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婷婷
濟慈是英國詩壇上鮮有的天才詩人,其詩歌、詩論亦如璀璨的明星在天宇中熠熠生輝。他創作的詩篇《恩底彌翁》《秋頌》《夜鶯頌》《拉彌亞》等篇篇譽滿人間;同時,他又是一個十分重視傳統的人,一直吸收著斯賓塞、莎士比亞、彌爾頓等人身上的英國詩歌傳統。他的詩論散見于他給親朋好友的書信中。其中,最為著名而影響深遠的詩論是他的“消極感受力”(國內有多種版本的翻譯:周玨良將之譯作“天然接受力”和“反面感受力”,梁實秋先生譯作“否定的才能”,袁可嘉先生翻譯為“消極的才能”,等等。本文所采用的是王若昕翻譯的“消極感受力”)。他認為一個詩人要想有所成就,成為一個像莎士比亞那樣偉大的詩人,必不可少的條件就是要有“消極感受力”。作為19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這是一種獨特而迥異于其他浪漫主義詩人的詩歌理論。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比較注重情感的表達,對個人思想和風格的表達幾乎成為一種風尚,而濟慈卻認為真正的詩人是無個性的,詩人的狀態是一種無我的狀態,是一種與客觀事物平等相處、和諧溝通的狀態,而不是詩人作為主體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強勢。濟慈這種超然的“消極感受力”在他的著名頌詩《秋頌》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濟慈的消極感受力
“消極感受力”是濟慈在1817年12月28日寫給其兄弟喬治和托馬斯的書信中提出的,直接的表述只有短短的一段。王若昕將其譯為:“一些事情開始在我的思想上對號入座,立刻使我想到是什么品質造就了一個有成就的人,特別是在文學方面。莎士比亞如此多地擁有這種品質—我指的是消極感受力。即是說,一個人能夠經受不安、迷惘、疑惑,而不是煩躁地務求事實和原因—對于一個大詩人來說,對美的感覺壓倒了一切其他的考慮,或者更確切地說,置其他一切考慮于不顧。”這一觀點道出了一種超然的品質,也闡述了一種狀態和境界,這種狀態我們可以不確切地稱之為“一知半解”的困頓狀態。事實上,對這一詩論的理解我們可以從不同方面進行探析。
一方面,這里的“消極”是一種積極心態、情緒的對應物。狂歡與消沉可以說是兩種極端的情緒。歡快、愉悅等美好的情感能夠讓人記憶深刻,失意、困頓等消沉的情緒亦會令人銘記于心。不同的是,快樂的記憶因美好而讓人永遠珍藏,消沉的情緒卻因痛苦而讓人心刻下傷痕,人們往往習慣選擇遺忘。前者讓人感受到幸福的美感,后者卻令人苦不堪言,美感蕩然無存。難道消沉、痛苦注定毫無美感可言嗎?并非如此,事實上消沉、困頓的境遇更易于氤氳一種特殊的美感,只是這種美感常常因為人們的理性和世俗需求而遭到忽略。濟慈所贊賞的“消極感受力”是一種特殊的感知能力,這種能力能夠讓人撇開世俗理性的生存與需求欲望,而去感受事物本身,感受它的真與美。另一方面,這種不安的、迷惘的、疑惑的“消極感受力”并不是我們平時意義上“積極”的對立面,而是一種有別于用理性和邏輯性的思維方式去對待詩歌創作的主體介入的方式。在對待詩歌創作中的客體時,他不贊成用理智去分析、去判斷,急于探究事物的原因和本質。這是一種更加全面、更加科學,甚至包含前一方面的解說,無論怎樣,這兩者都透射與“消極感受力”的相關項,亦即與“人”相對應的客觀對象(這里的“人”一般意義上,我們稱之為“主體”,與之相對應的“客觀事物”習慣稱之為“客體”)。因此,要想達到“一知半解”的困頓狀態,首先我們應學會處理主體與客體的關系。消極感受力中體現的主客體的關系與傳統不同。