頭了。它在垃圾下面繃得筆直,好像還在執拗地拉著什么東西。在清理過程中,他們又陸續發現了幾塊甲板碎片和一截斷裂的桅桿。
“看來有船遭難了。”老人表情凝重地說。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有點悶悶不樂。他把那些船體碎片收集起來,放在窩棚門口,沒事就盯著它們看,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有時,他也會拿起一塊碎片,翻來覆去地研究,然后放回原處。漸漸地,那些碎片互相爬到一起,在老人眼里組裝成了一艘完整的船。它有結實的龍骨,漂亮的船舷,桅桿高聳,甲板寬闊,在浩瀚的海面上優游自如。船頭還站著一個人,迎風玉立,長發飄舞,可是沒等老人看仔細,一個命運般的浪頭打過來,把船擊碎了,變回眼前的這堆殘骸。
老人深陷在循環往復的幻象里,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直到某天早晨,他從一場海難的噩夢中猝然驚醒,發現男孩正雙手抱膝坐在床上,滿臉惶恐地看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似的,他才嘆了口氣,打破連日來籠罩在窩棚里的沉悶氣氛。
“孩子,還記得我對你說的嗎?”
“什么?”
“女兒離我越來越近了。”老人說,“這不,她已經把一部分船開到門前來了。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出現的,等著瞧吧。”
事情的確在朝老人預言的方向發展。隨著一場又一場的臺風刮來更多的殘骸,他們收集到了底板、橫梁、帆布、舵盤等等建造一艘船所需要的全部材料,盡管它們尺寸懸殊,顏色迥異,年代也大相徑庭,可老人篤定地相信,只要把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碎片拼湊在一起,女兒的那條船就會重現,女兒也將失而復得。
“就像當初逮到你一樣,我就用這張網接她回來。”
男孩原本不以為然,可是聽多了之后,他也漸漸疑心會有奇跡發生。在等待女兒回來的日子里,他們進一步擴編漁網,把地洞挖到了得用兩架梯子接起來才能達到的深度。地洞里滲出了不少水,把半條網都浸沒了,水位的升降與大海的潮汐遙相呼應,他們躺在床上就能判斷數公里之外的潮漲潮落。男孩編網的手藝愈發嫻熟,大有趕超老人的趨勢。他經常編著編著,眼皮合上了,手中的梭子卻還像魚一樣靈活,在網眼里溜來溜去。老人稱贊他編的一手好網。
“這么大的網眼,誰都能編好。”男孩說,“我們為什么不把網編得密一些?這樣就能捕到更多東西了。”
老人搖搖頭。
“要給風一條出路。”
但他還是允許男孩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實上,他比男孩更希望捕到更多東西,這樣就能在九月份之前攢夠一筆錢,去做他早就想做的事。還是春天的時候,他和男孩去城里買米,途經一所學校,正趕上學生放學,一群孩子像松手的氣球,五顏六色地從校門口飛出來,發出嘰嘰喳喳的歡叫。男孩看著他們,走不動了。
“怎么了?”
男孩沒有回答。
在扛著米袋返回窩棚的路上,老人做出了決定。他把當初分藏各處的錢歸攏起來,點好數目,用一塊手帕包著,放在貼身的口袋里。在攢夠那筆錢之前,他沒有向男孩透露一個字。
他們擴編好了漁網,臺風卻遲遲不來了。整個八月風平浪靜,天空藍得使人犯困,地上的植物也都無精打采。人們都說今年的臺風季結束了。有坐不住的漁夫不顧休漁禁令,在夜里悄悄駕船出海,他們轉了一圈后,安然無事地回來了,于是更多的人決定冒險。老人在窩棚里待了兩天。第三天吃過早飯,他便夾了一只麻袋,頂著酷烈的日頭,到附近村鎮轉悠去了。他沒有讓男孩跟去,怕他受不住熱。男孩勸他也別去,他頭也不回地說:
“天熱撿垃圾的人就少了。撿垃圾的人少了,垃圾就多了。”
他果然撿得比平時多,可也只是多了一點而已。男孩不明白,他們好不容易等來了臺風季,為什么還要冒著暑熱出去拾荒。
“我一閑下來就骨頭疼。”老人解釋道。
八月的最后一天,老人算了算積蓄,只夠一個學期的開支,第二個學期怎么辦,他還沒想好,可他決定明天就帶男孩去報名。他把剩下的垃圾拿到城郊廢品站賣掉,順便去了一趟城里,給男孩買書包和文具用品。書包是藍色的,上面繡了一只米老鼠。老人背著它回到窩棚時,男孩以為他是在哪兒撿來的。
“這是新的,”老人說,“從明天起,你就要背著它去上學了。”
男孩驚喜萬分。他接過書包,捧在手上,像捧著一件易碎品,小心翼翼地翻看。他把里面的文具拿出來,分門別類放到不同的夾層里,反復擺弄,不知疲倦。到了晚上,他背著它睡覺。
