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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虛幻世界

2021-09-05 08:19:23顯曄
雨露風 2021年7期

在我小的時候,大人們說我患上了兒童精神分裂癥。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幻覺之中,沒想到,在我成年的時候,兒童精神分裂癥無藥自愈了。

不過回想起來,我的虛幻世界真的是蹊蹺連篇,至今都讓我無法分辨當時的虛幻與現實,因為我的虛幻世界讓我身邊的人和事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變。甚至可以說,我的虛幻世界是以犧牲我的至親為代價換來的。

第一次進入虛幻世界的時候,我的姐姐憑空消失了,而身邊卻多出來了一個哥哥。那時候我六歲。當時爸爸還在部隊,我家還住在省軍區的大院里。

“文化大革命”那陣兒,長春的樓房很少,我家和其他普通軍官的家一樣,住的是兩室一廳的平房。我和姐姐住一屋,單人床擺在了臥室的兩側,臨窗是一張老式書桌。姐姐晚上做完家務就趴在桌上寫作業,寫完作業就看書。

姐姐愛好文學,她是一名初中生,喜歡看的都是大人看的書,什么《紅巖》《青春之歌》。姐姐看書的同時喜歡給我讀書里面的內容,她待我比媽媽待我好,每天晚上,我都是在她讀書的過程中沉入夢鄉的。

可以說,我對《紅巖》的認知不是自己看書得來的,是姐姐一天一天給我讀出來的。她讀書時的模樣真的很迷人,我的大腦至今還存留著她讀書的模樣。

爸媽很忙。爸爸一個月里有半月時間不在家,媽媽在解放軍208醫院當護士,每天也是三班倒。所以家里顯得空蕩蕩的,就我和姐姐兩個人,姐姐便要張羅我的一天三頓飯,每天要接送我上幼兒園。

幼兒園的阿姨都是農村來的軍人家屬,她們脾氣好,經常應我們孩童的要求,讓圈得寂寞的我們提前放學,送我們回軍區家屬院,于是我們在家屬院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戲。

有一次捉迷藏的時候,我鉆進了家里的煤池子,讓小伙伴們找不到我。姐姐放學早,回家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滿臉滿身都是煤灰的煤黑子,驚愕得直喊“我的小祖宗”,緊接著在客廳擺上部隊炊事班里的那種軍用大鋁盆,扒去我身上的臟衣裳,為我洗澡洗衣裳。等她將我收拾好了,媽媽也下班了。

媽媽看到客廳滿是拖把拖過的水漬,問姐姐是怎么一回事,姐姐打埋伏想遮掩過去。然而媽媽很快知道了真相,她把我淘氣的事情告訴給了爸爸,爸爸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打了一頓。

爸爸打我的那天晚上,姐姐睡到我的床上,緊緊摟著我,撫慰我那充滿委屈的心靈。

后來,爸爸牽回來一只懷孕的大狼狗,狼狗的后腿有些瘸。爸爸說這是連隊里的軍犬,訓練的時候后腿受傷,他就把狗牽回家,說狗的名字叫大歡。

部隊上的軍犬通人性,爸爸把我的家人全都介紹給了大歡,讓大歡認識媽媽,認識姐姐,認識我。

大歡好像知道我是家里面的寶貝,它圍著我嗅了兩下鼻,便向我搖起了尾巴。

爸爸讓大歡陪我玩耍,它的性情和姐姐一樣溫柔,除了不讓我碰它肚子,我咋欺負,它都不生氣。

爸爸不讓我把大歡帶出家里的小院,因為軍區家屬院有規定,禁止軍人和家屬飼養小動物。

爸爸把大歡帶回家是司令員特批的,因為大歡懷孕了。爸爸對司令員作出過保證,等小狗崽生下來,他就讓大歡退出軍役,把狗崽送到連隊去。

大歡還在服役期,軍區的小公務員定期將大歡的伙食送到我的家里,大歡最愛的就是它的伙食里的大骨頭,我偏偏就要欺負它,就是不讓它好好啃骨頭,用竹竿拴個線繩,綁上骨頭吊在空中來引逗大歡。

