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碩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明代著名的學者、文學家,以博學譽名。不管是他的創作、詩歌批評,還是考據,成就均不菲。《明史·楊慎傳》記載:“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目前學界研究楊慎多在探究其尊崇六朝之論,并將其置于明正德嘉靖時期的復古文學思潮背景下,與前七子一味推舉盛唐、尊杜甫的文學主張相比較,從而將楊慎的文學理論個性化。本文只關注楊慎詩歌批評本身,從他的詩論中去發掘其深刻的辨體意識。
辨體,就是根據文學作品的不同行文結構、聲韻、章法等對文學進行梳理分類歸總,屬于文學批評中的一個概念。根據中國傳統的研究范式,我們可以將“辨體”分為兩部分:一是文體之辨,即體裁論,如詩體、賦體等;二是風格論,如體裁風格論、時代風格論等。辨體批評萌芽于魏晉,到明代大盛。而究其原因大抵是“自秦漢而下,文愈盛;文愈盛,故類愈增;類愈增,故體愈眾;體愈眾,故辨當嚴”。
其中茶陵派領袖李東陽,提出了“以聲論詩”的理論去論述詩文辨體。他從詩歌自然之聲調的特質出發,分析詩文不同體的關系。楊慎師從李東陽,繼承了老師的辨體思維,并將這種清晰的辨體意識滲透于其豐富的詩論觀中。下面我將從“詩不可兼史”和“詩之高者,漢魏六朝”兩個觀點去分析。
一、詩不可兼史
作為文學批評術語的“詩史”一詞,最早是唐人孟啟用來評價杜詩記事詳備的贊語。宋元明詩人又從美刺和忠君等角度為杜甫“詩史”詩的內涵進行補充,使其深入人心。但楊慎憑借著敏銳的辨體意識對“詩史”這一觀念進行了批評,認為詩文不同體,詩不可作史去用,史也不能成為詩。他指出“六經各有體”“《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等。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楊慎在《升庵詩話》評點中對于杜甫的批評。雖然被后世冠以“六朝派”詩人的稱號,楊慎本人對于唐詩尤其盛唐詩是極其贊賞的,也并沒有完全否定杜甫的詩歌成就。但是他大力批評杜詩中大量鋪敘陳寫時事的現實主義詩歌,即所謂的“詩史”詩,如《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北征》等。楊慎認為這些詩屬于傳統詩歌的“變體”。很明顯,他這是從詩歌的本體層面上出發而去進行的文學評價。和李東陽以聲調來區分詩文不同,楊慎側重于從詩歌本質論和詩歌審美論去強調詩歌和其他文本的根本區別。
(一)“詩緣情”的本質論
楊慎認為詩歌區別于其他文體的本質就在于“詩緣情而綺靡”。其中“緣情”是詩歌創作的機緣,即“發諸性情而協于律呂”。從詩歌產生的起源來論,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就已經具有這種特質,之后抒情便一直作為詩歌藝術的關鍵因素而傳承下來。因此從這一立場出發,楊慎把情感抒發作為他論詩寫詩時的第一個基本要素。他并不反對詩歌作品中的風景、敘述和描寫,但忌諱喧賓奪主。所以針對杜甫過于現實質樸的“詩史”詩及后世競相學習的風氣,楊慎展開了激烈的批評。在楊慎看來,歷史文學的關鍵在于真實,不在于流露情感。這與他對于詩歌的要求恰好矛盾,因此他認為詩歌無法成為“史詩”。
(二)“詩綺靡”的審美論
明代以來的文壇,宋代程朱理學的思潮影響一直存在,性理詩也一直受到創作者的偏愛。接著復古派高舉漢魏盛唐的旗幟,一直秉承“文以載道”的觀點,一大批寓意政治、諷喻現實的詩歌又異軍突起。詩歌要么承載義理,要么淪為政治工具。楊慎針對這兩種極端的傾向,選擇以“藝”論詩。他將詩歌創作和批評的重點放在了其本身的藝術程式上,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的選擇。《升庵詩話》:“然論辭賦不當如此,以六經言之,《詩》則正而葩,《春秋》則謹嚴。今責十五國之詩人曰‘焉用葩也,何不為《春秋》之謹嚴?則《詩經》可燒矣!止取窮理,不取艷詞,則今日五尺之童能寫仁義禮智之字,便可勝相如之賦,能抄道德性命之說,便可勝李白之詩乎?”以六經為例,楊慎認為《詩經》就該“正而葩”,“葩”即華美之意。詩歌不僅要旨意雅正,文辭上也需要華麗的修飾。相比之下《春秋》作為歷史散文則只需要謹嚴,即事實的嚴謹和文風的客觀。假若寫詩只去論述事理,那么人人皆能為詩,司馬相如之艷賦和李白之麗辭又有什么特別之處呢?這是對明代文人輕視文學本身的批判,也是楊慎“詩賦之美”文體觀和藝術觀的堅持。