從躺下來的那一刻起,老人就聽見地洞里的水在嗞嗞地往上涌,可他以為是尋常的漲潮,未加理會。他在想他的女兒。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送女兒去上學的時候,她哭鬧不止,當天中午就從學校跑回來了;第二天送去,又跑回來。送過幾次之后,謝天謝地,她總算適應了,每天不用父母督促,就能按時起床、穿衣、洗漱,背著書包往學校跑。地洞里的動靜越來越大,像燒水一樣汩汩作響。女兒的成績一直不錯,小學年年拿獎,初中掉下來了一點,可是中考前又奮起直追,以全班第一的成績上了市重點高中。如果不是在高一暑假遇到蘇福生,她也許會考上一所好大學。現在這個愿望只能由男孩去完成了。他想女兒要是還在的話,也會像他這么做。地洞里的響聲打斷了老人的思緒。他翻身下床,繼續想著女兒,像第一次看見臺風那樣趿著拖鞋走到門口。夜風撲面而至,濕得能擰出水來。
“她來了。”老人低聲呼喚。
男孩驚醒了,頭一個動作就是摸摸背后的書包還在不在。
“孩子,快拿網。”
老人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出門去了,急促的腳步聲像一片樹葉越飄越遠。男孩跳下床,借著微弱的夜色,挪開行軍床,翻開木板,把手伸進黑乎乎、發出泉眼聲響的地洞里撈網。由于浸水的緣故,網的分量不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面使勁拉扯。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仰著,才沒有被那股力量拖到地洞里。
男孩拽著沉甸甸的漁網走到外面,冷風吹得他寒毛直豎。天空積滿厚重的烏云,偶爾有藍腿的閃電跳出,跌入柏油般起伏不平的海面,但是聽不到雷聲。小城黑燈瞎火,透著一股緊張的寧靜。老人已經從鐵軌那邊取來了旗桿。他們一人抓住漁網的一頭,向后倒退,退至相距兩百米遠的時候,漁網才徹底攤開。接著,他們把各自的一頭綁在旗桿上,用纜繩系成死結。老人系好自己這一頭,又去系男孩那一頭,他擔心男孩力氣小,系得不牢。隨后,他們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風中緩緩扶起旗桿,栽進預先挖好的深坑里。這張用無數個日夜一針一線織成、歷經破損又反復補綴的漁網,像一道懸崖陡立起來,終于要在今晚——老人堅信就在今晚——完成迎接女兒的使命。
他們回到窩棚,插上門閂,用桌子和木箱頂住門,又把椅子、米袋、鍋碗瓢盆以及一切能找到的重物都堆到桌上。他們頭一回筑起這樣的防御工事,因為任何人只消瞥一眼外面,就知道這次臺風不是鬧著玩的。眼看沒什么重物可搬了,他們背靠木箱坐下來,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喘氣。不一會兒,他們就聽見風的吼叫聲了。這場在海上無拘無束的風暴,忽然遇到陸地似乎有些不習慣,能聽出它在登陸時的片刻遲疑。但是很快,遲疑變成了憤怒,它跌跌撞撞地跑過大街小巷,嘴里發出粗野的叫喊,沿途碰翻的事物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它攜帶著垃圾的合唱,一首毀滅與破碎之歌,向他們的漁網狂奔而來。窩棚嘎吱作響,晃得厲害,像一艘在疾風驟雨中飄搖的破船,時不時從棚頂傳來棕櫚葉和牛津布被掀走的聲音。
就在這亂成一團的聲音中,一個短促而清晰的撕裂聲鉆進了他們的耳朵。老人和男孩在黑暗中對望一眼,搖搖頭說:
“不可能。”
等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時,老人站起來了。他利索地拆除那些工事,準備抽掉門閂,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朝地洞走去。洞口被男孩蓋上了,幸好蓋上了,因為老人一拿開木板,洞里的水就噗噗地往外冒,在窩棚里蔓延開來。老人跪在地上,把整條手臂浸到水里摸索。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很快吞沒了老人的膝蓋,向他的大腿一寸寸咬去。與此同時,被撤走工事后的門成了窩棚的薄弱部位,臺風似乎發現了這一點,集中火力朝這里猛攻。男孩上前抵住門,對半個身子都泡在水里的老人喊道:
“現在不能出去。”
老人摸到了。他深吸一口氣,顫顫巍巍地起身,手里提出了那架由兩架梯子連接起來的長梯。它太長了,剛出來一半就已經頂到門口。
“快開門。”
男孩沒有動。
“我得出去看看。”
男孩沒有動。
“孩子,把門開開吧。”