大歡腿瘸,又挺了一個大肚子,自然蹦不動,氣得它沖我叫兩聲,扎巴兩下眼,一生氣進狗窩了。我又在狗窩前吊著骨頭引逗大歡,大歡連理都不理我,氣得我直罵它“臭狗”。

姐姐看不過眼我欺負大歡,從廚房端出來一小盆的骨頭,往大歡的狗窩前一倒。

我急了,喊了一聲:“姐,你這是干啥呀!”

姐姐說:“我就看不慣你欺負大歡。”

我說:“我這哪是欺負大歡,我這是訓練它。”

姐姐說:“大歡都啥樣了,還經得起你訓練?你再訓練它就流產了。”

大歡的智商真的很高,在我和姐姐吵嘴的時候,它把骨頭全都叼進了狗窩,我再想欺負也欺負不了了。

轉眼到了盛夏,我和姐姐放暑假,大歡也結束它的孕期,為我家生下了四只小狗崽。姐姐很喜歡這四只小狗崽,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大歡母子全都搬到了她的床上。

整個晚上,姐姐也不太睡覺,不停點兒給四只小狗崽調換位置,讓小狗崽們全都能吃上媽媽的奶水。

大歡對我充滿了警惕,坐月子的它將我列為它的敵對分子,只要我一接近它的兒女,它就立刻齜起獠牙沖我發威。

你別說,大歡的這副青面獠牙的面容真的嚇住了我,一連好幾天,我都不敢接近大歡。

不過,大歡再是警惕性極高的軍犬,它也有打盹的時候。那天下大雨,家里面涼氣襲人,大歡竟然睡著了。

我悄悄兒從大歡的肚皮底下偷了一只小狗崽,戴著草帽跑到院子里,在雨地里刨了個小坑,把雨水灌進去,然后把小狗崽放進坑里,為小狗崽洗澡。

正當我洗得過癮的時候,大歡霍地一下向我撲來,上去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手腕劇痛,當下兒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到了床上。我下意識地去摸受傷的手,奇怪的是,我的胳膊和手臂好好的,根本沒有被狗咬傷的痕跡。

我連忙爬起身,光腳下地,跑到客廳的穿衣鏡前照鏡子,鏡子里的男孩穿個背心和褲衩,小胳膊小腿,包括一張小臉全都是完好無損。

我納悶,就想跑出屋,然而屋外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我看到對面廚房的屋里閃動著媽媽的身影。

媽媽沒有穿軍裝,她穿的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土灰色襯衣和藍褲子,頭發的樣式也變了,再也不是軍人式的短發,而是過肩頭的長發。

我沒太注意媽媽的衣著打扮,只是想著那只咬我的大狼狗,便登上客廳門口的小雨鞋,光著膀子跑到雨地,找我家的大歡,然而我家院子空空,原先的狗窩變成了存放煤塊的煤池。

媽媽見我在雨地里面淋雨,叫了一聲“小祖宗”,打著雨傘跑過來說:“你睡覺睡傻啦,淋啥雨呀,快回屋。”

媽媽說出姐姐常說的口頭禪,“小祖宗”這三個字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她的嘴里,讓我很是納悶兒。

我說:“大歡呢?”

媽媽說:“啥大歡?”

我說:“就咱家那只大狼狗啊!”

媽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啥大狼狗?咱這是部隊家屬院,誰家敢養狗?”

我納悶,難道大歡把我咬傷的日子里我一直昏迷?難道爸爸把大歡母子送走了?

我問:“媽,你今天不去醫院了?”

媽媽說:“我又沒得病,去哪門子的醫院?”