二、詩之高者,漢魏六朝
論詩推崇漢魏六朝是楊慎對于詩歌本體生命價值的重構。明中葉,前七子復古派成為文壇主流,大力尊唐學杜、推舉朱學。這導致大批追隨者作詩浮于表面,為求附庸隨意托文。他們沒有看到不同詩歌體式自身所特有的生命力,將其統一固化為可以簡單摹寫的藝術形式,非但沒有學到盛唐詩的分毫優秀,還泯滅了六朝詩的存在價值。因此,楊慎通過溯源不同詩體的流變發展和分析其不同的類別特征得出“詩之高者,漢魏六朝”的詩論,并以此試圖將詩歌的獨特性地位提高,使其免于千篇一律。下面主要從四言詩、絕句和律詩三種詩歌體式去分析。
(一)四言詩
楊慎論四言詩,將其追溯至《三百篇》,以為其體式簡約,推崇高古天然之風。首先,四言詩是最古老最正統的詩體,它的本質應該是雅正高古的文學形貌;其次,它形式簡單,四言一句,因此讀起來簡約流暢;最后,它要求簡單的文字下蘊含著豐沛的文意,頗有古人“一言論得失”的效果。
(二)絕句
關于絕句,楊慎編訂了《絕句辨體》分八體以辨之,又有《絕句衍義》以析之。《絕句辨體》有八卷,劃分標準是對句和用韻。楊慎認為其中除了“散起”之外,其余七體在六朝就已出現,并舉出了一系列詩句去印證它的起源。《升庵詩話》“江總怨詩”條,楊慎更是表現出對六朝絕句“高妙奇麗”的欣賞:“六朝之詩,多是樂府,絕句之體未純。然高妙奇麗,良不可及。”可知楊慎不僅將絕句更細致地進行了分類,也提出了關于絕句體藝術特質的建設性觀點。
(三) 律詩
1.五律
對于五言律詩,楊慎專門編纂了詩集選本《五言律祖》。他以選詩的方式傳達了自己“五律乃源于六朝”的觀點,也從中表明了他對于五言律詩的藝術傾向。《升庵詩話》云:“五言律起句最難,六朝人稱謝朓工于發端。……雖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以為法。”這句話強調了五言律詩不僅要求對仗工整、聲韻和諧,關鍵更在起句與整首詩歌的典雅高古上。可見楊慎對于五言律詩的審美追求是藝術整體的統一,而非聲律的嚴苛。
2.七律
七律的寫作在唐朝十分盛行,成就也幾乎達到頂峰。因此楊慎在辨析其體式時,更多從小巧之處入手。例如楊慎比較看重七律的起句,如引韻起句、側句入詩、對偶起句、散句起詩。其中關于七律中的排律,他說明得更加詳盡。七言排律,屬于七律的特例,在對仗、換韻、粘對方面與七律相似,但是在量上比七律有所擴大。《升庵詩話》:“‘黃河曲渚通千里,濁水分流引八川……此六朝詩也。七言律未成而先有七言排律矣,雄渾工致,固盛唐老杜之先鞭也。”楊慎表示這兩句詩句法平仄合律,對偶整潔,聲韻協調,布局謹慎,充分體現了排律詩的特殊性和優勢。
除了上述一些典型詩歌體式的溯源以及特質分析之外,楊慎也提及了樂府、五言古詩等。但是出于對抗明代盲目學習唐詩的鄙陋,他將眼光更多地放在了近體詩上,因此此處不再摘出。從表面上看,楊慎呼吁“詩之高者,漢魏六朝”是為了批評前七子復古派的主張,其實未必。楊慎并非反對復古,他利用自己敏銳的辨體眼光、獨到的理論去考據分辨不同詩歌的發展變化,反而為明代詩人詩歌復古提供了更加完善的視野,不再使他們局限于一朝一派一體中。誠然,楊慎盡力推舉六朝詩歌,為其“鳴不平”,主要是為了與當時盛行的尊唐尊杜的復古詩風相抗以求得明代詩歌發展的平衡。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在“平反”的過程中確實利用了敏銳的辨體思維去給當時僵化的詩壇帶來一股新的生氣。
三、結束語
綜上所述,楊慎的辨體意識不僅涉及不同文體的差別,還蘊含于詩歌內部不同體式的分類中。他從詩歌這一文體的本質論、審美論出發,強調“詩不可兼史”的合理性與必要性。而在其高舉六朝詩旗幟的論辯中,又從時代溯源、體式溯源的角度將四言詩、絕句和五、七言律詩的形成發展以及各自的特質辨別清楚。楊慎作為明代六朝派先驅,清晰的辨體思維是其進步詩學觀念的基礎,這對于明代晚期以及清代六朝派的發展都有著引領啟發的重要意義。把握住楊慎在詩學批評中的辨體意識,不但有利于更加透徹地領會其詩學主張,也能給楊慎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野切入點,使他的詩學研究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