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分析方法”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重要方法論,也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得到廣泛使用的科學方法之一。考古學作為重要的人文社會科學,當然應該使用這一方法發現、分析和解決問題。具體而言,階級分析方法至少在考古學的以下領域可以發揮作用。
其一,對文明起源的研究。中國考古界近年來在這一領域取得了具有世界性影響的成就。國家文明的起源研究離不開“階級分析方法”。按照馬克思本人的說法,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而國家文明出現的前提是階級的產生。恩格斯講:“國家是從控制階級對立的需要中產生的,同時也是在這些階級的沖突中產生的。”考古學證明,在國家文明誕生之前是漫長的原始社會,即人類“曾經有過不需要國家,而且根本不知國家和國家權力為何物的社會。在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而必然使社會分裂為階級時,國家就由于這種分裂而成為必要了”。恩格斯還認為:“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發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生的。”這一點在考古學上有著豐富的實例。研究文明起源,如果離開階級分析方法,離開對人類分工產生的過程研究,離開對一夫一妻制的產生及男性對女性壓迫起源的研究,離開城鄉對立起源的研究,即如果離開對人類階級及階級斗爭起源和發展的研究,是難以揭示文明產生的細節化過程和本質特征的。中國考古學完全可以為這一系列問題的研究提供具體而生動的資料與成果,從而為探討人類文明起源與人類階級起源及階級矛盾運動的關系做出重大科學貢獻。
其二,對中國文明發展過程中階級現象與階級矛盾運動的研究。恩格斯說國家“照例是最強大的、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國家,這個階級借助于國家而在政治上也成為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因而獲得了鎮壓和剝削被壓迫階級的新手段”。考古發現的帝王陵、皇宮、禮器等,都是屬于統治者或統治階級所擁有的“文化”,它們與當時貧民階級的墓葬、住宅和用品有天壤之別。然而,統治者所擁有的這些奢華精美的“文化”都無一不是出于勞動階級辛勤創造和作出犧牲的結果,秦漢時期帝陵區或都城郊區出土的“刑徒墓地”大概是最生動的證據。由此,我們可以觀察到不同時代不同樣態的階級現象和階級矛盾,進而去理解古代國家文明存在的光明與黑暗,也能洞察人性的美好與丑惡。作為考古學者,如果只是一味吟頌發現的對象,而放棄了必要的階級分析與歷史批判,也就失去了作為人文社會科學應承擔的重要責任之一。以明代藩王墓考古為例,地面上有宏大的陵園,地下有奢華的墓室,墓中隨葬大量金銀器、珠寶玉器、瓷器、絲綢織品、儀仗俑等,充分展現了統治階級是如何吸食百姓脂膏的罪惡面目,也從另一側面揭示了明代政治的黑暗和明末農民起義必然發生的政治根源。朱元璋于洪武年間封立58位藩王,這些藩王“世世皆食歲祿”,代代享受各種免費優待,到明萬歷三十年,僅朝廷玉牒上記錄的藩王皇族已達8萬多人,至明末,朱家皇子孫竟已達近百萬人。這個寄生階級給百姓帶來的沉重負擔足以引起天下民怨。于是,在明末農民起義的階級斗爭中,這些藩王家族成了農民軍大量屠殺的對象,如山西的晉王、代王、河西王等多位藩王全家都被李自成軍殺光;張獻忠攻下襄陽后對襄陽王朱翊銘一家實行滅族;清兵入關后,繼續誅殺明藩王子孫,很多明朝皇族只能改名換姓以求活命。其實,這種慘烈的階級沖突在中國歷史上曾經一次又一次地上演,秦代以后平均50年左右就發生一次大規模農民起義。明代藩王墓考古發現不僅僅讓我們看到出土的精美絕倫的文物,同時還看到一個階段的腐朽和貪婪,看到不同階級間存在的嚴重貧富差距,看到潛藏的巨大社會風險和你死我活的階級沖突。
第三,全面認識國家與階級間存在的復雜關系。考古學發現,自國家文明誕生之后,人類的生產力快速提升,先后經歷青銅時代、鐵器時代和機器時代,創造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財富,這表明不同階級和階層間既有矛盾、沖突的一面,也有共生、協同的一面,蘊藏著豐富的文明經驗和人性法則,需要考古學家從實物資料中予以史實的總結和理論的提煉。
第四,幫助人們樹立全面而健康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在一些人眼中,考古人只有挖出金銀玉器、雕龍畫鳳之物,才屬于重大發現,而那些殘破陶瓷、殘墻斷垣就不值得欣賞。其實歷史上真正能占有大量財富的帝王階級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普通勞動階級和他們創造與擁有的生活。后者才是一個社會最根本的支撐力量和最鮮活的歷史世界。考古學者應善于講出大眾階級的生產與精彩生活,善于表述勞動階級的文化故事,一味追求和欣賞皇家的物品、品味和生活樣態是一種病態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也是值得考古學者警惕的重要方面。即使我們重視獲得精致的文物,也得讓人們知道,這些輝煌包含的智慧是從哪里來的,是誰又是如何用汗水甚至生命創造出來的,從而為創造今天健康的、大眾的、科學的、民族的、平等的審美觀價值觀而貢獻一份考古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