我想,媽媽可能是調休,待在家里陪我。姐姐難得自由,一定是找同學玩去了。然而到了下午吃晚飯,也沒有看見姐姐的身影。

家里面倒是無緣無故走進來一個男孩。男孩剃了一個小平頭,看上去也就是大我兩三歲的模樣。他管爸爸叫爸,管媽媽叫媽,叫得我莫名其妙,不禁向男孩問道:“你是誰?”

男孩說:“小軍,你傻呀,我是你哥啊!”

我問:“我姐呢?”

媽媽說:“啥姐?我就生了你們兩個禿小子,你想要個姐可得等下輩子了。”

我喊道:“你胡說,我姐叫唐小柔,咋平白無故不見了。”

我又指著男孩說:“他不是我哥,我沒有哥,我只有一個姐,我姐叫唐小柔。”

爸爸發火說:“小軍,你不好好吃飯,究竟鬧啥脾氣?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認,你還認誰,是不是連我這個爸你也不想認了?”

爸爸站起身來想打我。

我被爸爸打慣了,知道如何防身,沒等他的大巴掌扇到我的臉上的時候,我哧溜一下離開飯桌,跑回自己的臥室,插上了房門。

我信步走到姐姐的床邊,姐姐的床全變了,藍色素花被褥換成了軍綠色,枕頭旁邊擺放的書也變成低齡少年常看的《寶葫蘆的秘密》,再也不是姐姐每天讀給我聽的那本《紅巖》了。究竟在我被狗咬傷的這段時間,我家發生了什么大事,為什么親愛的姐姐變成了陌生的哥哥?

這天晚上我非常傷心,哭了整整一夜,哭得陌生的哥哥心煩,叫來了爸爸和媽媽。爸媽這個時候才發現,我真的很異常。他們以為我病了,將我帶到解放軍208醫院進行檢查。檢查了好幾個科,大夫全都說正常,最后一個年紀大點的大夫說:“你兒子好像精神不太好,不妨去到精神病院看看吧。”

看到我淚眼婆娑的樣子,爸媽也認為我的精神異常了。

其實我很是納悶,媽媽不是208醫院的護士嗎?怎么醫院的醫護人員她全都不認識?

我問媽媽,爸爸更是驚愕,看著我的臉兒說:“小軍,你究竟是咋了?你媽隨軍沒幾年,啥時候跑醫院當護士了?你別看見醫院說你媽是護士,要是看見學校是不是還要說你媽是老師?”

爸媽認為我瘋了。他們又把我帶到了長春市精神病醫院,經大夫診斷,我的確患上了輕微性的精神分裂癥,大夫為我開了一網兜的精神類阻斷藥。

媽媽可算有活干了,她和爸爸暫時分床,睡到了我的床上。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媽媽是從東北農村走出來的家庭婦女。

媽媽按照大夫醫囑,定時定點給我喂藥,喂得我大腦沒有一天清醒的時候,天天都是天旋地轉,走路的時候東倒西晃。我出門遛彎的時候媽媽一步不離地跟著。

這時候全軍區都知道我瘋了。

遛彎的時候碰見司令員的老伴散步,司令員的老伴懂醫,觀察了一下我的精神狀態,對我媽媽提醒說:“小王啊,我咋看著你家小軍不像是那種病啊。你可得注意,孩子還小,不要讓那些藥吃得發育不正常了。”

媽媽被司令員的老伴說得嚇住了,連忙又帶我去了一趟精神病醫院,這次換成院長坐班。

媽媽說出來了她的顧慮。

院長問起我的睡眠,媽媽說我除了那天哭鬧一夜外,睡眠一直很好。

院長讓我把藥停了,觀察我的睡眠,他說像我這種六七歲的孩子不可能得精神分裂癥,他為我開了一些安神補心的中藥。

這樣一來,我終于擺脫了精神類藥物的摧殘,否則我咋死的怕都不知道。

又過了一年,我開始上小學了,這時候對姐姐的丟失也不是那么傷心了,所以精神病醫院的大夫認為我的病徹底治好了。

病是治好了,可我落了一個“瘋子”的名聲,跑到學校里排座位的時候,沒有一個孩子愿意和我坐同桌。

爸爸一看,這樣下去會影響我的心理發育,便想為我換個生活環境。于是爸爸向司令員提出了轉業。

司令員問:“支援大西北你去不去?”

