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落寞
說到落寞,能配上這兩個字的人,要具備一個條件:他出身富裕家庭或書香門第,奢華過盡窮困潦倒,才能晚景凄涼獨對孤燈,才有繁華如夢似的落寞。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大師常玉,恰恰就符合了這兩個高貴美麗的漢字。
2020年7月8日晚,香港蘇富比春拍,常玉畫于1950年的作品《綠色背景四裸女》,以兩億兩千萬港幣落槌,創造了7月以來香港拍賣會的最高紀錄。
1966年8月2日,住在法國廉價公寓里的常玉因瓦斯中毒,一個人在寓所中孤獨死去,后被埋在巴黎市郊的潘桐墓地里的一塊水泥板下,沒有墓碑,也沒有姓名,只有一個編號。大約三十年后,因所租的墓地已到期,一個好心的法國人花錢為他續了約,又把常玉遺骸重新安葬,并立了一塊刻有中法兩種文字的墓碑。
據傳常玉去世后,他的畫在巴黎街頭被成捆出售。當時收藏常玉畫作最多的法國收藏家侯謝也已去世,他的夫人丹尼斯將丈夫收藏的三千五百多幅畫全部打包賣給一個畫商。她認為常玉的畫很像兒童畫,水平很低,所以當有人愿意買時,她特別高興并暗自慶幸:“終于把這堆破爛打發掉了?!?/p>
我的眼前浮現出早年常玉初到巴黎時一身紈绔子弟氣派的場景。那是在蒙巴納斯街區的穹頂咖啡廳,一個風流倜儻的東方男子挽著一位打扮時尚的法國少女走了進來,他身著三件套的藍色西裝,背心上垂著時髦的金表鏈,黑色的紳士帽下是一張傲氣的面孔。而他身邊那位情人此刻正一手輕托香腮,一手端著咖啡杯,含情脈脈地望著眼前的中國情郎。這情郎就是來自中國的富家子弟常玉。他順手抽出一張咖啡店的餐紙,利用隨身攜帶的鉛筆,迅速勾畫出這位頭戴半圓貼頭小帽的法系貴族小姐的端莊肖像。
而在圓廳的另一邊,杜尚正夾著雪茄喝著咖啡與曼雷及其情人開著玩笑,藤田嗣治正和他的嬌妻熱烈擁抱,蘇丁也衣著光鮮地出現在咖啡廳門口,他似乎已經發了財,擺脫了一貫的窮酸相。他們幾十年之后都將是改變世界美術進程的大人物,他們,代表了當代藝術。
1926年底,常玉回過一次老家探親。再回法國時,他給他新結識的女友帶回了許多華貴的珠寶、翡翠手鐲、戒指和一件豹皮斗篷,此外還有他二哥工廠生產的牙刷。他把牙刷分給了很多朋友。那時候,常玉從未為金錢操過心,每月一收到家中匯款,便立刻揮霍一空,偶爾賣掉一兩張畫時,也是立刻宴請朋友們狂飲一場,或買禮物送給他的那些點數不清的情人。不久,他結婚又離婚,在巴黎那“艷麗的肉”面前,他徹底淪陷了。
美術家邵洵美在《金屋月刊》中這樣描述:
我們的世界是要求肉的,我們躍動的線條、活的線條……幸好,我們這個時候還有一個常玉在巴黎,他的每一根線條都靈活,都能使人們的心跟著激跳起來。尤其是淡描的幾筆簡單的粉白,使我們看到后頓覺得觸到了肉的熱氣,并知道這里面有生命,有力量,是活的羅丹的雕刻。
而新月派詩人徐志摩的《巴黎的鱗爪》一文,更使我們領略到了常玉在巴黎的美妙過往:
他照例不近天亮不上床,不過正午不起床……在上燈時候他才脫下外套,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首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工作。他的書桌上什么寶貝都有:畫冊、稿本、黑炭、爛襪子、領結、各色藥瓶、油彩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桿,還有沒有蓋的墨水瓶、一柄手槍、照相的鏡子等等。
這就是粉色時期的常玉。但好景不長,這一切似乎只是一場香艷的夢。1932年,曾收藏過布朗·庫西、杜尚的他的經紀人侯謝斷絕了與常玉的合作,常玉很快沒有了經濟來源。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的家庭遭到了變故,家道中落,再也無法按月給他寄錢了。1950年底,還是在蒙巴納斯的圓形咖啡館,一個孤獨的人默默坐在窗前,欣賞著街上那些裝扮入時的美女,而他自己卻再也無錢雇傭她們了——他一直喜歡豐滿的女模。他進入了他的黑色哀歌時期。
