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可
《論語·雍也》有言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質文”之論源于孔子,攜有鮮明的儒家思想,既體現先秦儒學在立德修身方面的標準,亦因文與質和諧統一的理念“源點”,為后世文學審美在“辭”與“情”之維度上的展現與評判提供了更為規范的可能性。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里開宗明義地提出了文學藝術作品中“質文并重”的獨特內涵與價值意義—“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
無論是“文附質”還是“質待文”都講究“和”與圓融,溯其根本,是中國傳統古典美學一脈相承的和諧一體的思想內質,情與辭的統一化整自古以來就是文學審美的重要準則。與此同時,劉勰將道家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融入文質論當中,形成獨特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文學審美傾向,“為情造文”的觀念應運而生,旨在將文章返璞歸真,重新回到追求人的本質性情上來,這種理論極大地豐富了文質的內核思想,不但強調文是質的本性表現、質是文的外化形式,而且突出了文質天成的必然性及重要性。如果將“情”與“詩言志”中的“志”聯系,“辭”與“言與志質,文豈足微”里的“言”對比,即可發現劉勰提倡的文章二元本體論意識—形式與情感作為創作核心要素,兩者相互依附,相互支撐,相互配合,相互成就。
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句,語言規整—運用對偶,兩兩相映,渾然一體;手法巧妙—“絲”與“思”諧音,運一字而情感全出矣。同時“春蠶”和“蠟炬”采用比喻修辭,自己對對方的思念如同春蠶吐絲,到死方休,為兩人無法相聚而產生的凄楚痛苦無休無止,如蠟淚直到蠟燭燒盡成了灰才能流完。此兩句細膩入微地展現出思念的連綿不斷、苦痛的源源不止,二者糾纏繚繞,更顯眷戀深切。兼之,在這不休不止間暗藏的執著堅守,即使失望悲傷也苦苦追求之情,更是令希望涂上悲觀的色彩,動人心弦。詩人將情斂于言,用言傳遞情,幽曲微深,自然圓融。李商隱寄寓其詩歌中的情思如其名,一直處于“尚隱”的狀態,隱于言辭,隱于意象,他將一抔幽情覆以“質”之草,屏息于曲幽的角落,封沉在深微的底心。
李商隱的《無題》詩充滿了謎一般的魅力,此中除了復雜婉轉的托寓內容,還有獨特的創作手段和表達方法,其靈活運用使李商隱的詩歌獨樹一幟,別具風格,具備極其鮮明的藝術特色。
首先,李商隱的《無題》構思精妙,采用特殊的藝術處理方法,使人物內心情感具有流動性,雖描寫事件和物件卻不局限其中,個體思想因此具備的脫離感實現了“情感自由”。吳壽林在《試析李商隱的〈無題〉詩》中提到《無題》的藝術特色之一,即為“外在相對略去,內在著力刻畫”;雷晶晶在《“風騷”還是“艷情”—論李商隱無題詩多維解讀成因》中亦有言:“中晚唐時期文學的三大走向”之一就是“重主觀、重心靈世界表現”。《無題》詩寫愛情時注重主人公內心世界的細膩勾勒,可謂是物中有情、人中有情,一切皆圍繞“情”寫。這種處理方式擴大了愛情詩和托寓詩的格局,發揮了良好的啟迪作用。刻畫身處愛情甜蜜及愁苦之中的人的容貌、服飾、行為、神情及相關愛情事件固能生動直觀地表現主人公的思想情感,卻沒有細致描摹陷入愛情而產生相思、愁苦、失意、急切等情緒來的流暢和自然,后者更令人動容,想象空間更為廣闊。這種寫法在當時具有極大的創新性,加倍凸顯出詩意朦朧的藝術美感。“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蓬山”是參照物,是主人公與心愛之人相隔甚遠從而傳達思念、幽怨、苦悶等情感的媒介。再如《錦瑟》中前三聯選取的意象如“錦瑟”“珠”“玉”等皆為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服務。又如《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中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以花作比,詩歌的情感重心在“一寸相思一灰”里表露的主人公春心萌動卻失落苦悶的情緒。其中,“一寸相思一寸灰”還運用了特殊的表現手法:用數量詞抒情達意,化無形為有形—“相思”本虛無縹緲,但與“一寸”搭配后就立刻變得具象鮮明。
其次,詩人的曲折深意通過象征、暗示、比興、擬人、運用典故等手法展現,利用神話故事創造一種綺麗的氛圍,含蓄委婉、啟人深思,有時又通過人物的聯想、幻覺和夢境達到虛實相生的絕妙效果。“身無彩鳳雙飛翼”中的“彩鳳雙飛”就是美好愛情的象征,“東風無力百花殘”中的“百花殘”暗指愛情的枯萎,“青鳥殷勤為探看”中的“青鳥”則代表愛情的希望;“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體現了少女懷春的苦悶,暗示作者渴望進仕卻懷有深切憂慮的復雜心境;“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的“風波”象征官場中對作者欺凌打壓的黑惡勢力,“菱枝”和“桂葉”為作者自比,同時這句詩從整體上來看運用了擬人的手法;“昨夜星辰昨夜風”是主人公的回憶,“來是空言去絕蹤”是其夢境,二者皆為虛寫,同下文的實寫巧妙呼應、結合,夢幻又真切,妙趣橫生;《錦瑟》更是通篇用典,詩歌含意曲折隱晦;“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引用神話,具有濃郁的傳奇色彩。綜上可見,李商隱借助諸多藝術表現手法使《無題》詩更含蘊深沉,于曲微神奇中現真義。南宋張戒有言“義山多奇趣”,李詩情感深沉綿邈,情調凄婉哀怨、真摯動人。
最后,李商隱詩歌語言優美凝練、纖麗圓融,辭藻典雅華麗,音韻和諧悠揚,句式工整有致,意象選取細巧獨特,追求意境朦朧美。
文學作品的內在氣韻和創作者的個性氣質往往緊密契合,影響文章創作的首要主觀因素與作家主體息息相關,而一個人本質的長成又是內在和外在、主觀和客觀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結果,故言社會背景、個體境遇、天資性情皆為“性”之枝杈,甚至決定文學作品的獨特風格。“文如其人”是文章內容與創作個體內在情感相統一的必然體現,《文心雕龍·體性》中明確道:“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人的情感激蕩需要用語言抒發,個體所希望傳遞的道理思想會在文章細節處體現,千人千面,因此,想要表達的內容、能夠達到的表述水平亦是良莠不齊。因為表里相符,所以文章的風貌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情感體驗的自然流露,與個體自身于當時環境的生理狀態、心理狀況相適應,展現出只屬于創作者的主張與理念。體由性定,立足于表里如一的自然圓融是理解、評判作家作品的重要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