爸爸說:“我家在雙陽,我想去雙陽縣委縣政府。”

司令員說:“你已經是正團了,那里沒你的位置,要我看,你還是響應號召,支援大西北吧。”

我家響應黨的號召,跟隨爸爸支援大西北,來到了陜西銅川,爸爸上任銅川市公安局的革委會副主任(公安局副局長)。

銅川市的大小和吉林的縣城差不多,城市里面沿著河道豎著一條街,銅川人都叫它紅旗街,銅川市的文化經濟中心全都擺在這條街道上。臨近中街是銅川體育場,公安局開公審大會的時候全都跑到這個場地上。

說實在的,銅川環境污染比較大,白凈凈的襯衣走一圈就要落上一層灰。我還是懷念長春的日子,頭上的天有多藍,吸進鼻子里的空氣有多甜,就連家里面的姐姐也是多溫柔。可我逗狗的時候把我可愛的姐姐給丟了,我這是自食惡果。如果我不逗那只破狗,姐姐就不會丟,媽媽也不會當什么家庭婦女。所以我想姐姐的時候只能在夜里想,我哭的時候只能在被窩里面哭,不能讓爸媽和哥哥知道,否則他們又會認為我犯病了。

遷到銅川以后,半路來到我身邊的哥哥開始接觸我。

哥哥喜歡鉆我的臥室,他是厚臉皮,熬夜熬慣了,坐在我的床邊罵都罵不走。

后來我也習慣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哥哥的問話。

哥哥主要問我小時候得瘋病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雖然很討厭他這樣問我,但是久而久之還是回答了他的疑問。

我說在我的世界里并沒有哥哥,陪伴我的只有一個姐姐。媽媽是個護士,天天忙于工作,所以只有姐姐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我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到最后哥哥信了,說我一定來自另一個世界,和他以前的弟弟調了一個各兒。

哥哥讓我忘了姐姐,他說他會像我心里面的姐姐一樣待我好。也就是從那陣兒開始,哥哥對我真的好起來,好得我刻意不去想姐姐。

初中畢業后,哥哥到教學質量最好的建中上高中。建中在川口,離家比較遠,早上上學趕不上第一堂課,哥哥便和公安局趙叔叔家的小萍姐搭伴住校,三天回一趟家。

小萍姐顧家,每一次回家總是要為她的爸媽帶點兒好吃的。

哥哥模仿性強,也像小萍姐那樣,把他學校的小酥肉、排骨肉之類的肉食帶回家。

當然了,哥哥帶回來的肉食爸媽動不了幾筷子,剩下的全都鉆進了我嘴里。

不知不覺間,我也從小學升到了初中,教室也從平房升到了樓房。

也是合該要出事,我原本就是一個非常淘氣的男孩,只因為兒時人人都說我得了瘋病,我才變得老實了。

學生輪值,這天該我和其他三個同學打掃衛生,兩男兩女。女生拖地擦桌子,男生擦窗子。

和我一起擦窗子的男生叫周彥,我擦靠講臺的兩個窗子,周彥擦其他兩個窗子,我們擦得很快,趕學校放學的時候幾乎快將窗子擦完了。

這時候正值學生放學,樓下涌滿了學生。

我看著樓下的學生,一時興起,雙手撒開窗框,平舉雙臂,向樓下大聲喊道:“你們看我英雄不英雄!你們看我英雄不英雄!”