說起來,常玉的窮困與他的性情和家庭背景有關,他身上有中國古代文人固有的清高和金錢觀。他甚至認為賣畫和與畫商合作是低賤的,因而經常拒絕賣畫掙錢。據美術家龐薰琹回憶,常玉經常把畫胡亂送人,而拒絕人們送給他的訂畫定金。而當有的畫商看好他的畫決定要捧紅他時,策展人預定為他開畫展的時間到了,他卻拿不出畫來,甚至連畫展開幕那天服裝的定錢也被他花天酒地揮霍了……
常玉所畫的花卉裸女,完全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的金石書法線條,糅合進超現實主義的造型隱喻,給巴黎畫壇帶入了一股強勁的東方風范。無論是他筆下細細的雙馬,椅子上舔食的貓狗,還是懶躺著的豹或獨自傷神的裸女,都散發著一絲淡淡的東方式的詩情與憂傷,都被籠罩在一層粉紅色的夢境之中。而到了黑色哀歌時期,他對中國民間筆墨技法在西方油畫上的實踐更進一步,開拓出漆藝中粗線勾勒人體輪廓手法,又以精細色彩潤染細部細節,造型簡練卻古樸生動,極大地提升出其獨特的個人藝術品位和見識眼光。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圓潤厚重,在看似天真又世故老成中寄意深遠,這是與八大山人和黃賓虹暗暗契合的大家風度。
我見過一幅常玉畫于1963年的木板油畫《枯枝》:暗紅色的背景中,一張檸檬黃色的桌子之上是一捧插在褐色瓶子里的縱橫交錯的枯枝——這是老來的常玉的自我寫照嗎?連死去的樹的枯萎枝條也這般美麗這般抒情。
是的,對于一個異鄉人來說,故國素白的宣紙和水墨哺育過的少年人生,始終有家鄉精魂的陪伴。而故國民間那烏黑漆器叫魂般的召喚,就更是他長夜難眠時的如影隨形了。這也就不難從他晚年作品中看到那烏黑如鐵的勾線的沉痛和孤傲了。
遺偈
說到遺偈,總讓我想起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四個謎一樣的漢字。而日本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書法家井上有一的遺偈(據日本美術評論家海上雅臣記載),應該是以下五幅:
一、最后一次住院前所書的《華長山的熊》;
二、墨字作品《世紀末》;
三、絕技大作《上》;
四、最后鋪展在其寓所——狼屋敷的工作臺上,而最終未著一字的“白紙絕筆”;
五、仿禪僧遺偈,作于1982年的《遺偈》。
其實,井上有一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就主張創作要“日日絕筆”。也就是說,他每寫一幅,都當作是自己在人世的最后一次揮毫書寫。這是一種多么決絕而又淡然的心態。因為早已看穿生死,所以才能從容地寫下“刎”這個讓人脊背發涼的大字吧。
在自己的日記中,他曾寫下這樣一首詩:
六十有余年,回首如夢幻。
日日是絕筆,一春學魯公。
魯公,是對顏真卿的敬稱。
遺偈即僧人臨死前留下表達徹悟之情的漢詩。據說死期將至時,高僧會起身握筆,手書遺偈,書畢輒擲筆氣絕。
井上有一屢次臨習日本鐮倉時代東福寺的開山圓爾辨圓的遺偈,之后又在此基礎上寫下著名的《南瓜遺偈》:
守貧揮毫,六十七霜。
欲知端的,本來無法。
據觀者說,此作澄懷靜慮,已到了讓人心悅誠服之地。1982年11月9日開始,井上有一又開始臨習他一生推崇備至的奉為至寶的《顏氏家廟碑》。