撕裂聲又響了一下。老人走過去,粗暴地推開男孩,拔掉門閂。門迅速彈開了,哐當一聲甩到墻上,一股沖擊波掀得他們連連后退,直到貼住墻才勉強站穩。老人喘息未定,抓起長梯就往外走。他走了幾步,又倒退回來。男孩想去攔他,他再次往外走。這一次,他成功了。男孩看著他一步步走出門,拐個彎,不見了。
風持續灌入窩棚,夾著飛沙走石,像有一臺脫粒機在門口工作;時而有成塊的垃圾飛進來,撞到墻上,發出可怕的聲響。男孩沿著墻走到門口,試圖關上門,但是白費勁,潲進來的雨絲把他全身澆了個透。他鉆到桌子底下,以免被反彈的垃圾打中。窩棚里一片狼藉:椅子翻倒在地,行軍床四腳朝天,日用品七零八落。地洞那兒還在噗噗地冒水,但由于門開著,地上的積水沒有剛才那么多了。男孩蹲了一會兒,直打冷戰,忽然想起背后的書包,卸下來一看,果然淋濕了,里面的作業本泡得稀爛。風沒有一點減弱的跡象,窩棚的每個結構都在痛苦地呻吟。男孩又壯起膽去關門,還是關不動,反而又淋了一身雨。但他已經不在乎了。他想與其在這里等著,不如出去看看情況。他往書包里塞了塊磚頭,放在一個安全的角落,正要出門,又回來背上它了。外面風雨交加,無數垃圾在空中絕望地飛著,那些用纜繩捆起的船體碎片早被卷得沒了蹤影。男孩剛出來就后悔了,正在猶豫要不要回去,背后傳來了窩棚轟然解體的聲音。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痕跡被徹底抹除了。他強忍著眼淚,趴在泥濘里,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透過迷蒙的雨水,他看見漁網完好無損,上面掛了很多垃圾,還有幾只死去的海鳥,像標本一樣,保持著生前驕傲的姿態。他不敢靠得太近,一邊爬一邊搜尋老人的身影。喊叫是沒用的,在這樣的臺風天,人人都要變成啞巴和聾子。
他在漁網盡頭找到了老人,后者正站在長梯上,拽著被臺風撕下的一角漁網,把它綁回旗桿。男孩認出那角漁網正是自己編的,因為比別的地方密很多。看樣子事情進展得并不順利。老人一只手拽著漁網,另一只手操作纜繩。每當他把纜繩穿過網眼,要系上旗桿的時候,漁網就脫手飛出了,于是又得從頭再來:爬下長梯,從裂口處開始,一點點往上捋,直到把飛出去的那角漁網重新抓到手中。他只有一根纜繩,無法分段固定,因此只能用這個笨方法。漁網每飛出去一次,裂口就撕得更長。男孩看見連著旗桿的部分已經不到三分之一了,這意味著老人失誤的機會越來越少;而且隨著垃圾的增多,漁網的載重也越來越大,要抓住那一角更不容易了。
老人又一次抓著漁網爬到長梯頂端的時候,男孩已經爬過去扶住了梯子。老人發現了他,對他大聲說了句什么,然后聚精會神地干起活來。他把纜繩咬在嘴里,斜著身子,兩手拽著漁網向旗桿靠攏,那樣子就像是在拉一扇銹住的車窗似的。可以想象整條漁網的弧度隨著老人的拉拽被抻平了一點。他把漁網和旗桿捏到一起,緊緊地攥在手心。隨后,他試著松開一只手去拿嘴里的纜繩。這回還沒等他拿到纜繩,漁網就脫手飛出了。情急之下,他探身去抓漁網,梯子一歪,他整個人掉進漁網里了。只聽一長串的刺啦聲,剩余三分之一的漁網也脫離了旗桿。漁網像一面巨大的旗幟甩向遠處,掛在上面的垃圾紛紛跌落。老人抓著漁網,驚愕地望著內陸的方向。故鄉,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小鎮,一個早已模糊的地理坐標,正在對他發起召喚,像章魚的吸盤一樣有力。這時他才意識到,他被大海改變了,不再是那株生長于高原的耐旱植物。他的眼睛里蓄滿了海的藍色,皮膚因雨水的浸潤而呈鱗片狀,雙臂緊縮,像發育不良的鰭,兩腿在陣陣濤聲中交纏成魚尾。他不知不覺成了大海的一部分。那股使他脫離大海的力讓他覺得窒息。他想起口袋里的錢,急忙轉身,對著男孩叫喊,但什么也沒有喊出來。臺風捂住他的嘴,剝去他的外衣,翻開他的口袋,將里面的積蓄吹得漫天開花。那些揉皺的、破損的、骯臟的錢票子,無聲涌出老人的胸口,在黑夜里綻放出極致的美麗。很快,在離心力的作用下,漁網的另一頭也脫離了旗桿。整條漁網像絲襪一樣翻卷起來。老人被纏裹其中,變成一條魚飛遠了,最后和那些垃圾,那些海鳥,那些蒲公英般漂浮的水母,一起消失在冥冥如墨的天際。男孩抱著光禿禿的旗桿,看著這一幕,不再害怕。他相信過些時日,老人還會嗅著海的氣息卷土重來。
【作者簡介】 劉浪,1992年生,湖北廣水人,現居北京。作品見于《星星》《長江文藝》《北京文學》《ONE·一個》等刊物,曾獲《廣西文學》優秀作品獎,有小說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人民文學出版社《巖層書系:2018青春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