傳統方法把世界萬物看成是與人處于彼此外在的關系之中,并且以我為主(體),以他人他物為客(體),主體憑著認識事物(客體)的本質、規律性以征服客體,使客體為我所用,消極感受力恰恰反對“征服客體,使客體為我所用”的方式,而強調尊重客體。這里的“消極”也可以理解為相較于傳統主客體關系中,主體作為征服者的“積極”而言,濟慈將主體的積極性消解,一再強調不要急于求真務實,便是為了使主體和客體處于平衡狀態,處于平等地位,這樣主體和客體才能平等對話,才能進入一知半解的狀態。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一旦進入這種狀態即可領略到真正的美感,還需要作為主體的人與客體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這種“心理距離”不宜過遠或過近,過遠感知則成了一種漠視,過近則會產生不自然的壓迫感,只有創作主體與對象保持一種“最佳心理距離”時,創作主體與客體才會處于平等的地位,處于無功利的審美狀態。達到這一審美狀態后,想象力就要起著重要的作用。因為只有想象力才能破除理性思維的枷鎖,將不同時間、不同空間存在的或不存在的一切事物聯系起來,實現對創作客體的創造整合,使創作客體可以打破常規達到自由的狀態。詩人的品質在于“感受”,接受并尊重與對象交流時的種種體驗,而后通過情感的方式呈現出來。由此可見,濟慈視情感為連接創作主體和客體的橋梁。如果沒有情感的催化,審美主體和客體還只是互相尊重的狀態,只有通過情感的融合才能達到物我不分的審美狀態,才能實現物我交融,達到“真即是美,美即是真”,美感壓倒一切的境界。因此,基于濟慈個人對消極感受力的闡釋及眾多學者的解讀,我們可以知道,消極感受力涉及主體、客體、想象力與情感等多方面交融的共同作用。
二、從《秋頌》看濟慈的消極感受力
《秋頌》是濟慈深受世人喜愛的著名詩作之一。每當秋收季節,夜幕開始降臨,農人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落日的余暉里,田間的草叢開始響起了夜幕的贊歌。每當這個時候,人們總會想起濟慈,想起那個美的化身,想起他的《蟈蟈與蛐蛐》,更想起他的《秋頌》。它不僅給人一種純美的享受,更體現了詩人淡化創作主體色彩的消極感受力的詩學理念。
消極感受力是一種詩人應具備的珍貴品質,獲得這種特殊能力的前提是處理好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主體應打破傳統理性思維下的征服、奴役客體并使之為自我服務的慣性模式,給予客體足夠的尊重和自由,與之保持和諧的平等關系,并與之保持一定距離,這種距離不能遠到主體漠視客體,也不能近到主體對客體構成壓迫感,而是找到二者的平衡點使之達到“最佳心理距離”。在《秋頌》這首詩中,詩人賦予他的描寫對象以絕對的主體性。第一節中“……你和成熟的太陽成為友伴/你們密謀用累累的珠球/綴滿屋檐下的葡萄藤蔓……”,此時“秋”像一位強大的謀略者俏皮地與太陽“密謀”,用自己神奇的力量,裝扮著人間大地:透明的珠球綴滿葡萄藤,蘋果樹壓彎了腰,葫蘆脹大了肚皮,晚開的花為蜜蜂綻開了笑顏。第二節中“秋”化身為一位漫游的女神。谷倉、田野里到處都是她的身影,她時而坐在打麥場上,時而倒臥在田壟,時而歇在花旁,她會讓發絲隨風輕揚,會為罌粟花香沉迷,會耐心地瞧著徐徐滴下的酒漿。第三節中,到了傍晚,世界開始奏響屬于她的樂章,小飛蟲、蟋蟀、知更鳥、群羊、燕子,都在為女神的到來引吭高歌。整個過程中“秋”都是主動地在展示她的風情與韻味,詩人給予了客體足夠的主動權,這就是主體與客體保持適當“心理距離”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