顏真卿是唐代四大書家之一,身為官宦,因正直篤實的性格為當世所不容,后又被叛軍所殺。他的書法雄健寬博,氣勢恢宏,一直影響至今。而顏氏家廟碑是顏真卿晚年所立,亦是井上有一最喜歡和敬畏若神明的名碑。所以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在病重后身體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以身飼虎般原寸臨習。臨習期間,家人極其為他擔心,每天都捏著一把汗,害怕他在全力拼搏下撲身而倒。他夫人侍立在一旁,他每臨完一紙,立刻就會奉上新的一張。有時稍有延遲就會聽到丈夫的吼叫。那時候,已經完全癲狂的井上有一的精神高度集中,手中握著的仿佛不是筆,而是一把沉重鋒利的刀。
觀看著顏真卿的最高杰作,井上有一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海上雅臣寫道:
那天晚上我守在井上有一床邊,大雨滂沱,突然黑暗中有老鴰嘎地叫了一聲,飛過屋頂,叫聲甚至壓住了猛烈的雨聲。我心中一驚,第二日上午九時許,井上有一停止了呼吸。
我手中有一套編纂水平極高的《世界名畫家全集》,其中就有一本井上有一的專冊。在西方,井上有一是被當作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看待的,而對于我來說,井上有一則是一位渾身充溢著愚徹精神的水墨大師。
我的眼前總浮動著一個赤裸著上身、光頭跣足的井上有一的形象,他戴副黑框眼鏡,齜牙咧嘴,拼盡全力手握如椽大筆,在巨幅白紙上狂亂書寫。日本《周刊朝日》1956年2月5日的凹版彩頁專輯“前衛書”即刊登了這樣一幀照片,他筆下的墨線一團團一條條,仿佛胡亂涂鴉的戲作,到處都狼藉一片。
隨心所欲地寫吧,潑出去,把它潑到那些書法家先生的臉上去!把那些充斥在狹窄的日本土地上的欺詐和體面橫掃出去!我要干我自己的事。什么書法不書法的,折斷它。我要用一切斷絕——那創造的意識,隨心所欲地干!
這是井上有一寫在自己作品上的一段話,似乎可以代表他創作中不顧一切的心跡。
我在那幅被后人稱為杰作的《啊,橫川國民學校》中,似乎看到了他的創作態度。那的確是一幅使觀者震顫的作品。滿紙墨跡如秋風之下的落葉一般,沖突、狂嘯,像極了1942年4月18日東京大空襲中井上有一工作的小學校遭遇大火毀滅的情景。據說,那一天在熊熊大火中,井上有一差一點就在濃煙中窒息而死。從那之后,幸存的井上有一開始每日手拿著一冊《老子》和用燒焦的米做的盒飯,行走在尸骨累累的學校操場上。
當我們讀到他用十年時間寫下的六十四幅巨大的“貧”字時,就可以理解這位一生追求悠游自在的藝術家的素直了。
也許日本人的藝術觀念與中國人迥然不同吧,中國人一般追求的是幸福圓滿,所以許多書法家寫下的往往是“福祿財壽”這樣的喜慶漢字,而日本藝術家卻偏偏喜歡人人嫌棄、個個避之唯恐不及的“貧”。
其實,“貧”在這里并不是物質上的意思,而是更多的指向精神層面。據批評家海上雅臣考證,井上有一所寫的“貧”字,是從《論語》《老子》及宮澤賢治的《不怕雨》中得來的,是追求簡樸生活崇尚自然返璞歸真的規箴,也是藝術家修持自我的至高境界?!柏殹笔潜闶厝?,就是無我。難怪海上雅臣在1972年的日本第六屆現代書展上,一見到井上有一參展的大作,立刻就被強烈地吸引住了,以至于當即斥巨資買下了這幅讓他怦然心動的杰作。由于家里當時沒有適合掛這幅作品的地方,海上竟然又花錢在輕井澤新建了一處山居,專門辟出約十四個京都榻榻米大的客廳,專門在壁龕上懸掛此作。后來,日本首相三木武夫訪問海上氏的山居時,站在這面墻壁前凝視良久,末了,這位以廉潔著稱的老政治家只說了一句話:“非這樣不可嗎?”就再也不發一言了。
我也曾反復觀摩這些形態各異的“貧”字,看久了,只是覺得有些氣短,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心悸。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在丹東與寬甸交界的一座小學校讀書時,看到清明時節上山掃墓的人群,看到那座埋葬了諸多烈士的大墳,我惶惶然垂首默立,聽見血液在體內流轉的聲音,以及雷鳴似的靜寂。
責任編輯:沙 爽
實習編輯:李可欣