樓下涌動的學生全都站住腳,一個個抬起頭來看三樓窗戶上那個不要命的我。

周彥是班上出了名的搗蛋鬼,整日里惡作劇不斷。

半大孩子惡作劇時沒輕重。周彥看到我在窗臺耍雜技,他便悄悄兒離開窗子,跑到我的背后大喊一聲“老師來了”,嚇得我心一慌,腳跟沒有站穩,順著窗子掉了下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躺到了床上。

我沒死,虛幻世界再一次救了我的命。

這時候媽媽進屋說:“臭小子,起床了,好不容易逮個禮拜天,你就是這樣睡懶覺呀?看看你都睡成啥樣了。”

我連忙起身,拿起書桌上的鏡子照自己,這才發現我的臉兒發生了大變化,已經胖得我認不出自己了。

我不知道我的臉怎么會這樣胖。媽媽說這是一個禮拜天,也就是說,離我從三樓摔下去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三天了,這三天我都去哪兒了,我又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我想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媽媽說今天是禮拜天,那哥哥一定在家里。他才是個睡懶覺的主,沒有一個禮拜天不在家里背床板的。

我跑到哥哥的臥室找哥哥,然而哥哥的房間發生了大變化。他的床沒了,他的書桌沒了,取代這些物件的是比書桌寬大得多的寫字臺。寫字臺上有臺燈,有筆筒,還有一部電話機。寫字臺旁邊是書柜,書柜里面擺滿了書,全都是些爸爸的政治哲學和公安刑偵方面的書籍。

哥哥的東西呢?

我的心狂跳起來,聯想到第一次進入虛幻世界的代價,立刻預感到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便慌慌張張跑到媽媽跟前問:“我哥呢?”

果然如此,媽媽嗔怪地說道:“啥哥啊,你就是咱家的獨苗,啥時候出個哥呢?”

我臉兒嚇得煞白,當下兒意識到,這一次的禍給闖大了,闖得我讓哥哥抵了我的命。

我穿好衣裳,在客廳的洗臉盆里洗了一把臉。

媽媽給我一張雞蛋煎餅說:“你先墊個饑,等一會兒就吃中午飯。”

我把哥哥整丟了,根本沒心吃煎餅,趁媽媽進廚房做飯的時候,把煎餅扔在了茶幾上,然后一轉身跑出屋去。

我想到建中找我哥,看他在不在學校。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更加詭異的事情接踵而來,我家門外的環境全都變了,變得我充滿了陌生。陌生感來自一排排平房。

我走出平房區,是一個大院門,門外是大街,街道上人來人往,大車小車川流不息。這究竟是哪里啊!

我以為自己進入了虛幻世界,想原路返回,看看我媽媽是不是我的真媽。然而我無法回家,因為我的眼前全是一模一樣的平房。我記不得走出家門的路了。

我茫然地站在這個陌生大院的院子里,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平房。

迎面走過來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女警,她好像認識我,隨口問道:“小軍,你站這兒干啥呢?”

我隨口“啊”了一聲,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女警感到我很是沒有禮貌,便陰著臉兒從我身邊走過。

幾乎是下意識,我向女警喊道:“阿姨,你能帶我回我家嗎?”

女警轉身笑道:“這孩子,怎么連自己家都不知道了?”

我說:“可能睡糊涂了。”

女警笑著拍拍我的肩頭,領著我來到了我家。

媽媽出門迎接說:“他李姨,你來了。”

李警官說:“小軍說他找不到家了,讓我帶他過來。這孩子,是不是和我開玩笑哪!”

媽媽打埋伏說:“可不是咋的,我家小軍就是喜歡和叔叔阿姨們開玩笑。他李姨,咱進屋說會話?”

李警官看了一下手表說:“改日吧嫂子,今天我值班,得趕快趕回處里去。”

李警官走了,我跟著媽媽回到屋里,屋內熟悉的設施又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眼前的媽媽是不是真實的媽媽。

我用手扯媽媽的臉頰。

媽媽笑道:“都多大了,還這么撒嬌。”

媽媽的臉頰緊繃繃,和以前沒有啥變化,看來媽是真媽了。難道媽媽也被我帶到了虛幻世界?

我想說這一切不是真的,可我害怕嚇住媽媽,便順著媽媽的話兒說:“媽,這個女干警我不認識,我真的不知道咋出去的,走出大門是大街,我想回來不知道路,所以她就把我帶回來了。”

“啥?小軍,你別嚇媽。”媽媽果然被嚇住了。

我當下兒抓住媽媽的胳膊說:“媽,我沒嚇你,這里不是咱真實的家,咱鉆進了虛幻世界。咱得出去,找我爸,找我哥。”

“這咋說的,咋睡覺睡覺就犯病了呢?”媽媽的臉色變得煞白,哆嗦著手兒摸我的臉。

我說:“我沒病,你要相信我,咱倆真的進到虛幻世界了。”

媽媽哭了,坐到沙發跟前打電話:“老唐啊,別在局里待著了,趕快回家一趟吧,小軍發病了。”

爸爸說:“他發啥病了?”

“還有啥病,就是胡說八道的病啊,這可咋辦啊。”

我犯起嘀咕來,難道爸爸也進入虛幻世界了?

爸爸說:“你讓小軍接電話。”

我從媽媽手上接過電話聽筒。聽筒里傳來爸爸的聲音:“小軍,你有啥不舒服?”

我說:“爸,不是我舒不舒服,是你和我媽舒不舒服。我禮拜四那天在學校擦窗子,從三樓摔下去了,結果把你和我媽全都帶到這里來了。”

“啥,你說的這是啥話?你等著,我馬上到家。”爸爸的電話掛斷了。

媽媽抱著我大哭起來。

我捧起媽媽的臉兒說:“媽,你別哭,這里真的不是咱的家啊!”

媽媽說:“那哪兒是咱的家?”

這話還真的把我問住了。現實和虛幻,我該如何分得清呢?也就是說,我該如何從虛幻的世界里回到現實?

不一會兒,爸爸回來了,他還是穿著他的那身警服,身高模樣絲毫沒改變。

爸爸一進屋,就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迫不及待地說:“爸,我闖禍了。我把你和我媽帶到這兒來了。這不是真實世界,這是假的,假的家,假的公安局。你快想想辦法,讓咱們快點兒回去好嗎?”

“啪!”一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我捂住火辣辣的臉兒怔住了。

“小軍,你這是咋的啦?你究竟受啥刺激啦?”爸爸一臉焦急的表情。

我再一次說:“我從學校的三樓掉下去,把你們帶到這兒來了。”

爸爸喊道:“小軍,醒醒吧,你好好的,你們金臺初中沒什么三樓,都是平房,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

爸爸向單位撥了一個電話:“下午兩點給我派輛車,送我兒子去醫院看病。”

我問:“看病?到哪兒看病?”

爸爸說:“二康。”

我問:“二康是哪兒?”

媽媽插話說:“二康是寶雞市精神病醫院。”

“寶雞市……”照媽媽的話,這里并不是什么虛幻世界,而是陜西的另一個城市寶雞?難怪外面的環境發生了變化。

我傻眼了,同時意識到更加可怕的麻煩。

我不信,大聲喊道:“我明明在銅川,怎么跑到寶雞來的?”

媽媽哭道:“小軍啊,打離開長春,咱家就到寶雞了。怎么平白無故冒出銅川了,你啥時候去過銅川啊!”

我眼前一黑,差點兒暈倒。

爸媽清點家里的積蓄,準備我出門看病的事。

我感到了難耐的恐懼,一把抓住爸爸的胳膊,懇求說:“爸,別帶我去那種地方。你忘了長春的事嗎?就是因為我沾上了那種名聲,連學都上不成了。難道你想讓兒子失學嗎?”

爸爸的臉頰痙攣性地跳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把爸爸拉到沙發坐下說:“我給你擺擺,假如你還認為我是那種病,咱就悄悄去精神病院。”

從爸爸的表情看,他也不想讓我去什么精神病院。

我說:“爸,相信我,可能長春的那件事情又發生了。真的,咱家的確有四口人。我六歲逗狗時被狗咬了一口,結果姐姐沒了。這一次出事,我又完好無損地躺到了家里。可到現在,我沒有見到我哥,媽說我是咱家的獨子。可我哥呢?上個禮拜天,我哥還和我到永紅電影院看《渡江偵察記》哪!”

爸爸問:“你哥叫啥名字?”

我說:“我哥叫唐小磊。”

“唐小磊,這個名字咋這么熟悉?”爸爸皺起了眉頭。

我說:“你當然熟悉了,唐小磊是你大兒子,是我哥啊!”

爸爸否認說:“胡說什么?你媽早年有婦科病,能懷上你都是吃了好幾年的湯藥求來的。”

我說:“那你說說,唐小柔是誰?”

媽媽插嘴說:“唐小柔還不是你在長春得病時喊出來的名字?”

我抗議說:“媽,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小軍了,我已經十五歲了,已經懂事了。我從來就沒瘋過,通過我姐和我哥的消失,我真的感到了我身上的詭異,真正意識到我身體潛在的危險性,這危險就是當我身體受到某種傷害的時候,我的親人就會消失,留下來的親人大腦記憶就會改變。我害怕今后再出現危險的時候,你們,或者你們其中的一個再莫名其妙地消失。我真的害怕啊!”

我的話嚇住了媽媽。媽媽一臉恐懼地問道:“小軍,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說:“千真萬確,你們的確有個女兒,叫唐小柔,她消失的時候也是我這般大的年齡。你們的確有個兒子,叫唐小磊,他是在禮拜四那天我出事時消失的。你們信我一次啊!”

爸爸的表情告訴我,他還是不信我的話。他是公安局的領導,如何輕易相信我的這番鬼話?

爸爸說:“小軍,你肯定是夢魘受到驚嚇了,爸爸讓局里的車回去,咱父子倆去醫院,給你開些安神的藥。”

“爸,我咋樣說你才肯信我話?”我急了,站起身來辯解說:“媽說咱現在待的地方是寶雞,媽說我從來沒有去過銅川,那我現在就和你們說說銅川。爸肯定去過銅川了,熟悉銅川公安局大院吧。那我就說你們認為的瘋話。在銅川,你和公安局革委會的趙主任關系最好,咱們兩家來往最密切,趙叔叔家的兒子在新疆當兵,女兒小萍和我哥是同學,他們兩個在建中住校,一起搭伴回家,又一起搭伴去學校。趙媽媽經常來咱家說他們兩個的事,說是兩個孩子在談戀愛,說是趙叔叔不讓她管這事。”

看來我說的話可不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夠想到的,爸爸的臉兒益發陰沉。

我說:“如果我說這話你們還不信,那么我說說銅川的環境。就說公安局,它在紅旗街最繁華的地段上,往東走二百米是火車站,它的對門是東方紅國營餃子館,這個餃子館你應該去過,那是銅川最豪華的餃子館,鋪面足有二百多平方米,餃子超香,啥時候跑去都是顧客爆滿。我和我哥饞的就是那里的餃子,你總是拿那里的餃子引逗我和我哥,說是適當機會全家到那里吃餃子,可真正到跟前了,你又說到那里吃餃子目標大,影響不好,總是割回來一角肉,讓我媽自己包餃子。”

爸爸的表情變得木訥了,看來他開始相信我的話了。

我說:“你說我在寶雞的學校是平房,可我要說,我在銅川一中上初二,銅川一中離咱家兩里地,學校大門朝南,進大門就是我們學生上課的紅磚大樓。大樓四層,我們初二三班在三層西北面的教室,我的座位臨窗,每天能看到學生上下學。紅磚大樓前是大操場,大操場的對過是老師們用來辦公的兩排平房。”

爸爸困惑了,自語說:“不應該啊,你沒去過銅川,咋對那里的一草一木這樣熟悉?”

謝天謝地,爸爸總算信我了。

我說:“可在寶雞,我出家門兩眼一抹黑,剛才還是一個阿姨把我領回家的。”

媽媽作證說:“是啊,小軍睡懶覺,快十一點了才起床,洗把臉跑出去了一趟。最后還是李紅梅將他帶回來的。”

我說:“爸,你是公安局領導,應該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案子來破。當初我姐消失你們不難過,現在我哥又沒了,你們不應該不重視。”

媽媽說:“喲,我這兩個孩子,還沒有見一面咋都不在了。”

爸爸煩躁地說:“你拉倒吧,別孩子說啥就信啥。”

我辯解說:“不信咱倆去趟銅川,你看我說的屬實不。”

到了第三天,爸爸真的和我跑了一趟銅川。爸爸對銅川比較陌生,他只去過兩次銅川,第一次是公安廳在銅川召開會議,第二次是兩市公安的正常交流。爸爸每次來銅川都是匆匆忙忙,除了賓館、飯店,就是銅川市公安局的局機關。所以到了銅川,我就變成了他的向導。我先帶他去了一趟銅川一中,因為我在內心對我的同學周彥充滿了憤恨,不遭他惡作劇,我家何至于發生如此不幸事件。

走進銅川市初一中校門,爸爸幾乎驚呆了,因為學校的環境設施和我描述的一字不差。我們走進初二三班教室,可是教室里的學生全都換成了生面孔。難道原先那些同學都和哥哥一樣不翼而飛?

爸爸拜訪了一下校長,校長也是一副生面孔。

爸爸又提供了幾個我所熟悉的教師姓名,校長全說沒有此人。

到了下午吃晚飯的時候,我們走進了東方紅餃子館,餃子館的環境也是如我所言。

爸爸不再認為我犯病,他到柜臺買了兩碗酸湯餃子,端到我的面前說:“你說爸舍不得給你買這家館子的水餃,今天爸爸就讓我的寶貝兒子吃飽吃足。”

爸爸變了,變得對我充滿了愛護。

飯后我領著爸爸又去拜訪了一下趙叔叔的家。

趙叔叔并不認識我們,開門的時候問我們找誰?

爸爸與趙叔叔打過交道,他笑著說:“認不出我了?我是寶雞市公安局的老唐啊。”

趙叔叔這才認出我爸爸,連忙將我們迎進客廳。

“看我這腦子,咱們打過好幾次交道,我怎么就沒有認出來?”

趙叔叔讓老伴為我們沏茶倒水。趙媽媽還是那樣慈眉善目。

我站起來打招呼:“趙媽媽好。”

趙媽媽笑道:“這是你兒子?咋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我心想,咱們前后院住著,你肯定見過。

看到家里有客人,趙叔叔的女兒也走出臥室,她十七歲,模樣姣好,腦后梳了一條馬尾辮。

我一眼認出她是小萍姐,一激動跑到她的面前說:“我可見到你了,小萍姐。”

小萍姐指指她自己,驚愕地問:“你認識我?”

我說:“我當然認識你,你和我哥唐小磊是……”

爸爸喊了一聲:“小軍!”我連忙咽下后半句話。

爸爸對小萍姐掩飾說:“這是我兒子,見誰都是自來熟,你別介意啊!”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雖然趙叔叔一家人沒有消失,可是他們的記憶和爸媽一樣,全都被虛幻世界抹去了。

作者簡介:顯曄,本名沙鐵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理事,寶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文學作品500萬字,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延河》《陽光》等省級以上文學雜志發表小說、散文數百部篇,其中長篇小說《官宦人家》為2002年度全國暢銷小說,長篇小說《雪腥血冷》發行量為5萬冊,中篇小說《秋色微闌》獲華文文學首屆“2012全國散文、中短篇小說”年度評選中篇小說類一等獎,短篇小說《我的虛幻世界》獲2019年陜西省作家協會“我和我的祖國”建國七十周年征文優秀獎,散文《我的父親我的家》獲《人民文學》雜志2008年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大型征文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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